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奈何六场码头太小，没有挑选先生的余地，先生怎么唱，下面都得接受，何况说书先生走江湖都深谙江湖诀，这玩意就是西方的心理学，一顿江湖诀套路下去，把大家蒙得迷迷糊糊的，反正怎么说都是先生有理，大家也就当赶时髦了。

今天孔先生也是手痒，毕竟他学得就是响弹响唱的套路，之前半个月面对凶神恶煞的税警，自然是懒得用真功夫，现在看到台下几张熟面孔，心里不由得一热，拉开喉咙就唱……

引得满堂喝彩。

上午书结束，孔先生琢磨着好好吃几块红烧肉补补元气。

可看到饭菜顿时脸都绿了。

菜其实不错，河蚌烧豆腐，老豆腐与新鲜蚌肉一同炖上个把时辰，蚌肉丰腴，而豆腐则吸饱了河蚌的鲜美，点上两滴麻油，纵然是再热的天气也让人垂涎欲滴。

还有清蒸塘鲤鱼，炒青菜，外加咸菜豆瓣汤。

哪怕放到周浦镇也算中上之家才能吃到的。

可孔先生这半个月就没被当人对待过，吃的都是素菜，肚肠都饿细了，现在就指望林老板给他补补油水。

结果面对的是这桌河鲜……

林正方只当没看到孔先生的脸色，一个劲儿诉苦，最近入不敷出。

弄得孔先生也不好发作……

只能闷头吃饭……

下午开书……

“各位啊，我被拉去的‘劳军’的这段时间里，苦啊，苦透苦透，但是我宁可现在再去劳军，这林老板啊，把我当老黄牛来用……哎”

大家都是熟人，茶馆内外顿时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哎，想想我也可怜啊……在那个地方吃没好的吃，困没好的困，还要让我唱《十八摸》《十把扇》这种春调……我怎么也是在三皇老爷像前磕过头的，这种事情不能做。各么，一顿毒打……”

孔先生说的坦荡，下面顿时哄笑起来，可笑声转瞬即逝……

大家都明白，孔先生这是在拿自己寻开心了。

一个好好的艺人，被平白无故的虐待，人格尊严被扔到地上践踏，他除了这样故作轻松的自我麻痹外，还能怎么样？

“我回来了嘛，想想林老板肯定要好好招待我，怎么招待么？”

说着拿起三弦，手指拨动几下，熟悉的过门响起，老听客有点吃不准路道，这说的好好的，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唱？

唱啥呢？

“鸡吃农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

此句一出，就有老听客开始窃笑，知道孔先生今天中午饭大概是没吃好，要借机会开划林老板了。

这段是《白蛇》中的著名场面，讲的是大生堂老板王永昌初次见自己外甥许仙，要请他吃饭。

接下来唱的就是点菜桥段了。

“小蹄髈么要白笃，清蒸鲥鱼粉蒸肉，清炒樱桃要油水足……”

按照正常说书的节奏，唱到这里，孔先生要放下三弦，倒口学丹阳话，来询问。

可台下有老听客，和孔先生早就混熟了，这时候便开始凑趣“樱桃哪能可以炒呢？”

于是哄笑声更大。

还没等孔先生开口，又一群人自说自话“懂都不懂，田鸡叫樱桃。这两天也没田鸡，换一只吧！”

孔先生接茬“换啥？”

台下大半人跟着一起起哄“鱼翅海参……”

这都是书里的对话。

台上台下一互动，林正方的汗就下来了……

也顾不得规矩，三两步跳到台上，双手抱拳，“各位乡邻啊，我老林一辈子老老实实做生意，从来没得罪过各位乡邻，你们伐作兴啊，鱼翅海参，我困梦头里都没吃过……你们行行好，把我放生吧……”

又朝着孔先生鞠躬“你大人有大量，今天夜饭，小蹄膀白笃，鲥鱼是买不起，粉蒸肉么有点太油，你行行好……”

在孔先生的嬉笑中，林正方借口要去买小蹄膀落荒而逃。

下午的演出，孔先生想着晚饭有蹄髈顿时卖力非凡。

结果到了晚上，脸又绿了……

确实是猪身上的玩意，但不是蹄髈而是猪脚圈……

林正方还在一旁解释：“你看，蹄髈是上头一段，小蹄髈可不是就是脚圈嘛？我从肉庄买来，让家主婆细细的把毛一根一根拔干净，用稻草火煨了三个钟头，美美酥……”

随即连忙作揖：“孔先生，我是真的没钞票了，过几天，过几天生意好了，我肯定请你吃狮子头红烧肉……”

不管三七二十一，空头支票先开出去再说。

孔先生和林正方其实关系不错，下午也就是拿他开心而已，春风茶馆的生意他也是清楚的，三五天能吃顿肉已经是林老板尽到最大努力的结果了。

现在他能回到六场过上和从前一样规律的日子，虽然粗茶淡饭，可已经非常满足了。

别说这猪脚圈炖得确实不错，入口丰腴，满满的脂膏充斥在口腔间，让肚子里缺油水的孔先生胃口大开。

林正方又敬了他一杯黄酒，算是祝他正式脱困。

平日里孔先生上台前滴酒不沾，生怕酒水糊涂之下在台上胡说八道被台下听客飞茶碗上来，那自己的饭碗就算砸了。

可今天心情不错，加上对自己酒量有信心也就浅浅喝了一杯，想来以林老板的为人和财力也不可能在酒水里加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评弹开书，先生通常是开两场。

下午，晚上各一场。

但听客们未必能一场不拉的跟着，为了最大限度的让听客们听得舒服，跟上书情。

评弹有个其他曲艺所没有的改变，同一部书拆成两个相互平行却又彼此交叉的分段书来。

现在，孔先生有点犯愁，今天的两场都已经说完了。

如果贸然把明天的书提前到今天来说，那么可能会让部分老听客漏听一段，这不是个好办法。

思来想去，加上黄酒落肚，他心一横，又开始重操旧业，现编！

在饭桌上，他问林老板要来一本空白账本（乡下物资供应有限，账本练习本记事本都是同一种玩意）和笔墨，借着三分酒意，刷刷点点，把想到的要点记录下来。

酒足饭饱，清茶漱口之后，他抱着弦子上台。

坐定，把弦子往凳边一靠，从怀里摸出本账本来，打开，摊在书台上。

台下听客傻眼了……

这是什么做派？

孔先生嬉皮笑脸道：“今朝要得罪了，回去三皇老爷要打雷劈我了，说书说了靠二十年，越说越回去，今朝要摊铺盖了……”

摊铺盖是行话，指说书先生业务不熟练，唱词记不住，赞赋背不出，情节串联不起，只好把底本摊着，边看边说，这表演效果可想而知。

孔先生不是一流响挡，但可一部《白蛇》说得滚瓜烂熟，摊铺盖是万万不可能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今朝和各位老听客说一段新书，上次的新书叫祝队长大破蟛蜞窠，我虽然在镇上，但是没看到……”

“今朝这回是我亲眼所见……叫祝……不对，五支队锄奸记……”

差点把实话说出来，孔先生脸都白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随着东洋人的主力调到了武汉前线，占领区兵力空虚，偌大的浦东三个县，打死也就1000个鬼子兵，还都是老弱病残的守备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