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丰店吃喝，田明达偶尔也穿了便装，带领随从进到城来逍遥；这里毕竟是大城市，销金的规格和档次，与县城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但身为驻军主官，未经峰允许擅自离开驻地玩乐，显然也是不可的，所以田明达总是微服晚行。

如今他的570团奉旅长之命，移防（其实是逃跑）到城郊外，那么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城喝几杯。他当然清楚丰店已经被日军占领，但据旅长派去的斥候回报，鬼子占领丰店后四门紧闭不出，那么是没有要来攻取城的意思了。管他呢，小日本真打过来，有旅长顶着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田明达叫了一桌子的菜，点了杏花村的汾酒，包厢的门掩了。

而酒楼里，却有人暗盯了这间包厢。他是酒楼的掌柜，白宝元。

白宝元依稀见过这几位军爷，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城里来他家喝酒的军官，都是独12旅的，旅长、参谋长都来过，但今天这位校，他却眼生。重要的是，自从两天前城内开始流传鬼子进攻丰店的小道消息，他这里没见有军官来过，今晚却突然来几名骑马的校官，白宝元留了神。

白宝元的留神是有原因的，此刻，距离那些军官不远的一间包厢里，坐着几位也是刚刚落座不长时间的男女，正座位的那个女人，一袭华贵的皮袍，脸还化着挺浓的妆，俨然是个富有的阔太太。白宝元踱到这个包厢门口，打量了一下二楼喧闹的席面，然后闪身进到了门内。

“当家的，他们点了不少酒菜，但是现在还没有听出来头。”白宝元走到那皮袍女人座位旁，附在她耳边说着。

“让跑堂的伙计留着神，多进去几趟听动静。”皮袍女人同样轻声地嘱咐着酒楼掌柜，一边说，一边解开了皮袍的外襟，从腰里摸出了一把油光光的驳壳枪，放到身边的空椅子。

这个女人，是远近闻名的关门山土匪匪首，刘五妹。

女匪首刘五妹，三十出头的年龄，从脸看，堪称有几分姿色。而浑身下的珠光宝气，也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她的真实身份。若非此刻搁在她座位旁边的那支驳壳枪，没有谁会料到这间包厢的主人，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

其实，刘五妹不光是这间包厢的主人，更是这家宝元酒楼的真正主人。酒楼老板白宝元，只是她手下二当家的。

山里的土匪，怎么会跑到城里开起了酒楼？

刘五妹的山寨老巢，坐落在关门山深处的黑石崖，从关门山的山脚前往城，只通几条小路，最近的也要在四五十里左右。黑石崖的土匪虽说有一两百号人，但也仅是在关门山一带的乡村打家劫舍，不敢来直犯驻扎着晋军独12旅的城（也包括丰店）。

三年前，刘五妹手下的小头目白宝元，在关门山里意外搭救了一个进山打猎而摔下山谷的年皮货商，那皮货商摔断了好几根肋骨，险些丧命，并从此落下了咳血的毛病，后来为治病而举家迁去太原定居了；出于报答白宝元的救命之恩，临行前，皮货商将在城经营的店铺，送给了他。

接受了店铺的白宝元，起初和当家的刘五妹商量，准备将铺子盘出去折成现洋，但刘五妹却灵机一动，决定以这家店铺为掩护，在城里设立一个通风落脚点。她投钱将皮货店改成了一家驴肉刀削面面馆，派白宝元负责经营；想不到，这个落草的土匪小头目在经营方面颇有头脑，面馆生意竟红红火火地做大了，很快改成了煎炒烹炸的饭庄，后来又盘下了左右的门市，请了大地方的掌勺厨子，弄成了现在在城赫赫有名的宝元酒楼。

如今，酒楼不仅成为三教九流聚集、大小消息散播的城一景，更在财力方面给黑石崖山寨带来了稳定可观的收入，刘五妹提拔白宝元做了二当家的。白宝元利用酒楼掌柜的身份，在城里结交下了厚重的人脉，甚至又悄悄做起了烟土和军火的交易，这让刘五妹对他越发倚重。

每个月的半月，刘五妹都要选一天带几个手下来城，到宝元酒楼落脚，吃喝一顿，然后带走个月的大部分利润。兵荒乱世，这个女匪首绝对不信任城里开的那些银号钱庄，坚持要将酒楼的营业额以现洋方式拿回匪巢。

刘五妹早年曾经随家人游历晋绥多地，头脑颇有见识，后来被关门山黑石崖的老匪首掠劫山，失身做了压寨夫人，渐渐死了心跟着老匪首打家劫舍，既练了枪法胆量，也练了铁石心肠。多年前，老匪首感染伤寒不治，一命呜呼，刘五妹继承其衣钵，做了黑石崖山寨的大当家。

去年下半年，山西起了战事，日本人和阎老西在晋北晋打得不可开交，刘五妹更重视起酒楼了。在她看来，山西的土皇帝，即便得到国民政府军队的帮助，也肯定不是日本人的对手；果然，大同、忻口、太原在去年都丢了，而日本人迟早会沿着同蒲铁道线，杀进晋南。她要白宝元多收集消息，多结交黑白道的人物，战乱年代，烟土、军火之类的生意无疑会更有赚头。

同时她觉得，日本人若真地打到城，对她山寨的生存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关门山一带只有她这一家匪号，以前，晋军独12旅出于保境安民，曾经有过进山剿匪的行动，虽然没能找到她的巢穴，但怎么说也是一种潜在威胁。倘若晋军忙于应对日本人的进攻，那显然不会再有余力剿什么匪了。

这趟进城，在城东关听到了有关日本人到了丰店的传闻，刘五妹将信将疑，因此来到酒楼立刻向二当家的询问，可是白宝元这两天也都是道听途说，一时难以确定。恰在此时，田明达等几个穿了晋军服装的军官来吃饭，刘五妹嘱咐白宝元暗留意起来。

刘五妹几个人的包厢里，很快也了一桌子的菜。跟随她一同来的，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男人当，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是山寨的师爷，另外两个年轻壮汉是保镖；那女孩看去只有二十出头，她是刘五妹的嫡亲表妹。他们不声不响地开始了吃喝，师爷自己喝起了汾酒，刘五妹端着酒盅略微作陪，她有酒量，但这次进城后感觉风声不对，因此显得极为谨慎。那两个保镖当然不得喝酒，于是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

“菊，吃菜。”女匪首拿着筷著给那女孩布菜，脸显出了慈母般的神色。

“姐，你也吃。”长相秀气的表妹，看去很腼腆。

表妹小菊是乡下姨母的女儿，在刘五妹落草之后，有一年姨母家遭了火灾，姨母姨丈不幸双双罹难，正在城里读书的表妹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儿，刘五妹后来下山去姨母家探亲时才得知，当即将表妹接进了山寨。她原本计划着，送表妹到太原或平津的学校继续念书，但自从前年起，整个华北战云密布，而去年七月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天津、太原相继沦陷，刘五妹终究没敢冒险让表妹离开自己。表妹也成了她的跟班，刘五妹让她帮着山寨管理账目，读到高的表妹倒也颇为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