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这才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将这匹丝绸当作了将来要还的人情,所以才闷闷不乐。他心中暗笑,过分节俭的人和贪婪的人一样,都有无法抵抗的弱点。他在处长办工作对面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用手扯出一节微微反出微光的布料,换用日语跟他说:“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尊夫人穿上这身衣料时的样子,这匹绸缎很好,栖川领事也很喜欢。”
电讯处长那张脸显出十二分的苦恼之色,谈竞慢条斯理地将绸缎收好包起来,仔仔细细地推到他跟前:“所以如果做了和服的话,请拍照寄过来好吗?”
“好,好的。”处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布料,动作轻柔地收进他上下班提着的公文包里,而后再次向他郑重道谢,“多谢你,谈君。”
谈竞故作豪爽地挥手:“同僚,何必客气。”而后仰在椅背上,深深叹了口气,“我这次升值,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处长疑惑地看着谈竞,这实在是个老实人,难怪栖川旬会将他放在电讯处。不爱交际便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就没有交情,因此便不会受矫情所累,做出一些情非所愿的事情。
“先前只是一个暗地里的记者,除了采访写稿,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如今猛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诸多烦恼便随之而来……”谈竞靠在椅背上,冲他笑了一笑,抱怨道,“我其实很不喜欢交际的。”
处长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谈竞的就职晚宴他也受邀列席,亲眼见过这个口称“不喜交际的人”是如何端着一杯酒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谈竞堪透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发问便笑眯眯地回答:“有些场面功夫不得不做,但每每做完,都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用木槌锤了一遍筋骨,浑身不舒服。”
处长这才笑起来,并且点头肯定:“我也是。”而后又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以后你做了会长,恐怕这些交际会更多。”
“若是只交际,不工作,那也咬咬牙也就过去了,”谈竞小心地切入正题,“难受的是要同时兼顾工作与交际……我还没有适应新身份的转变,新工作就已经来了——兴亚院派人去重庆的事情,你知道吧。”
处长一脸迷茫:“不知道。”
谈竞心里猛地一跳,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难道这件事兴亚院是绕过栖川旬做的?
他将心里的疑惑放了一点到脸上,给处长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连身子也一并坐直:“兴亚院没有发电报来吗?”
“哦,兴亚院。”处长恍然大悟,“是发过一份密电。”
“就是说嘛,”谈竞又放松下来,靠回椅子上,“刚刚你说不知道,我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兴亚院绕过了领事馆。”
“但我不知道那份密电是不是你说的事情,”处长老老实实地回答,“密电没有翻译,直接送去的总领事办公室。”
谈竞一挑眉,偏过头来看他,笑道:“为什么不翻译?难道是下头的人偷懒?”
“不,不是。”处长否认,“那份密电的等级是最高级别的绝密,内容只能让总领事一个人知道,所以不会有翻译,即便是存档,也只会存密电原文,而不会存翻译后的内容。”
他说着,又严肃地提醒他:“你也不应该随意透露。”
谈竞随之肃容,低头受教:“多谢处长。”
处长慌忙起身回礼:“谈君,您客气了。”
“那么领事馆是什么时候收到的电报?”谈竞趁他落座的时候突然发问。
“唔,是四天之前。”处长说,“也未必是您说的那件事。”
谈竞点头:“的确,我却是前日才得到的消息,况且若是同一件事,也应该由总领事来对我下命令。”
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说着说着,便有职员前来敲门,将今天要送去机要室存档的文件送来给他签字,谈竞顺势起身告别,称:“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还有别的几位长官要拜访。”
他按着楼层一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地敲门,将手上的礼物一一送出去。正是临近下班的时候,每个办公室都要将要存档的文件送交机要室。他和联络处的人一同迈进机要处办公室,田中处长正带着手下人一同整理今天的文件,确保内容和标题一致,与登记簿上的也一致。栖川旬手下这些做文职工作的人大多办事认真,田中尤其是事无巨细。
“啊,谈记者……谈会长来了。”他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谈竞正在一家一家地同各个处室道别,因此也一直等着他,只是没想到他将机要处放在了最后。
“我专门踩着下班的点来找你。”谈竞道,“田中先生,下班不急回家的话,同我去喝一杯吧。”他对这个老者发出邀请,道,“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田中对他微笑起来,竟然将手上的工作一放:“不必等下班,我现在就同你去。”
谈竞惊讶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是您的风格,您还是把这些工作做完吧,我在这里等您,不着急的。”
“我快要退休哦了,谁会苛责一个快退休的老者提前那么一两分钟下班呢?”田中说着,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忙忙碌碌的职员们,“他们中会有一个接替我的工作,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应该给他更多的机会,让他提前适应日后的生活。”
他真的将手上的内容放了下来,叮嘱职员们:“按照先前的惯例登记存档,然后将记录放到我办公桌上,明天我会来检查校对。”
他们有说有笑地提前下班,一同去领事馆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喝烧酒。田中对他的升职表示祝贺,但随着酒意越来越浓,他对栖川旬的不满也逐渐表露出来,同时还略带恶意地告诉他:“你以为她是升了你的职?其实并不是,你已经被她排除出核心圈之外了,你好好想想,栖川旬是做什么的,她是个情报人员呀!”
这层关系谈竞早就反应过来了,但还是配合地做出一副震惊不解又心痛地样子。他给田中斟酒,给自己倒的却是水,终于将他灌了个酩酊大醉,然后摸走了他腰带上的钥匙。
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想必领事馆的职工们也都已经下班回家。如果这个时候谈竞自己顾身去夜探领事馆,必然要被警卫怀疑。他看着已经醉倒无法自己走路的田中,决定冒险搏一把,将他一起带回领事馆,对保安称田中处长的工作没有做完,非要熬夜加班,因此自己不得已,又将他送了回来。
他用田中的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快速翻阅记录簿,找到四天前兴亚院密电存放的位置。存档室就在处长办公室旁边,他挨个试了钥匙,轻手轻脚地开门,借着月光抽出了那份文件。
果然是没有经过翻译的密电,他不敢动田中办公室的任何东西,连一张纸都不敢借用,只能疯狂默记密电原文。领事馆每一个小时就会有警卫来巡逻,他在警卫进入办公楼时将文件放回去,锁上门。还把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田中架起来靠到椅背上,摊开记录簿,并在他手里塞进一支钢笔,做出一副正在努力工作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