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比继续发问:“身份。”
野比看了一眼记录者,那人能够熟练使用中日两国语言,因此做的笔录也是中日两种文字。
“你主要负责的内容是?”
裘越嘶哑着喉咙回答:“传递军情,安排刺杀。”
他的头垂下去,梳理整齐的头发有些毛躁,额上浮着一层汗,汗液在脸上黏了一些灰白发丝,看起来狼狈又颓丧。
“你都安排过那些暗杀任务?”
他说了几个名字,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甚至将于芳菲遇刺一案自己揽了过来,然后将一个名字混进其中:“谈竞。”
野比所有动作猛地一顿,隔了一会才开口:“谈竞?”
“嗯,谈竞,”裘越道,“他死之后,我方所控制的报纸立刻会在滨海发动舆论战,曝光他与你们的私下交易,让他臭名昭著。”
野比冷笑一声:“他与我们有什么私下交易?”
“领事馆丨警丨察署的特高课课长,还不算私下交易?”裘越抬起头,看他一眼,“我知道他和你们机关长私下也有联系。”
野比道:“你知道的很清楚。”
裘越对他提问里暗藏的嘲讽语气不为所动,依旧语气平和:“我派人盯过他,为了掌握他的出行轨迹,制定暗杀策略。”
“你什么时候开始盯的他?用了多少人?在哪里盯的?行动记录在什么地方?”
野比的问题开始变得细致且咄咄逼人,这是审讯时常用的手段。编造一个谎言很容易,难的是将这个谎言的方方面面编得天衣无缝。
“你们的人,”裘越回答,“你们内部的人。”
审讯室里一片肃然,所有人面面相觑,就连那个翻译官都忍不住看了野比一眼。
但他丝毫没有被裘越的回答扰乱心神,而是盯住裘越的眼睛继续提问:“领事馆内部,还是特务机关内部?”
审讯室里的眼睛都盯在了裘越身上,昏暗的灯光下,室内气氛压抑到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没人关心领事馆的那只内鬼,他们都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一个来自特务机关的名字。
“我要提醒您,先生,”在裘越开口之前,野比补充道,“您要为您的言语负责,如果这个名字是随口编造,或是刻意诬陷的话,那么……”
裘越裂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看上去并不为野比的威胁所动,他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呼息声,像是有一口浓痰卡在了喉轮处。
“你希望听到哪个名字?副机关长?”裘越嘶哑着声音开口,语气里含有些嘲弄的成分,“老实说,我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他不是我们的人,只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将有用的信息出售给我们,然后换取相应的报酬。出于对双方安全的保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们之间只是用一个代号来互相称呼。”
“什么代号?”野比替蠢蠢欲动的所有人问出这个问题,“什么报酬?”
“功名利禄,”裘越笑眯眯地吐出这四个字,“普天之下收买人心为我所用的选项,不就是这四个字吗?至于那个人的代号……”
他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回答:“钟声。”
野比表情平静,丝毫没有被他故弄玄虚的回答糊弄,又进一步确认道:“这位朋友来自特务机关,还是领事馆?”
“我不知道,”裘越摊开手,耸了耸肩,“我对他有些猜测,但为了不误导你,还是不说为好。”
“请说出来,会不会被误导,那是我的事情。”
原本松懈下来的气氛在一起被抻住,但裘越注意到野比的一个动作——他去关掉了录音机。
裘越看着他,低声道:“他曾经告诉我,绵谷晋夫也在调查谈竞,并且将他的调查记录给了我一份。”
不用再挑明了,这件事已经足够表明猜测结果。
野比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紧接着回到书桌后翻看那沓文件纸页,其中有一页手抄的行程表,正是谈竞一天之内的所有行动。
野比将那页纸抽出来,扬给裘越:“只有这一张?”
“只有这一页有用,所以只留下了这一页。”
野比仔细看了看那页纸上的内容,又将它放回案上:“谈竞没周都会去图书馆,他是去干什么的?”
“参加读书会。”
野比嗤笑一声:“他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一点异状都没有发现?我知道你们经常打交道。”
裘越没有丝毫迟疑地回答:“他不知道我的身份,能同我打什么交道?无非是:‘劳驾,请问这本书在哪里?’,诸如此类,倒是他跟那些学生……”
他说着,意味莫名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野比顿时紧张起来:“他跟那些学生?”
“整日同那些学生一起对你们日本人喊打喊杀,他那中立记者的好名声,就是那些学生烘起来的。”
野比没有发觉,他原定的审讯思路已经全然被裘越带歪了,他问着裘越希望他问的问题,按照那些问题里的既定思路思考。他说给栖川旬的那个理由并不能为特务机关争取多到少时间,左伯鹰很快就会过来提人。
特务机关原想抢在领事馆之前得到关于谈竞身份的证词,这样在左伯鹰审裘越时,他们就有充足的时间去进行后续运作。但如今裘越却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惊喜——特务机关有人在和延安地下党合作,不管它是不是真的,领事馆都不过放过这个好机会。
野比又联系不上绵谷晋夫了,或许是他认为审讯这件事情易如反掌,压根不需要他出马,因此只在暗处等待结果。而野比本来以为胜券在握,折腾一宿之后才发现,他根本是无计可施。
裘越的配合和背后的领事馆使他逃过皮肉之苦,野比在短时间内对他突击审讯了很多次,他每次都摆出一副极其配合样子,可最终还是会将话题绕回特务机关的那位“合作对象”上。
野比已经不指望裘越口中得到领事馆的不利消息了,他现在只希望裘越不要在左伯鹰面前信口开河。对于裘越这样的人,单纯的言语威胁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即便如此,野比在交人时还是对他说,如果他能在左伯鹰面前只说该说的话,那么特务机关或许会对他那条线上的战友手下留情。
不知是不是野比的祈祷起了作用,就在左伯鹰将人提走的第二天,裘越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丨警丨察署的监狱里,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不会再说出口了。
裘越的死讯让栖川旬勃然大怒,从特务机关移交出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寸伤未受,不可能是死于严刑拷打,剩下的原因就只有自杀和他杀两种,如果前者代表疏忽的话,那么后者显然代表着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