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摇摇头:“您这样说,那他身上可疑之处就太多了,上回谈崩了,这回还愿意来,明明知道我们的身份,却仍然按兵不动,没有将我们的人头算作功劳……但这些事情,都能有理由能解释通。”
葛三爷笑起来,眉眼间情绪消散些许,将茶博士手里那壶茶接过来,倒进自己的小壶中:“或许是我谨慎过头了吧……藤井寿说钟声死了,但却没有见到尸体……算了,现在就看他这三天里有没有什么动静了。”
谈竞一路神思恍惚地回了家,他和衣躺在床上,双目瞪着天花板。那个灰白的建筑向他倾轧下来,让人喘不过气。从茶馆带回来的那枚油纸包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放在胸前,像捧着一颗卜卜跳动的心脏。谈竞僵直着身体仰面躺倒,姿态严谨到甚至可以保持这个姿势被进棺材。
半夜的时候,窗外似乎下起了小雨。他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雨滴从十万八千米的高空落下来,砸进泥土堆里,溅起肮脏的水滴,无数土壤下的生物钻来钻去,沐浴湿润的泥土,从中汲取肮脏养分。天地之间万籁俱寂,趁得这些见不得光的声音愈发清晰明了,震耳欲聋。
书房里桌面上的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隔着一扇木门传进他耳朵,像是一个人在桀桀怪笑。绵谷晋夫,谈竞心想,他的幽灵如果还徘徊在这间公寓里,眼下必定正立在床边,面目狰狞地嘲笑他和他怀里的那个油纸包。
是他干的吗?谈竞心想,绵谷晋夫发现了裘越的真实身份,在藤井寿还远隔重洋,身陷牢狱的时候,他于幕后指挥千军万马,准确无误地抓捕了他的上线,并且将井绳每一处藏有秘密文件的地点都翻了个底朝天——他实在是谨慎,同一份资料都被分开放在了不同的地方,可这样的谨慎竟然也没有逃过绵谷晋夫的眼睛。
谈竞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视野里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嘴巴以一种令人恐惧的方式张开,仿佛在大笑,又仿佛在怒吼。
他又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窗帘透出些许亮光,那必然是东方云层后传来的细微光线,太阳要出来了,但总有些人比太阳醒的更早。他听见楼下传来悉悉索索的人声,买早点的摊子支起来了,在早市上贩卖新鲜水果蔬菜的贩子也赶着车从郊区跑来,木车吱呀吱呀的声音令人牙酸。谈竞暗暗咬紧牙关,将这一阵使他浑身发麻的声音挨过去,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再次拆开了那个油纸包,开始翻看申请书后面的工作安排,有些是真的,但有些非常假,这样的假是针对他谭克己本人而言的,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无论被描述的有多么栩栩如生,在他眼里都满身漏洞。
为什么会造假,谈竞将那些工作报告按照时间顺序放到桌面上,他从来不写工作报告,那些笔记是井绳的,这是井绳在每一次任务完成后,交回给上级的资料。
哦,井绳,井绳的笔迹。谈竞眯起发红的眼睛,扯出一丝冷笑。井绳的笔记,这帮人连他的笔记都能模仿得十之八九,更何况是井绳?
小野美黛每天出门的时间很早,她总是早于栖川旬到达领事馆,并监督保洁打扫她的办公室。但今天的谈竞比她更早,小野美黛刚打开家门,就见谈竞在门外栏杆上靠着,指间夹着一根香烟,他脚下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烟蒂尸体,使小野美黛惊了一跳。她没看到谈竞阴沉的面色,还兀自同他开玩笑,反身回家拿出簸箕和扫帚来,指着那一地烟蒂:“给我扫了。”
谈竞对她笑了一下,一声不吭地接过来,低头将地上的烟灰和烟蒂垃圾扫干净,拿下楼倒掉,又将清洁工具送回来。小野美黛终于觉察出他情绪不对劲,在他下楼时小跑过去,将自己挤到他和墙壁中间:“怎么了?”
“想求你办事,”谈竞没有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到小野美黛身上,讲话还是和和气气的,“丨警丨察署之前抓的那个人,滨海大学的图书管理员裘越,我想看一看这个案子全部资料。”
“裘越。”小野美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眼睛里和煦的神采消失了,但脸上还是笑着的,使整张脸的表情都有些微微发冷,“怎么忽然要看他?”
谈竞犹豫了一秒钟才开口:“有些事情想要确认一下。”
“你不是他的人?”小野美黛道,“你们每周都见面。”
“不是。”他否认,但没有解释,“什么时候能给我?”
“你现在对我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上级在指挥下级,”小野美黛不高兴了,扭身道,“不办。”
谈竞哭笑不得,将语气放得更软:“好好,是我的错,那么请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呢?”
“你先告诉我,你要那些卷宗做什么?”小野美黛看着他的眼睛,提醒道,“我们互相发过誓,绝对不会再瞒着对方任何事情。”
谈竞又犹豫了,他们发过誓,在那个誓发完之后,有关于军统的事情,他的确对小野美黛知无不言。
“藤井寿回来了,他必然会抓住裘越的事情在我身上做文章……连你都觉得我们有关系,他就更觉得了。”谈竞道,“所以我要在他之前……”他卡了壳,不知道该怎样说接下来的话,如果是面对栖川旬或是左伯鹰,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剿灭他们”,但他面对的是小野美黛。
“那是我们的朋友。”小野美黛开口,她看着谈竞的眼睛,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叹了口气,移开了眼睛。
谈竞在长久沉默中开始感受到尴尬,但并不觉得难堪,只是有点后悔,他明明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去找左伯鹰。
“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小野美黛最终开口,她退了一步,没有再对谈竞追问不休,“我将卷宗带给你。”
谈竞明显松了口气,他微微笑了一下,对小野美黛作揖:“多谢。”
虽然人已经死了,但丨警丨察署显然没有打算放过这个死人,他们都知道井绳后面带着上下一串人,如果能将这根线拔起来,那整个滨海恐怕都能干净一些。
特务机关说他们查到了井绳藏文件的每一个秘密所在,以绵谷晋夫的本事,谈竞对这话毫不怀疑,但他关注的并不是文件,而是那些地方——井绳也有自己的上线,他要想办法联系到那个上线。
谈竞逐字逐句地翻阅那些文件,查看接收人代号,代号只有一个,“钟声”,但文件却可以被归为三类,一是日常行动汇报,二是上级指示,第三类是前两类的包装纸,繁杂混乱不堪,几乎不能称之为文件,而是一堆杂物:报纸、传单、戏院广告,甚至菜谱,乱七八糟,应有尽有,在谈竞拿到它们的时候,第三类文件的作用是包裹前两类文件,在这一层包裹外面,通常还有一张油纸。
谈竞一头扎进那堆杂物里,每张纸上都有被折叠或是卷过的痕迹,他反复阅读那些文字,恨不得将每个字都拆开来一笔一划的研究。井绳不会保存没有用的东西,他心想,这些报纸传单上,一定别有文章。
他又去了滨大图书馆,虽然井绳已经被捕,但这个习惯还是被他保留下来,为了打消一些人对他的怀疑。谈竞在图书馆的阅读区研究这些杂物,身边偶有年轻学子们低低的讨论声,使他有种回到青年时代的感觉,仿佛眼下琢磨的不是情报,而是教授留下的课堂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