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不出意外地也得到了属于共荣协会的消息,但他却对栖川旬只身前来,没有令小野美黛传达命令的行为感到疑惑。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向栖川旬汇报近日来的工作成果,并谦虚地表示:“先前没有类似工作经验,如果有疏漏之处,还请总领事不吝指教。”
“这些小事情,若说指教,就是我在羞辱你。”办公桌后的女人微笑起来,眼角堆积起浅浅的笑纹,她今日穿了纯白色和服,看起来高贵又温婉,是宫家旬子女王应有的模样。
“我这次来,另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给谈君。”她开口,语气柔和,慢声细语,“汪主席成立的执政团体没有得到世界各国的支持,天皇陛下与内阁深感痛心,因此想要请谈君你出面,组建华人团体,作为在野党,监督南京施政。”
日本人对汪精卫失去兴趣了,谈竞心想,作为国父的核心班底成员,汪先生不可能甘心在日本人的控制下做一个傀儡主席,而隔海相望的樱花国统治者们显然也没有做善事发好心,帮助汪先生立国,而不对这个政权染指一丝一毫的打算,他们之间终有矛盾爆发的一日,这一点谈竞早就预料到了。
“这也是兴亚院的意思。”见他没有说话,栖川旬又补充,“谈君颇有声望,内阁与兴亚院都认为,这件事情由你出面,是再合适不过,你做了很久的记者,而记者本就是监督者。”
眼下只是监督者,等这个驼蹄形成气候,十有八九会在兴亚院的操纵下成为有资格参选执政,成为敲打汪先生的一个好工具,如果他听话,那么现有的南京当局就会继续保持现状,如果不听话,“监督者”立刻就会取而代之。
届时树大根深的汪先生下野,根基不稳的谈竞想要稳坐交椅,便不得不依靠来自日出之国的援助。同翅膀长硬的汪先生相比,显然是连羽毛都没有长全的谈竞更容易掌控。
“请总领事放心,请兴亚院放心,”谈竞开口,眼睛发亮,跃跃欲试,“这个任务,谈某万死不辞!”
栖川旬露出满意的表情,又勉励他几句,便起身走出会长办公室。谈竞的秘书及协会全体高层正在门口侯着,一行人簇拥着栖川旬,浩浩荡荡出了办公楼。谈竞殷勤地为她拉开车门,将手挡在门框上,将栖川旬送上车,然后鞠躬目送她驶出大门。
秘书跟在身后,在他转身返回办公室时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上,一封落款“二胡”的信。谈竞瞟了一眼,将信收进口袋,露出笑容。
好,这次总算是活人寄来的信了。
同样的茶馆,同样的位置,甚至是同样的茶,两人又面对面地坐到一起。二胡一张脸板得更紧,甚至面目阴沉,衬得对面的谈竞看起来愈发春风满面。
“你想要的东西。”二胡先开的口,同时将一个油纸包甩到桌面上,“一份大礼。”
谈竞笑眯眯地将油纸包拿到手里,轻轻掂了掂,很轻,仿佛里面只有几张纸。
二胡冷眼看着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地端起杯子喝茶:“一份大礼,希望你能满意。”
谈竞一边拆纸包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哦?多大的礼。”
“一条性命。”二胡冷冷道,“我方埋伏在你们领事馆的一颗钉。”
谈竞手指一顿,特务机关竟然有这样的东西,这颗钉指的是他,还是另一个他不知道的暗线?他不着痕迹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稳住想要发抖的手,慢慢拆开油包,展开里面的资料。
“我给你三天时间揪出这个钉子,这一份大功劳,足以证明我们的诚意,但如果你没有,这也不是我们的过错。三天后,我在这里等你,这个时间,这个位置,希望你能还给我一份大礼。”二胡说着,起身抖了抖漆黑的长袍,从谈竞身边扬长而去。他走得实在太着急,没注意座位上的谈竞已经完全僵硬,甚至连那张脸上都一并蒙上了寒霜。
那果然是一份资料,而且非常详实,甚至有申请书,姓名那一栏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地写着“谈克己”。
这是他的资料,他的申请书,谈竞双手开始发抖,他没有镜子,否则一定会看到自己脸色惨白。写这封申请书的时候他还年轻,一笔一划都带着稚气和天真热血,仿佛将全身力气都凝聚到了笔尖,想要交出命去换一个新未来。
特务机关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谈竞快速翻阅那叠纸张,申请书后面是一些文字资料,关于他加入延安后所有的工作安排,有些是真的,但有些很假。那些纸张全部泛黄陈旧,有些还有破损,的确像是从一叠尘封的老文件里拿出来的。
是藤井寿伪造的吗?可那封入党申请书的确是他亲自斟酌的字句,洋洋洒洒数页纸,将他对时事的反思和通读数本著作后的心得全部倾注出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处在异常亢奋的状态中,甚至一多个日夜没有入睡。
谈竞反复看那份申请书,逐字逐句地阅读,想从里面揪出一些蛛丝马迹——还真的有,问题就出在笔迹上。
申请书的字迹与他的自己非常相似,几乎一模一样,连他本人在刚一看的时候,都下意识认定这是自己写的,但这份申请书有个不易发觉的问题,在每一行结尾,都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墨水点。
这完全是书写者的下意识反应,写完一行后,顺手在行末点一个点,然后再开启下一行。可这不是谈竞的反应,谈竞在写字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他滞留茶馆的时间太久了,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茶博士走过来,堆起一脸笑意,弓着腰询问:“先生,您要点茶吗?”
谈竞克制住脸上的表情,将桌面上的纸张快速收起来,掏出一张军票:“一壶铁观音。”
茶博士收了钱,连声应着退开。谈竞将那个油纸包恢复到先前的位置,没等茶水送上来便径自起身离去,在他背后数张桌子处,兴义堂的葛三爷正端着一个紫砂壶凝视打量他。二胡在谈竞离开后再次出现,已然换了套衣服,坐到葛三爷对面。
“怎么,不对劲?”
“他的反应很激烈。”葛三爷将茶壶举到嘴边,吸溜了一口里面的茶水,“这不太对,他看到钟声的资料,怎么会反应这么激动?”
二胡嗤笑一声:“没准钟声正是死在他手上。”
“那就更不应该是这个反应了。”葛三爷将茶壶放到桌面上。先前给谈竞兜售铁观音的茶博士端着木托盘过来,看到空空如也的座位,一脸迷茫地将茶端到了葛三爷面前:“三爷,方才那位客人……”
“付账了吗?”
茶博士一脸怨气地摇头,葛三爷轻轻挑了一下嘴角,抽出一张军票递给他,对二胡道:“他上次与你见面,连小费都记得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