屋子里的麻将局还在继续。白宝元亲手给大当家的换了热茶,又了几道小点心;刘五妹今天手气一般,钱被一个保镖赢走不少。土匪们虽等级森严,但了赌桌却是不分地位高低、全凭本事来真格的。
刘五妹倒是没怎么在意输赢,一边给赢家点钱、一边笑眯眯地问二当家的楼面的生意。白宝元趁势说了杨耀康包厢里的情形,刘五妹皱皱眉:
“特务机关长是个啥鸟?这小日本儿够生性的,自己说自己是特务?”刘五妹的话逗乐了屋子里的人;这些打家劫舍的绿林草莽,当然搞不清特务机关长的含义。
白宝元趁着兴致,又讲了王穗花那一桌的轶闻,说是一个女经理,长得蛮俊,穿得也时髦,手底下有俩大男人当跟包。
“兵荒马乱的,这么俊的女人出来抛头露面,可是不多见;据说在天津和太原都做着大买卖。”
听白宝元如是说,女匪首禁不住动了好心,她自恃模样还镇得住一方,此刻很想出去打量一下二当家的所说的女经理。
在二楼的散座,女匪首如愿以偿。她装作漫不经心地从王穗花三人面前经过,认真剜了几眼;感到二当家的所言不虚;她注意到王穗花身的那件皮衣,从样式到质地,都应该胜于自己在黑石崖老窝的那几件,至于头发和脸的妆,更是见所未见了。刘五妹虽不服气,却也有些自惭形秽。
埋头吃喝的李彦,忙里偷闲地看了一眼刘五妹,觉得这女人的模样,殊不逊于自己的女司,借着杏花村的酒劲,他小声而放肆地对王穗花说道:
“那穿碎花衣的女食客,和你多少有一。”军统尉清楚,大庭广众之下,女司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王穗花果然咬了牙没有发作,少顷,她微微冷笑一声,对正得意洋洋地夹起一著过油肉的李彦说:那是酒楼的人,你长着两只狗眼、知道盯女人的脸蛋吗?
李彦一怔:你咋知道?
军统女少校又对这个部下露出了一向的不屑:她进的那房间,根本不是食客进出的;刚才酒楼的老板,跟她进的是同一扇门。蠢货!
李彦吐吐舌头,在这方面,他的确对女司钦佩不已。当然了,自己要是也过青浦班,自然不会这么逊色。他端起了酒盅,朝着王穗花说到:“组长,我敬你。”
王穗花愤怒地瞪了下属一眼,低声喝道:“叫我经理!隔壁是日本人,想找死么?”
她举起酒盅,只在自己抹着法国口红的唇边碰了碰,放回了桌。临时起意要了这壶老酒,本来是出于笼络酒楼老板,好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
自从小岛正雄出现,军统女少校的大脑没有停止过飞速思考:这个日本特务,本来是太原的机关长,怎么突然跑到不起眼的城来当机关长了?!
王穗花知道,所谓的特务机关长,都是来自日军内部,他们虽然在公共场合基本不穿军服,却都有自己的军衔,从少佐到大佐不等。而在大城市尤其是重要的大城市担当特务机关长,是非具备过人的履历和经验不可的。
那这个小岛正雄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在太原犯了什么过错,被贬到了城?
必须马联络山西站!
打量完了坐在散座吃喝的王穗花,刘五妹回到了仓房后面的屋子,心里有些郁闷;女匪首毕竟也是女人,遇到自己有姿色又穿戴华丽的同类,难免妒忌心起。
贸易公司?这是个令刘五妹感到生疏的行当和称谓,她连二当家的经营酒楼的生意经都不甚了解,更遑论“贸易”了。
“宝元,我觉得外面那小娘们,来路有些不正。”女匪首脱口对二当家的来了这么一句,其实她并未真的觉察出什么,只是出于郁闷和嫉妒之情,想找点话茬贬低对方。
不料,白宝元却老谋深算地点点头:“嗯,大当家的,我也觉得不大对头,”暂时替刘五妹码麻将牌的白宝元,一边起身让她回位,一边说道:“这女人竟然一眼看出那个小岛特务不是国人!说实话,刚才要不是杨会长给我介绍,我可没看出来;那小日本儿穿一身国棉袍,说一口的国话。”
这一来,轮到刘五妹吃惊了。
“还有,我现在琢磨过味来了——刚才,那娘们应该是借着点菜的由头,从我嘴里套问那日本人的底细,她看见我从日本人的包厢里出来的。”
刘五妹有些疑虑:“那依你说,她是啥来路?和咱一样,是干这个的、来踩盘子(作者注:土匪黑话,指抢劫前的踩点摸底行动)?”女匪首说着话,手里划出一个手枪的形状:“如果是,莫非她要抢日本人?”
麻将桌的男人哄地一下都笑了,大当家的这个推断,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刘五妹自己也笑了。少顷,她又正色道:“如今日本人来了,世道要以前更乱,三教九流混码头的,少不了到咱这酒楼来,二当家的,你可得多留神。”
蓦地,女匪首突然问道:“那个什么孟大脑袋,最近露头没有?你给我盯住了,一旦找到他的下落,老娘一定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刘五妹说的,是次来城时,带头调戏她和表妹小菊的地痞头子孟龙生。
“没露头,自从差点挨了日本兵的枪子,这小子一直没在街面出现,估计是怕日本人找他算后账。”
“哼,想找他算后账的,可不止日本人!”女匪首咬牙切齿地说着,把一张六筒狠狠地拍到了麻将桌。
王穗花一行吃罢了酒饭,回到南洋旅馆,当即将小岛正雄出现在城的情况致电给了山西站。他们三人在旅馆要了两个房间,是顶楼最靠近山墙的两间,较安静、不易受到打扰,使用电台也相对安全。
山西站对这一突发情况极为意外并立刻重视起来,着情报一组进行探察,待消息坐实后再通报情报二组;同时,他们告知王穗花,刚刚获悉,军统察绥站(作者注:军统当时将察哈尔、绥远两省的机构合并建站,归华北区领导)遭到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局部破坏,已经有数人被捕,鉴于山西站情报一组之前与察绥站有过不少业务合作,现已经紧急将相关人员转移。
王穗花的情报二组,平时在业务与情报一组并不交集,因此对这一消息没有太在意。但她忽然意识到,日本关东军设于察哈尔(主要在张家口市)和绥远(主要在归绥市)的特务机关,与太原的特务机关勾结甚密,而太原的特务机关长,此刻在城!这个小岛正雄,究竟来城做什么?真的如宝元酒楼的老板所述那样:做了城的特务机关长了?
关掉电台,王穗花与李彦商议,对小岛正雄要警惕,在未得到山西站的确切消息前,暂时先不在城开展活动。当然,他们也不能此呆在城束手无策,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要继续追查那列在太原火车站神秘一现失踪了的日军军列,既然在太原至城的铁道线沿途都未能发现它的影子,那么必须做好顺着同蒲路继续南追的准备。
“濑名师团的主力已经打下了灵石,”李彦拿出一张同蒲铁路的全貌图,指给王穗花看:“接下来是霍县和洪洞,然后是二战区的长官部临汾。如果像你分析的,那列封闭了车窗的军列运送的是毒气弹,那么它现在应该正裹挟在濑名师团的南下大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