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贤振满意地笑了,他像是心情极好,喝酒时发出响亮的品酒声:“我真是讨厌你这拉着死人脸的样子,谈惜疆,你这张脸应该拉给日本人看,而不是我。”
“我不是你的敌人。”
谈竞沉默了一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那你是谁的敌人。”
“谁的敌人都不是,”金贤振道,“我是所有人的朋友。”
“包括日本人?”
“包括日本人。”金贤振提起酒瓶来给他满酒,将杯子重重敦到他面前,满杯红酒洒出一半,泼在他手上,像人血一样。
谈竞看着那只手,忽然笑起来:“浪费了,法国红酒。”
金贤振没料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一下:“因为你浪费的,你欠我一瓶。”
“还不起,”谈竞道,“我没有这么多朋友,没本事从灭国的波兰那里弄好红酒来。”
“我有朋友,筹码给得足,我什么都能弄来。”金贤振看着他,“包括人命。”
“你似乎是在暗示我什么。”谈竞指尖蘸着红酒,在桌子上无意识地写写画画,“我要准备什么样的筹码,来从你手里换一条人命?”
“让你娶我姐姐,你愿意吗?”金贤振勾起唇角。上菜的服务生突然走过来,打断他们的对话:“先生,我们特意从山青楼给您叫了一份宋嫂鱼羹,这道菜是送给您的,还请笑纳。”
金贤振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谈竞则哭笑不得,摸出钱包想要付账,那服务生死活不允,两人拉扯数句,最后还是金贤振开口道:“行了,送你就收下,一道菜,又不是金山银山。”
谈竞略有些尴尬地将钱包收回去,向服务生表示感谢。两人一起目送他离开,退到一个再也听不见他们交谈的位置后,金贤振再度开口:“你愿意娶我姐姐吗?”
谈竞想也不想地回答:“不愿意。”
金贤振饶有兴致地歪头看他:“即便是我能帮你救老裘的命,你也不愿意?”
谈竞顿时卡了壳,天人交战数秒,泻下气来:“你能救他?”
“看来你们确实有着什么非同寻常地关系。”
谈竞猛地一怔,怒气席卷上来,狠狠盯着金贤振:“你诈我?”
“我真是感动啊,谈课长,谈社长,谈大记者,你向来八面玲珑,跟所有人谈话都滴水不漏,偏偏在我这露了马脚……为你这份信任,我先干为敬。”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向谈竞处推了推,“但是我呢,也完全对得起你这份信任。”
谈竞脸拉得更长,他知道金贤振是要让他给自己倒酒,但他就是坐着,一动不动。
“你不会是在同我怄气,冲我撒娇吧,谈课长。”金贤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紧接着拿起酒瓶,“好,我让着你,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谈竞被他这两句话说得胃里发酸,立刻从他手里夺过酒瓶,粗鲁地往杯子里泼酒。金贤振心疼地看着他的动作,嚷嚷道:“稳一点稳一点……这下你要赔我两瓶。”
“你不去医院守着你姐,就是为了跑来调侃我?”谈竞语气不善,“就算是做交易,也得拿出诚意来吧。”
金贤振笑了笑,抬起眼睛:“我诚意满满,你呢?”
“一直在绕圈子,顾左右而言他的,仿佛不是我。”谈竞道,“你要什么?”
金贤振忽然身体后仰,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仰头叹了口气:“我姐姐大小也是个不可多得美人,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心动呢?”
“你姐姐嫁给我,不是个好选择。”谈竞冷笑,“总有一天我们会互相开枪打死对方。”
金贤振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啧了一声:“也对。”
他又把自己从椅背上捞起来:“那就一条,不管她做什么,别动她,行吗?”
“就算她要杀我,我也不能动她?”
“我怎么让她杀你呢?”像听到了一个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样,金贤振夸张地大笑起来,他大张着嘴,却没有笑声发出,使这个表情看起来生生多了六分鬼气,“毕竟我都不舍得杀你。”
“你还不知道老裘被捕意味着什么,谈惜疆,”金贤振满饮一杯,指甲敲着杯沿,发生清脆的叮叮声,“有一个秘密很快就会被日本人知道了。”
谈竞沉默数秒,忽然福至心灵:“你在与老裘做交易,于芳菲遇刺的消息,是他告诉你的。”
特务机关里正进行着一场秘密审讯,由代理机关长工作的野比主持,审讯对象正是被捕的老裘。他入狱后,特务机关以超乎寻常的细致搜查了他的住处和他所供职的图书馆,甚至一个月之内,他曾去过两次以上的地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你们做了很多工作,”他不会讲中文,因此同老裘的对话要额外请一个翻译,“这些工作最后失败,真是连我都感到遗憾。”
这个人还要被移交给领事馆,不能在体外见到明显的伤痕,也不能将一个气息奄奄的人送给左伯鹰。出于以上种种顾虑,野比对老裘很是客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好言好语。
“我想要知道你所领导的下属是谁,”野比对他发问,“根据这些文件,我发现你并不只有一个下属。”
老裘没有作出一副英勇不屈的样子,他知道野比对自己的性命没有处决权,因此道:“我招供,能有什么好处?”
翻译官居中翻译后,参与审讯的所有人都是一愣,即便是要叛变,也得先经历一番严刑拷打后才肯松口,像他这样审讯伊始就表露出明确的合作倾向,还是真是第一次见到。
“我知道副机关长如今的处境,别说什么荣华富贵,就连我这条命,你都不能许诺给我。”老人佝偻着腰开口,没有嘲讽,没有轻蔑,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现实。
野比沉默数秒,忽然笑起来:“是一个聪明人啊。”
他从桌案后起身,绕去他面前,在他打着补丁的肩上拍了拍:“我可以许诺给你生命,只要你将最重要的秘密告诉我。你对我的处境了解得这么清楚,那就应该知道,你的那个秘密可以给我带来什么……届时不要说一条命,那些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照样可以许诺给你。”
老者沉默下去,像是在思考他的这些话可信度有多高。野比对这场审讯严阵以待,现场不仅有负责记录的人,甚至还有录音。
很久之后,审讯室里响起一声苍老的叹息:“你想知道什么?”
野比精神一震,赶紧发问:“你的名字和代号。”
“我……名字叫裘越,代号井绳。”他的回答透着一股心如死灰地有气无力感,和那些挡不住酷刑所以无奈叛变的人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