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川旬在谈竞的病房里告知他这个消息,左伯鹰在一旁暴跳如雷。根据内幕消息,那些人原本有意将藤井寿安排到别的地方,或者依照栖川旬的意思将他羁留国内,但他却坚决要求重回滨海,甚至动用了他父亲和外公家族的老关系,放弃了他们提出的数个好位置,一心要回到滨海。
“他就是奔着您来的。”谈竞道,“您还说他只是个吵闹的孩子。”
栖川旬微笑起来:“你是在责怪我没有及早处理掉他?”
谈竞没有明确认可,但还是态度模糊地表示:“您不应该让他有伤害您的机会。”
“请谈君放心,他不会有伤害我的机会,这一点我非常确定。”她亲自端了一杯水给他,接着说,“我曾经说过他不配浪费您的时间,现在我还是这句话,谈君,您的精力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绵谷晋夫已经死了,《潮声日报》需要新的掌门人。”
谈竞没有说话,他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连带着心里也一阵钝痛。绵谷晋夫是他的敌人,但岳时行却是受他尊敬的师长,但当谈竞找上门同他对峙的时候,岳时行却连回忆往昔的兴致都不再有。
其实也没有什么往昔,岳时行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工具,就像他所扮演的“中村英夫”,在他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并没有给它赋予一个感知人情冷暖的灵魂。
“岳社长希望我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报人。”他突兀地对栖川旬开口,像是满腔情绪找不到发泄口一样。
“绵谷晋夫希望你成为一个很好用的罪人。”栖川旬淡淡道,“但你的理想应该是成为一个英雄,不论是作为报人,还是领袖。”
谈竞抬起眼睛,疑惑地看着她:“领袖?”
“左伯鹰署长说你的功勋应该受到天皇陛下的表彰,这一点我也赞同。”栖川旬微笑着看他,“但天皇陛下表彰的人不应该是一个寂寂无名的人,谈君,你的名字的事迹应当传遍中国和日本的每一寸国土——我将为你安排一个完全配得上你的新职位。”
感伤和钝痛烟消云散,谈竞蓦然惊慌起来,栖川旬将她要做的事情描述得光芒万丈,但听在谈竞耳朵里却是另一个意思:他的名字和事迹将传遍日本和中国的每一寸国土,于是从彩云之南到满洲以北,所有人,所有的老师、同学、故友、敌人都将知晓他谈竞——成为了一个手握重权的大汉奸。
“多谢总领事,但……但我觉得……我最好还是……”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想要拒绝,“我保持现在的状态,将更有助于我的工作……就像岳……绵……绵谷晋夫,就像绵谷晋夫,他也选择了报社社长作为身份掩盖。”
“你不必像他一样,他是个日本人,但你不是,所以你要比他更多一层保护色。”栖川旬温和地反驳他,然后对他下命令,“谈君,当你伤愈出院后,你将成为潮声日报社的社长,同时领事馆和滨海当局会协助你改组《潮声日报》为《共荣通讯报》,并由你就任共荣通讯社的首任社长,统领整个滨海的媒体力量。你在丨警丨察署的工作也将由别人接手,作为领事馆的高层领导者,谈竞,我代表日本国会和本届内阁与首相先生任命你为中日共荣协会会长,接受滨海当局、领事馆和日本军部的三方津贴。”
她的手放到谈竞那只完好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语带鼓励:“我热切期盼你早日康复,谈君,谈社长,谈会长,相信兴亚院的领导们也有同样的期待。在中日共荣协会成立的那一天,他们将亲自前来授予你协会会长的身份标识,并将你介绍给日本政坛的所有高层人士。”
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谈竞感受到她掌心温暖的温度传到自己身体上,将他弄得手脚冰凉。
谈竞重伤住院的时候,于芳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遇刺一案在领事馆的漠不关心下逐渐被人遗忘,就连原本最上心地要调查真相的金贤振都开始绝口不提。
她瞪着自己的亲弟弟,但无论再凶狠的目光,也抵不上她瞪视犯人时一半的功力,这使金贤振在她的目光下行动自如,有恃无恐,还会问一些诸如“喝不喝水”“吃不吃东西”一类让人想发火的问题。
她隔壁的病房很热闹,几乎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前去探视,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有,时常有欢声笑语穿透薄薄的墙壁进到她耳中。护士每天都要清理隔壁病房放不下的鲜花,于芳菲有时还会收到从那间病房里分出来的点心。
这就衬得她这间病房愈发冷清,自她受伤以来,政保局只打来了几个电话,从来没有人登门探视。金贤振原本给她找了个护工,但于芳菲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自己的身体,因此也只好作罢。她还在气头上,虽然不知道在因为什么生气,但她就是在生气,因此在大多数时候都冷冰冰的一言不发,如果金贤振也不说话,那这间病房里简直安静得吓人。
欢笑都是别人的,而她一无所有。在某些神思恍惚的时候,于芳菲躺在拉着窗帘的病房里,昏暗的光线使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京城府邸里一样,生她的娘一心顾着弟弟,在她生病的时候,连给她调一碗糖水都不舍得,于是她就自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头晕脑胀,四肢酸疼。
金贤振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她闭着眼睛,于是他以为她是睡着了,轻柔地给她掖了一下被子。
一个温热干燥的物事伸到她鼻尖下,停留了几秒钟。于芳菲还没有判断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它就撤走了,紧接着一声叹息划破了病房中的静谧,在轻轻的脚步声从床边离开后,于芳菲才反应过来,那是金贤振的手,他在判断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金贤振曾经对她做过这样的动作,那时他们还在日本,她在演练中被空包弹射中,昏厥在树林里。没有人管她,她的老师和同学们任由她躺在野外遭受风吹日晒,但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却已经身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金贤振将手从她鼻尖下收回来,她闭着眼睛,听见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于芳菲直到那时才真正明白“相依为命”的含义,原来这个她从小暗自羡慕嫉妒的弟弟,也会像害怕世界末日一样害怕她的死亡。
她睁开眼,看着那个昏暗光线下靠着椅背打盹的身影。
“隔壁病房里的人是谁?”
昏昏欲睡的金贤振被惊醒,下意识坐直身体看向于芳菲:“嗯?”
“隔壁那个人。”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已经温软了不少,这是她惯用的道歉方式,“是个高官吧,每天来探视他的人都要将医院门坎踏破了。”
金贤振沉默了几秒钟,他在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将隔壁的真相告知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