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边出了内鬼,我怀疑他。”他的猜测不能告诉与之共事的自己人,以为这样会误导他们的判断,但告诉陆裴明却不存在这样的担忧。
“好吧,我帮你去查。”他将照片好好地收起来,“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谈竞摇摇头,看小野美黛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心知他们还有话要说,于是主动站起来,“我先走。”
两人都没有留他,陆裴明还说:“上楼去吃个饭吧,报出你的名号,记在我账上。”
谈竞笑了笑:“是用来答谢我让出去的那个大功?”
陆裴明大笑,同时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大功,还有戴老板手下的那个内鬼。”
“那恐怕一顿饭不够。”谈竞回到新丽都,他没有与陆裴明客气,当真坐下用了一顿晚饭,点的还都是餐厅里最贵的菜。小野美黛并没有和陆裴明密谈多久,她出来的时候,谈竞菜还没有上齐,当即便老实不客气地叫服务生添了一套餐具。
“栖川旬最近又收到了密电,我将电文抄下来,交给乌篷了。”谈竞并没有问她与陆裴明说了什么,但她主动开口,“不知道是不是你那一份用了同样的密码本。”
“一定是,最高等级的密码本在没有泄露或是被破译之前,一个就够用了。”谈竞为她盛汤,小野美黛伸手去接,不小心摁到她指尖上,唬得她急忙松手,好像被烫了一下一样,赶紧将手收了回去。
“烫到了吗?”谈竞皱眉,是发自内心的疑惑,还用手指摸了摸碗壁,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表情严肃起来,“你手上有伤。”
“没有。”小野美黛扶额,又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接,但谈竞却将碗放下,在她将手伸过来的第一之间把它捉住,大力握在掌心里,捋直手指,逐根细看,直到确定那五根手指都干干净净,连根扎进去的小刺都没有时,才疑惑地松手:“你方才是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小野美黛脸上绯红一片,她将自己的手从谈竞掌心里夺过来,佯装愠怒地瞪他,“这一碗汤,你还给我不给?”
“给给给,”谈竞再次将碗递给她,小野美黛小心翼翼地捏着碗沿儿接过来,惹来谈竞一阵皱眉:“你今天怪怪的。”
小野美黛也觉得自己今天怪怪的,她低下头拿勺子搅动汤汁,暗自平心静气,想要强行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去。但被他握过的手腕和仔细查看过的指腹正在卜卜跳动,像是突然在这两个部位生出了千百颗心脏一样,每一颗都雀跃不已。
“来日抗战胜利后,你想做什么?”她突然抬头,对谈竞抛出这个问题。
被提问的人猛地一愣,显然是从来没有深思过。他犹豫了好一阵,慢慢道:“如果还活着的话,想去留学,修一门经济学的学位,再修一门新闻学的学位,然后回来好好做记者。”
如果还活着,这句话充满了悲观,让小野美黛忍不住直皱眉,嗔怪道:“你当然会活着,而且会活得很好,没准要出任机关报社的社长,或者文化部部长。”
她的恭维让谈竞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不,我只想做一个好的一线记者。”他说着,又问,“你呢?”
“好好睡一觉,然后去我老家看看,我爸的老家。”小野美黛回答,向他皱了皱鼻子,“如果我也还能活着。”
“我们都会活着。”谈竞反过来安慰她,“等抗战胜利,我陪你一起去……令尊大人是哪里人?”
“福建。”小野美黛道,“我母亲告诉我的,如果她没有记错,那就应该是,我是福建人。”
她说着,挑起唇角微微笑起来,一个真正满足又安心的笑容,然后重复道:“我是福建人呀。”
谈竞忍俊不禁,连连点头:“好,好,福建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胡,”她认真回答,将她的名字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在桌面上,“胡绊,牵绊的绊。”
谈竞果然将这顿饭算到了陆裴明账上,他叫来一辆黄包车送小野美黛回家,两人并肩坐在车厢里,细细晚风轻柔地从每一个发丝和每一寸皮肤上路过,让人觉得舒适而惬意。他忽然觉得非常困倦,眼皮子沉重,思想也混沌起来,几乎在车上就能睡着。
他用另一侧的手使劲掐自己的大腿,努力撑起眼皮,想同小野美黛聊些什么来提神然而刚转过头,就看到身边的姑娘用手掩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呵欠。
谈竞轻轻笑起来:“倦了?”
“没有,”小野美黛也在强撑着眼皮,“晚风太舒服。”
他挪动身子,将肩膀抬得更高了一些:“你可以靠过来歇一会,到地方后我叫你。”
“不用,”小野美黛反而挺起腰,坐直身子,“我不累。”
她强撑着精神与谈竞聊天,聊着聊着便懈怠下来,身子渐渐歪过去,倚到谈竞肩上。等车子停在小野美黛住处楼下的时候,她已经靠在谈竞肩头睡着了。
谈竞轻轻抬了抬肩,叫她:“小野秘书……美黛,美黛?”
小野美黛发出含混地应答声,挪动了一下身躯,在他肩头皱起眉。
“美黛,”谈竞的动作更轻柔,他将肩膀抬高,又慢慢放低,在她耳边轻呼,“胡绊……阿绊。”
肩头上的美人猛地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叫:“妈?”
“你到家了,”他伸手扶着她,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助她回神,“回家睡。”
“啊,我睡着了。”小野美黛揉着眼睛,对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意,“我失礼了,非常抱歉。”
她被谈竞扶下来,站到一边看他付车费:“要上去坐坐吗?”
“不了,”他说,“不打扰你休息。”
小野美黛再次向他道歉,她没有强行挽留,互道晚安后便折身上楼。谈竞在楼下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后,才上车想要离开。
一道冰冷的女声从斜边刺过来:“为什么不上去?”
谈竞分辨出声音的主人,动作一顿。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比小野美黛漂亮得多的眉眼,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千里冰封:“是不想上去,还是不敢上去?”
他皱起眉:“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连一个掩饰的借口都没有,于芳菲冷冰冰地开口,“我看到你和她一起在新丽都吃饭,就想你应该会送她回来。”
连一点带着寒气的笑意也消弭无踪,谈竞坐在车上,居高临下地看她:“你跟踪我?”
“跟踪?啊!”于芳菲嘲讽,“就不能是偶遇?你认为只有你去得起新丽都那样的馆子?还是觉得我仍然放不下你,所以干出这等蝇营狗苟之事?”
她从路沿石上走下来,那张容貌姣好的脸完全展露在灯光下,谈竞听见车夫发出赞叹的喘息。真是个美人,他想,可惜这张美人皮下包裹的,却是一个疯狂又热爱杀戮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