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笑了一下:“不客气。”
他倒了一杯热水,将一会要吃的药丸放在纸巾上,重新在床边坐下来:“你旷了两天半的工,但领事馆那边还没听到什么动静。”
小野美黛点了一下头:“总领事不在,没有什么新任务。”
她忽然看向谈竞:“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现在才想起问这个问题,恐怕有点晚了。”谈竞戏谑地回答,随即又道,“陆院长在到处找你,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他应该是派人敲过你家的门,但你没有应,就以为你失踪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除了家,你在滨海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吗?”谈竞看了看腕表,示意她可以把体温计拿出来了,“之前你说到家人,表情很温柔,再加上你把公寓打理得很好,所以我想家应该是你很看重的地方。”
小野美黛将温度计交给他,半晌没有说话。在这个如麻乱世,一个完全属于自己,不被旁人监视侦听的独立空间是为数不多能安慰她疲惫灵魂的地方,这点小心思她对所有人都没有提过,没想到却被谈竞堪破了。
她微微低下头,玩笑道:“看来下次要躲你,不能藏在家里了。”
“为什么要躲我?”谈竞看到温度计上的数字,放松不少,将床头柜上的药丸一一递给她。
小野美黛只不过是开个玩笑,他这么认真地发问,反倒让她卡了壳:“没有,我……我……”
谈竞抬了抬她的杯底,示意她赶紧吃药,同时善解人意地解围:“真是不容易啊,能看到小野秘书说话卡壳的场景,我应该是第一个看到的人吧?”
“哎呀,想肯定我的话,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谈竞一边递纸巾,一边轻轻帮她拍着背,同时还一本正经地保证,“请小野秘书放心,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他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育贤学院地下实验室的事情,一方面怕刺激小野美黛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神经,一方面不知道小野美黛对这件事有什么打算。从她的反应来看,这项秘密实验瞒着的不仅是国际社会,恐怕在日本内部都是个高级别保密任务。
他不提,小野美黛也没有提,她画下来的图最终会交到陆裴明手上,那些证据最终也会交到陆裴明手上。谈竞对这件事的关注,她已经从陆裴明处知悉,但是遗憾得很,他是军统的人,这个功劳,最终还是要由中统来领。
两个人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但表面上却其乐融融。小野美黛搜肠刮肚地找闲话同谈竞说,想要借此挽留他,因为不想一个人呆着,怕那些阴暗的记忆从脑海深处席卷而来,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一点一点地蚕食她。
谈竞将床头收拾好,扶着她躺下。方才那几个小时的睡眠不足以弥补她消耗的精力,她已经很疲倦了,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谈竞觉得好笑,拖了把椅子到她床边,在椅子上坐下,握住小野美黛的手:“我不走,你睡吧。”
他又一次堪破了她的小心思,小野美黛躺在床上,觉得双颊发烧,简直不敢看他那张含笑的脸,她将手抽出来,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着谈竞说:“谁要留你,赶紧走。”
谈竞低低笑起来,真的起身向外走去。小野美黛惊惶之下坐起身,刚喊了半声“唉”,整个房间突然黑了下来,谈竞将灯关上了。
“你睡吧,我不走。”
黑暗里传来他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又回来,她被人扶着躺下,掖好被子,听见床边的椅子嘎吱一声响。
谈竞将袖珍相机里拍摄的照片洗出来,交给了王老板。小野美黛画得极其详细,就连进地下实验室的暗格样子都栩栩如生地画了出来。那间实验室藏在育贤学院的仓库下面,上面是学校日常使用的消耗物资,下面就是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
王老板翻完那些照片,默默点起一根烟来,他的反应比小野美黛镇定得多,因为在谈竞将糖丸成分分析报告交给他时,他就已经对这样的结果有了一定的心里准备,只是在踩灭香烟的时候不清不楚地骂了一句:“杀千刀的王八蛋!”
“这些只能用作资料,不能是物证,”他把照片整理好,找了张防水的油纸包了起来,“还是得要那间实验室的照片,或是日方进行人体试验的原始资料。”
谈竞没有交出他和小野美黛的对话录音,因为那录音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其实那是一个好机会,小野美黛神智错乱的时候,防备心几近于无,如果那时他有意识地做引导性提问,足可以得到能做证词的录音内容。
但他却没有问。谈竞在小野美黛家时扪心自问,为什么会对敌人心慈手软,这问题折磨得他一夜未能成眠,而小野美黛显然误会了他通宵未睡的原因,次日看到他那张略显疲惫的脸时,眼神里明显带了点温柔的感动。
“这间实验室,你觉得我们的人能得进去吗?”王老板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谈竞咳了一声:“不能。”
王老板陷入沉默,他没有质疑,因为只从小野美黛的素描上就足够看出,那实在是个戒备森严的地方。
“这种事情,总不能就让它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发生,我们还置若罔闻吧。”王老板又点燃一支香烟,“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他们做了这么多人体实验,总不至于把所有的结果都藏着掖着。”
育贤学院的实验结果会定期送到位于满洲的实验总负责人石井手上,这样机密又庞大的资料,不可能通过电报等远途通讯设备传达,只会不远万里将纸质文件送去东北。
他从王老板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是重庆的烟草,熟悉的味道安抚了他的情绪,他将那支烟抽完,抬头对王老板道:“我有个办法,去劫滨海往满洲送资料的运输车。”
从滨海到满洲,火车昼夜不停,需要四天才能开到,而日军兵源有限,这种劳心劳力的运输工作通常会交给伪军解决。王老板听他说到这里,激动地一拍大腿:“我店里有个熟客,叫孙四,他就个给当局守门的伪军!”
孙四在王老板的生煎包子铺吃饭很少给钱,赊账赊得连王老板都记不清他究竟欠了多少。但为了回报,他偶尔会给王老板放一些口风,都是他从当局各色官员嘴里听说的,一些发小财的歪门邪道。虽然王老板从来不去做,但当孙四小捞到一笔横财的时候,也会故作大方地付双倍饭钱,就当还了之前欠的所有债。
王老板迂回地跟他打听伪军运输队的活计,说他有个亲戚,想走后门安排进去吃皇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