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背风的早点摊前坐定，一碗咸豆浆下去后，他才觉得自己的魂儿回来一点，“怎么起那么早，这混堂不让人睡觉么？”
“当然不让”冯有福往嘴里塞着大饼，含糊的应道：“混堂早晨六七点就要开门迎客的，有的是那些睡不着的老头子来泡头汤……”
“哎……”祝为民也没话说，玩命的咬着油条，仿佛这玩意能补充睡眠似的。
“李先生这幅派头，看起来倒真是个大少爷”赵阿六在一旁打趣。
双方原本并不相熟，但昨晚一席交心后，大家倒是隐约觉得彼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同路人，这段旅程的钟点绝不停止与小小的广德，而是会继续一同走下去，也许有一天大家会面临不同的岔路，但心里都明白，最终的目的地肯定是一致的-那个没有侵略，人人开心的新社会……
“哈欠……”祝为民揉着眼睛“我就是喜欢睡觉……哎，侬讲这群老帮瓜，睡不着就睡不着，起来打打太极拳五禽戏，锻炼锻炼身体也好，泡什么混堂呢？一大早就跳到热水里，也不怕中风？！”
“你不懂了，人老了就怕死，就有各种求长生的念头，一大早泡混堂已经算好的，还有老头子每天下午去混堂，泡完后，直接从大池里舀一碗水喝下去……”
“呕……”祝为民白眼一翻，嘴里的油条差点都吐出来……
“哎，哎，我不好，我不好，不该说这个，李，李先生，你喝豆浆压一压……”
这话不说还好，祝为民看着飘花的咸豆浆，顿时想起了混堂大池中的浑浊，水色像黄浦江一样，一眼看不到底，水面上则漂浮着细腻的白浊色的细小浮萍，那是人身上搓下来的皮垢……
两厢一对照，真的很相似啊……
“我吃饱了……”他顿时觉得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冯有福那知道这厮的联想那么丰富，还一个劲儿的在劝“不行啊，等会还得爬山呢，不吃饱怎么可以？你看着咸豆浆上面飘絮还挺多，说明老板有良心，豆浆原浆浓，里面水少……”
“别说了……你别说了……”祝为民无力的打断对方，再这样下去别说早饭，只怕是昨晚那一大碗面条都得还出来。
“茅山不高，但风景还不错，而且一路上大部分地区都是相对安全的，在我方控制之下，现在虽然热，但山里有树荫，还是挺舒服的……”
赵阿六倒是察觉到了带你苗头，赶紧扯开话题。
顺便在桌子下轻轻踢了老冯一脚。
后者立刻明白，于是顺着他的话头开始询问茅山风景和历史人文……
祝为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毕竟，这是茅山啊……
茅山道士捉鬼的传说，神州大地谁人不知？
赵阿六又是老土地，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被他讲得精彩纷呈，不输孔先生……
佐着这些故事，祝某人终于吃掉了全部早饭，还多啃了半张大饼，拍着鼓起的肚皮，他觉得甚是安心，浑然忘了方才混沌的混堂水在他心中泛起的阵阵涟漪……
之后的旅程也分为两段。
首先从镇江搭乘长途汽车。
这年头，汽车尚属稀罕物，尤其是大型公交车辆，无法国产，全靠进口。
偌大的中国就没多少辆，莫说汽车了，就是能跑汽车的正经公路，也不多。
但镇江好歹算是江苏省会，而且又在“首都”旁边，往来交通总是要保证的。
从国民政府时期，镇江和南京间便有定期的长途班车，每日两班，一早一晚对开，方便两地公务人员相互往来。
但是……
并不是直达，在两地中间偏南处，还有个不小的城市-句容，可以勉强算作是南京的外围门户。
所以长途汽车需要到句容停一站，然后再驶向最终目的地。
赵阿六买了三张去南京的车票。
三人出发，挤在乱哄哄的长途车站候车室里，这里原本有成排的木质翻板椅可供旅客休息。
但两年前，鬼子进村时全被他们劈了烧火，而钢铁制成的椅子骨架则被维持会“征用”-拆下来后装船运到上海，那儿有东洋人控制的钢铁厂，“废旧铁料”会在那里回炉，然后变成枪炮子丨弹丨的原材料，用来“维持”“*****”。
现在不大的候车厅里，祝为民三人捡了个靠墙的角落，和大部分候车乘客一样，席地而坐。
间或有伪丨警丨察过来抽查良民证，祝为民倒也不慌，反正他手里的证件可是真货，面对盘问的说辞也简单：“去南京走亲访友”。
伪丨警丨察见神情坦然，又是一身普通打扮，也就没起什么疑心，赵阿六又塞了盒五支装的老刀牌香烟过去，几句本地话一搭，丨警丨察摇摇头也就径自离开了。
老规矩，三人中途在句容下车。
赵阿六谨慎，下车后，带着三人在句容镇上转了几圈，确定没有尾巴后，也不顾祝为民想在茶摊上歇脚的请求，带着他们出城，顺着土路一路往东南面而去。
沿途赵阿六话不多，走在两人前之前，不时停下，和路边茶摊老板，行人，乃至于田间耕作的农民交谈。
祝为民完全听不懂，但他能听出来，此刻赵阿六说话的口音与在镇江车站与伪丨警丨察交涉时的完全不同，显然是句容方言。
看他年纪轻轻却老于江湖的样子，祝为民佩服之余，也感到心酸。
“老冯，你看赵阿六这个人怎么样？”他轻轻的问道。
“嗯，是个人物。年纪不大，但江湖规矩熟，做事牢靠，今后啊，能成事。”冯有福顺手抹掉额头的汗水，继续道：“他这个性子，适合当兵，本来就识字，进个军校混两年出来就是少尉军官，以他的谨慎老练，在战场上捡条命的机会比一般人大的多。运气好的话，十年后做到团长也不是不可能……”
“是啊”祝为民叹了口气，“我倒是觉得，他如果去当老师，应该也很受学生敬重的。”
“就像你那样？”冯有福嘿嘿一笑。
“我？我哪儿行啊，他大概能成为王先生那样的人吧。哎，要是小日本不打进来，以他的家世和能力，今后去当个大学教授也不屈才。可现在……哎……跑单帮……这萝卜头真不是东西。”
“嘿嘿，祝……哎，李先生，你不也一样么，要是没小日本，你在周浦好好的教书，过个几年升到教导主任，那时候就有人给你提亲，镇上大户人家的小姐，最喜欢你这样的斯文先生，金丝边眼镜一带，长衫一穿，活脱脱的金贵升……不要说大姑娘了，就是庵堂里的几个师太都要……”
“咳咳咳”祝为民脸上挂不住，连忙咳嗽打断。
“哎，看我这嘴”冯有福像模像样的自己掌嘴，可在祝为民看来，这家伙分明就是在擦汗而已。
“真的，李先生，没小日本，你就是镇上小学的教导主任，然后娶个老婆，一家人太太平平过日子，再有个十多年，校长也是你的，甚至以岳父家里的地位还能兼任校董，以你的本事，教几个大学生出来也不难，那时候，县里就得给你送块匾……”
冯有福不再打趣，似乎他对这种生活颇为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