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烟，我以前从没抽过，这是校官的？”

不同军衔有不同的供应品，老战士猜测这可能是团长或者旅长一类校官抽的东西，马拉申科这一次倒是没再撒谎。

“没有，是将官级的，我这儿也就这一盒。”

“哦？将官级的？那你一定是立了什么军功，得到了师长同志或者是军长同志的嘉奖对吗？这就更了不起了，我得向你致敬。”

话音还没落地，老战士已经放下了怀里一直搂着的莫辛纳甘对着马拉申科行了一礼，猝不及防的马拉申科赶紧抬手回礼并紧接着笑笑。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老同志。倒是您，像您这么年长的战士可不多了，能跟我讲讲您的故事吗？就当给晚辈讲故事。”

“......”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马拉申科只是感觉到老战士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和微微一怔，但很快就用一如方才的笑容给掩饰了过去。

“好哇，有段时间没跟人聊过了，年轻人们有年轻人的话题，不爱跟我这个老家伙聊。难得遇见个想听故事的，刚好也给我解解闷......”

马拉申科将烟盒放在了手边、没有重新揣回兜里，一根结束后随时都能接下一根，烟盒里还有足够的余量，故事可以慢慢往下说，现在只需要安静地倾听。

“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好呢？”

“对了，就从孩子们开始说吧。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起并肩作战总能让我回想起过去，那时候我是一名中学老师，我的孩子、学生们都跟你们年纪相仿，甚至还要更年轻一些，他们有的才十五六岁大。”

“老师？您说您之前是中学老师，是这样吗？”

马拉申科显得略微有些惊讶，而微笑着的老战士只是点了点头。

“是啊，我是中学老师，教历史的，至少曾经是。”

“那您为什么......”

话一出口、马拉申科就有些后悔，或许这种明显能猜到可能结果的问题根本不应该问，但老战士只是靠在战壕壁上继续面带微笑。

“当我带着我的孩子们从明斯克撤离的时候，德国佬的飞机就在我们头顶呼啸。年级主任站在草垛上大声呼喊着同学们快趴下，但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德国佬的丨炸丨弹就在我们身边爆炸，只那么一瞬间的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被人抬到了车上，早已远离了明斯克撤往后方。”

“后来啊......后来我尝试去寻找我的孩子们，我拿着73本学生证，这么厚厚的一摞，去难民中、去任何撤离点都找遍了。但我一个都没找到，就好像......就好像这些孩子们根本没存在过一样，留下的就只有那73本冷冰冰的学生证，还有抱着这厚厚一摞学生证在黑夜抱头痛哭的我，我从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变成这样......”

有的死了，有的上战场了，还有的干脆就不知所踪、再也找不到了，也没人知道到底是生是死，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没有孩子再能来听我上课了,当那些孩子们都拿起枪为了保卫祖国而战斗的时候，只留我这个老师，守着那连课堂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厚厚一摞课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让我继续当老师上课了，所以我选择拿起枪来战斗。”

怀里搂着在战场上跟了自己许久的老莫辛纳甘，枪上的握痕已经被摩的油光锃亮，看得出来这把武器一定是已经被频繁使用很久了。

“不过我毕竟不是正经的军人出身，战斗表现也不太好。”

“从42年断断续续打到现在，中间负伤了两次,这次是第三次。不是在医院里躺着,就是在医院往返的路上，几乎都快和真正战斗的时间对半了。到现在也才打死了不过八个德国鬼子，比起我的某些学生来简直差得远，他们当中最出色的我听说已经干掉不下二十个敌人了。”

“你呢？孩子？说起来，我觉得你也应该战功彪炳，你到现在干掉多少敌人了？”

话题说着说着不经意间被岔开，突如其来的问题把马拉申科问的也有些愣住，但随即便是稍稍一笑地悄然开口作答。

“不算多，也就一般水平，你真要我说个详细数字我也说不上来。我这人总是马马虎虎的，这毛病到现在都改不掉，一直都是，嘿嘿......”

“嘿哈哈哈......”

马拉申科这边嘿嘿一笑，靠坐在战壕里的老兵也跟着笑了起来，战友之间的共情往往不分年纪、只在一瞬之间。

“好小伙子！看得出来战斗对你已经很轻松了,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老兵才是祖国未来的栋梁，未来属于你们。好好努力活下去,我们的祖国已经损失了太多太多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了。”

“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多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们，你们年轻人才是祖国未来的希望。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先你们之前牺牲，为祖国的未来保留下希望的火种。不光要赢得战斗的胜利，更要记得，一定要勇敢坚强的活下去！”

大腿骨被子丨弹丨贯穿、粉碎性骨折失去行动能力的老兵，终究是被担架队抬了下去。临了兜里还揣着马拉申科送给他的礼物，还剩下多半盒的将官专供香烟，这玩意儿马拉申科还多的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也许是这一身衣服的缘故再加上整个脑袋都被坦克帽捂了个严实，总之老兵终归没看破自己的身份，马拉申科以一名普通坦克兵战士的身份将谈话从头进行到位，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马拉申科感觉更加接近真实，而不是以一名上位者的姿态来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

那样的话永远只能看到一颗颗人头脑袋黑漆漆的头顶、而看不清面容，长此以往下去，生命或许最终只会沦为一个个冰冷的数字。马拉申科并不希望自己沦为这样冷酷无情的人，所以才以此为目标而做了这一切：将军永远都不能脱离战士，这是必须恪守的原则底线。

继续悠哉悠哉地漫步于阵地之间、战场遗迹之上，时不时就得把步子迈的大一点，好跨过脚下堆叠尸体的马拉申科来到了正在运送伤员的担架队边上,并随之揭开了扣、摘下了坦克帽更近一步地走上前去。

“左眼开放性损伤加左脸严重烧伤，身上多处创口、有出血内伤,先抬下去，手术按顺序排号......”

“......”

来到担架队旁边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马拉申科就听到一旁的阵地上有令人稍感意外的谈话内容传入了耳朵里。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一看，马拉申科只看到一名浑身血污的同志没了头盔、也没戴帽子，正躺在还没抬起的担架上面露痛苦、呼吸急促，但却强忍着不让自己疼出声来。

一旁刚刚做完检查的军医正在向护士做叮嘱的同时飞速写着便条，随后便一把将之扯下、塞在了伤员的衣领夹住，紧接着举手示意立刻把人抬下去。

所有的一切看似没啥问题，但在马拉申科听来，真正有问题的是方才那名军医的交待内容。

“为什么要让他排队等手术？他都成这样了，难道不能给他插个队吗？一台外科手术的时间就能把他给活活等死，这是明摆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