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是这样,谈竞也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多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理解或同情。她的价值全部体现在她背后的金贤振身上,如果不是金贤振,恐怕重庆和延安的杀手早就让她死了几万次了。
真是个聪明人,谈竞心想,和聪明人对话,应该费不了多大的力气。
金贤振一直默默等待着谈竞来找他说于芳菲的问题,他不是裘越,因此不会像裘越那样对于芳菲有超乎寻常的容忍度——谈竞不会将于芳菲带给他的困扰告诉裘越,因此后者也就没机会知道她这颗阴晴不定的绊脚石到底有多讨人厌。
谈竞请金贤振来自己家里吃饭,但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已经吃过了晚餐,因此他什么菜都没有叫——只准备了三盒香烟。现在他家里没有那些莫须有的监听装置,就连枝子都已去世,因此成了全天下最安全的所在。
金贤振照例调侃他:“终于肯让我登堂入室了?看来他们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要成一家人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每个房间挨个看了一遍,不出意外地发现室内陈设同绵谷晋夫遗留下来的一模一样,不仅啧啧啧地叹息摇头:“我甚至要怀疑你中意的是那个日本人,而不是我姐姐。”
“你怀疑的没错,和你姐姐相比,我的确更中意那个日本人。”他冷着一张脸,将茶盏重重墩到桌子上,“他虽然麻烦,但至少是个有用处的人。”
金贤振悻悻地跨过椅子,在桌子前坐下,闷不做声地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被烫得龇牙咧嘴,嘶嘶吸气。
谈竞惊讶地看着他,以为他会还嘴。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姐姐做了什么,我很清楚。”金贤振一边吸气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同样的,我做了什么,我姐姐也很清楚……至少清楚地知道其中一部分。”
他指的是协助谈竞枪杀绵谷晋夫那件事,显然,关于他和两任延安人交易的事情,于芳菲一直被蒙在鼓里。
客厅里没有开窗,两人在这个密闭环境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层叠堆积起来,浓烈到看上去像是有了实体。
“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说一声,本来想直接告诉你姐姐,但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你们两个比较好沟通。”谈竞在金贤振对面坐下,挥挥手,驱散面前的烟雾,“关于你们嫡母家眷在1934年遇刺的事情。”
“不是重庆人做的,我知道。”在他开口之前,金贤振抢先将这句话说出来,同时极尽嘲讽地冷笑了一声,“这件事,很早之前我就调查过。”
谈竞惊讶地看着他:“你没有告诉你姐姐?”
“告诉了,”金贤振指尖的一点火星猛地一亮,层层烟幔中仿佛一轮微型的太阳,伴随着太阳发亮又黯淡的过程,一缕更浓的烟雾从他口中喷出来,“她不信。”
谈竞脸上的惊讶变成了不可置信,他像是没有听懂金贤振吐出的每一个字一样,竖着耳朵确认:“什么?”
“她不信。”金贤振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的嘲讽和疲倦一览无遗,“她不信我们府的人死于日本人之手,她觉得不可能,炸火车的是革命者,一定是这样……我应该将她一耳光把我扇流血的样子拍下来给你看。”
“因为你告诉她真相,所以她扇你这一耳光,因为你告诉她真相?”那张不可置信的脸渐渐浮现出怀疑的神色,不,不会是这样,于芳菲纵然是神经病,也不会这样……不分黑白。
“你可以再去告诉她一次,或许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会比我说出来效果更好,”金贤振表情复杂,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但也有可能是她就此认定你是个万恶的重庆人,二话不说扭送你去见栖川旬。”
谈竞指尖的香烟积了长长一段灰烬,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那段灰烬也跟着颤抖,最后扑簌簌散落下去,像一场灰色的大雪,附到地板上。
“我真是……”他想笑,但心里却堵得难受,让他脸上肌肉沉甸甸的,无法作出笑的表情,但却又哭不出来。无数复杂表情交错出现在他脸上,像是要把五官挤到一起,挤成一个苦涩的包子。
金贤振将手里的香烟扔到烟灰缸里,缸底有一层薄薄的积水,点着的烟头扔进去,发出刺啦一声响。金贤振垂眸看着水渍争先恐后地爬上烟身,像是一群食腐的蚂蚁淹没死尸。
他觉得恶心,于是移开眼睛:“你找我来,只有这一件事?”
“只有?”谈竞看着他,“你用这个语气说这句话,好像它真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是金贤振,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你姐姐活到今天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自己。”
金贤振在沙发上摊开手脚,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这样的对话在他和井绳之间发生过一次,在谈竞之间也必将发生一次,对于这一点,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那你也应该很清楚,你活到今天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你自己。”他语气里带了点威胁,但整体的态度还是软的,“我要到只是一条命,但我能回报给你的,可不止一条命。”
“你要的也不只一条命,”谈竞道,“你姐姐手下死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生不如死,这些都是命,这么算起来,我是亏了的,亏的还不只一条命。”
“哈,我们这是在讨价还价?”金贤振眯着眼睛打量他,片刻后又从沙发上起来走去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不如痛快点,直接亮底牌。我想你调查当年的事情,应该也不容易,看在这份心以上,我可以吃点亏,对你多让一些步。”
谈竞能体谅金贤振的心情和想法,这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他想把保护这个亲人,换成是谈竞自己,怕是也会有这个想法。他遵守游戏规则,尽自己所能地提供帮助抵消于芳菲造下的孽果……可这不是一场交易。
“我要你带着你姐姐离开滨海,”谈竞开口,语气冰冷。他能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认同,“否在就彻底消失。”
金贤振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前仰后合,表情夸张:“好一番令人生畏的威胁。”他从窗边走回来,敞开的窗子吹来新鲜夜风,扫清了人视野内浓郁的烟雾,是他们可以看清彼此的表情。
“放松,谈会长,”金贤振将一只手放到谈竞肩上,“我们可以好好相处,我姐姐只是一个傻女人,这片土地已经容纳了足够多的恶棍,并不缺一个傻女人的位置,况且我相信你还需要我为你提供的帮助——那些帮助可是助你度过不少难关。”
“我们正在努力将那些恶棍都清出去,其中正包括你姐姐,”谈竞冷眼道,“她是个捏着人命的傻女人,那些人命里或许也有别人的姐姐。”
金贤振皱起眉,仔细打量谈竞的表情,想分辨他是在认真提要求,还是只在抬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