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官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涌动着什么，眼角和鼻子发酸，眼神复杂。外面声嘶力竭的喊声让他想起了军校里的自己，那个时候，他也曾经这么喊过，说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自己可以慷慨赴死。那个时候的他，确实认为死是一件很慷慨的事情，而且，并不认为这是一件难事。

现在，他才知道，死确实很容易，但死得其所，却并不简单。蒋友山一众人还高举着双手站在外面吹江风呢，而就在他们面前，三个兵躺在血泊中，身体已经趋于僵硬。

张副官原本只是觉得，这个“死”字营实在是太嚣张了，现在他却认为，人家确实是有嚣张的本钱的，如果换做自己，只会做得更加过分。

喊话的是“死”字营的一个轻伤号,大名宋运河，绰号“大嗓子”。时间往前推一点，朱弘文在二十六个轻重伤员被挑选出来后，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非常霸道的告诉他们,说从此以后，他们就是炮团的兵了。

然后，不给伤兵们开口的机会，又对楼迪善说，这些弟兄从现在开始就是他楼迪善的人了，是生是死，他楼迪善说了算。楼迪善的回答是：“放心，我楼迪善但凡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会抛弃一个兄弟！”

按照楼迪善的安排，“死”字营的伤兵们第一批登船。炮团的兵们才开始往机帆船上抬人，“大嗓子”就炸开了。

“死”字营的轻重伤员们，除了那些昏迷不醒的，其他人纷纷挣扎起来,有的喊：“放开我，”

有的喊：“我们不走！”更有的朝搀扶自己的炮团战士吼上了：“放开老.子！”

如果桂永清等人在这里，他们绝对不会相信，就在几天前，这还是一群让他们看到会下意识地皱眉头的兵。朱弘文不接话，赵才根跑过去喝道：“丢他龟公，有没有脑子？你们留下来，是想要拉着其他兄弟给你们陪葬吗？”

“赵头——呜呜呜……”

“大嗓子”哭了起来。

“呜呜呜——”

“死”字营的其他人，也纷纷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狗.屁！

只是未到伤心绝望处而已。从“大嗓子”他们的立场，他们只是想和兄弟们在一起打鬼子，哪怕战死也无所谓。

可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诉求，都被拒绝了。朱弘文的眼睛也立刻湿润了，挽着他胳膊的小鱼，更抽泣出声，眼泪鼻涕横流，涂满了他的衣袖。

楼迪善伸手掩掩眼角，再紧握朱弘文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说：“弘文——秀才，一定等我的消息！”

朱弘文点点头。楼迪善转身离去——“死”字营的伤号们尽管不愿意，可是在赵才根的冷面面前，他们除了乖乖登船，没有其它任何办法。在他们全部上船之后，赵才根铁板一般的脸上，才有了一丝动容。

他飞快地伸手抹一把眼泪，朝他们挥手,喊：“兄弟们！来日方长，以后再见！老赵脾气不好，以往有对不住的地方，多多海涵！”

其实是生离，但更像是死别。“死”字营的伤兵，哪怕热泪盈眶模糊了视线，闻言，除了那些昏迷着的，其他人，哪怕躺在担架上，举手就会牵动伤口，疼得全身抽搐——比如小鸽子，却都举起手，敬起了军礼。“小长官，赵副营长，包长官！弟兄们！保重！”

有人喊，然后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三五声杂乱的呼喊后，汇成齐声嘶喊，声音虽然不是很大，却自带共鸣体质，引得四周江水都发出了“哗哗”的起伏声。

朱弘文挣脱小鱼的手，郑重还礼。然后，他对小鱼说：“上船吧，楼团长还在等你呢。你们早点过去江北，我也能早点心安。”

小鱼本来已经止住哭泣，听了，泪水再次无声流下，哗哗的，很快就在脸颊上汇聚成了无声的溪流。

“秀才,我舍不得你，秀才，秀才——”她哽咽着说，又伸手抓来。

朱弘文伸手，左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撑开，右手抚上她的脸，一边帮她抹去脸上的泪，一边说：“我也舍不得你，上船吧，你我都年轻，我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耗子——”小鱼忽然朝耗子喊。

耗子也许是整个“死”字营唯一一个没有流泪的。倒不是他没心没肺，而是，自从小鱼出现开始，他的眼睛里，除了小鱼就容不下其他人了。

他早就等在一边，闻言，立刻开心地靠近来。

“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

“记得，记得。”

“帮我看牢秀才，不管是哪个女的,都别让她和秀才独处！”

“晓得。”

“秀才——”小鱼再看向朱弘文。

朱弘文其实应该尴尬的，毕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可是，现在真没这个时间，也没这个心情。

他说：“快走吧，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楼团长还有受伤的兄弟们。这个鬼地方,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朱弘文不这么说还好，一说这话,小鱼直接崩溃，扑过来喊：“可是，可是你却要一直留在这里——”

“傻瓜，我又不是没脚，你前脚走,我后脚走。我保证！”

“可是你往哪里走，到处都是鬼子！”

“我们只有十几个人，哪里去不得?俊儿、小克，你们怎么回事？赶紧带小姐上船！”

在俊儿和小克的半搀扶半挟持下,小鱼终于登上了快艇。

两条船开始向北岸驶去，引擎轰鸣声和螺旋桨打出的水声里，小鱼嘶声喊：“秀才，等我，一定要等我！”

朱弘文挥挥手，转过身子，看看赵才根再看看包铁匠，又看看其他人,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赵才根冷哼一声，直接爆粗回应:“丢他龟公！”包铁匠“吧嗒吧嗒”的抽两口烟，说：“营座，你是对自己没信心呢，还是不信任我们这些兄弟？！不就是换身衣服嘛！”

“轰轰——”日舰再次活跃起来，肉眼可见，爆炸产生的火光中，一艘船上，亮起了枪火。

枪火有拉出长长的火焰的，也有点亮就瞬灭的。长长的枪火应该是来自捷克造，瞬灭的应该是中正式、三八大盖甚至手枪。

枪火在炮火面前，恍若夏夜的萤火虫，不值一提。但是，谁又敢轻视这些枪火？君不见，日舰上的炮火，闪烁的频率立马提高了一倍不止。

“轰隆隆——”剧烈的爆炸声中，朱弘文回头望，正好看到在爆炸的火球中，这艘船断成了两截，十几秒钟之后，更被漆黑的江水给吞没了。

“总算见到了一群带卵.子的！”赵才根咬牙说。

“哗啦啦——”有浪头打上趸船的铁板，朱弘文转身，看向那群高举双手站着的兵，想说：看到了吗？那才是爷们，那才是军人该有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改口说：“都散了吧。对了，奉劝各位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