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我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和日本赤佬做一场！我，我……”朱志英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这下把冯有福搞糊涂了：“小赤佬，我又没打你，你哭什么……”

王静斋拍拍冯有福，从船舱里的坛子里给朱志英倒了碗水，闻言道：“打东洋人是早晚的事情，但在此之前，我们先要让自己变得强大。眼下我们几条枪，还有一群没受过军事训练的老百姓，若是直接冲上去，那不是送死嘛……”

“不是说精忠报国，不是说男人死杀场嘛？”朱志英接过水却不喝，反而是愣愣的反驳起来。

“你个小赤佬！”冯有福大怒举手要打“怎么和王先生说话的！”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小朱有自己想法是好事，我上课时候不是一直说嘛，人要学会思考才能变得聪明。这点你就不如小朱努力啊！阿是空闲时候都去喝酒吃样羊肉了？”

一句话说得冯有福讪讪的，朱志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朱啊，拼命是要拼的，但是人的命只有一次，对谁都一样，所以我们这条命是宝贵的不能白白的无意义的去消耗掉。明白嘛，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

“保存自己？”冯有福和朱志英对视一眼，显得非常迷茫。

“难怪你们不明白，毕竟国民党的军队是不讲这套的。”王静斋叹息。

冯、朱脸色一变，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朱志英年纪轻，翻脸是真的快，立刻不哭了，瞪大眼睛问道：“王先生，你真是这个？我就知道！你们都是好人！”说着手里不停的比划着四、八的手势，看起来有点滑稽。

“小赤佬，别说这些没用的”冯有福怒道“以后把这个事情忘记，当心梦话里说出来！”

“不碍事，不碍事，我什么身份，你们早晚会知道的。这个不急，但我想问一句，小朱，你刚才为什么那么激动？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哭出来了……我看你平时嘻嘻哈哈的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嘛……”

朱志英听到这话，眼泪又下来了，片刻后才抽抽噎噎的道：“我昨晚，我昨晚又梦见我妹妹了……”

冯有福叹了口气：“你果然是有个妹妹的！”

“你怎么知道的？”朱志英大惊，这个事情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

“你不说，就以为我不晓得么，以前你晚上做梦经常会喊‘妹妹，妹妹’，这段时间倒是喊的少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朱，你慢慢说，我听着”王静斋温言道。

“我是河南人，从小就住在黄河边上，我爹死的早，就靠我娘把我和妹妹拉扯大。我妹妹小我8岁。民国二十五年冬天，那时我十四，她6岁。”

朱志英静静的诉说着，他已经不再哭泣，只是语气冷得像块冰，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再往前一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四年，我们那里闹蝗灾，庄稼颗粒无收。我娘没有办法，只好把我妹妹许给村里的大户做童养媳。”

“那时候，我们整天只能吃树皮草根，妹妹年纪小咬不动，只能饿得哇哇哭。我娘就说去当童养媳吧，虽然苦，要做活，但好歹能吃红薯，有的吃就能活下去，总比吃草根来的强……哪怕要挨打，但只要有口吃的，就能活下去……”

“一开始，我是不肯的，妹妹还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我爹就没了，她生下来后，我娘身子一直不好，都是我在照顾她，她也和我特别亲，整天缠着我。”

说到这里朱志英的眼泪有不争气的涌出。

“但我娘说了这话后，我明白，让她走是为了让她活下去。那时娘已经走不动路了。徐大户家离我家有五六里路，是我背着妹妹把她送到徐大户家里。”

“但是妹妹隔几个月就会跑回来一次，说徐大户家里吃的是剩饭，还要挨打，她宁可和我一起饿死也不要再去了。第三次回来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腊月三十，这时候我娘已经没了……她没熬过去……”

冯有福不再说话，他的手在抖。

“那天下着大雪，妹妹从门外扑进来，两只小脚冻得通红，都肿了。可是我也没办法啊。我们两个在草棚里饿了一天，我去隔壁阿婶家借了点树皮，捣碎了，两个人吃一点。到了初二，我就又背着她去徐大户家。一路上她不停的哭我只能骗她。”

“到了民国二十六年的二月头，她又回来了。”朱志英抹着眼泪道。

“我们兄妹两个在破棉絮里团了一夜，我抱着她，想让她暖和些，她就和我说‘哥哥，什么时候能不饿啊，什么时候能不要去徐大户家里啊。’”

“我就骗她，说睡着了就不饿了。”

“第二天，我再背着她徐大户家里，这时候村口的槐树已经有点点绿芽了……”

“妹妹很开心，她说‘下次回来就不用挨饿了，有树叶子吃了’。我也开心，我说是啊，‘你先忍两个月，等天气热点，我带你走，我们去别的地方，只要哥哥有力气总能赚钱养活你的……’”

“妹妹在我背上笑得太开心了，我前后五次送她去徐大户家，这是她唯一一次笑着的……”

王静斋的手也抖了起来。

和冯有福不一样，他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了，他甚至有种冲动让朱志英闭嘴，不要再说下去。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又给对方倒了碗水。

“再后来，我就被抓了壮丁……编入保安团，后来送到上海参加淞沪抗战。那时候我想啊，好好干，豁出去这条命去，也混个军功回来，妹妹就不会挨饿了……”

“再后来，八一三失败，我跟着大部队一路后退，看到那幅残样，我对国军也没了信心，于是就趁着到了河南的机会，悄悄当了逃兵。那是民国二十七年。”

“我想上海是个好地方，有租界，日本人进不去，我可以带妹妹去租界，我去码头扛大包，肯定能养活她。”

“可是我到了我家，到了我家……”朱志英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嚎啕大哭起来。

冯有福不知所以，只是看着王静斋。

后者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此刻竟然呈现出灰败的气色来，嘴里喃喃道：“花……花……园口……”随即两行眼泪滚了下来。

冯有福恍然大悟。

一瞬间，小小的船舱里三个男人哭作一片。

“再后来，我为了活命，一路讨饭来上海，再后来就碰到冯大哥你了……对不住，我以前说的那些是假话。”

“好兄弟，阿哥不怪你，不怪你！”

“小朱，我王静斋答应你，早晚有一天，带你去和东洋兵真刀真枪干一场！”王静斋少见的失态了，一拳头砸在船板上。

“我还要告诉你们。不光是东洋兵，这个世界一切的害人虫都要扫掉！只要你们愿意我就带着你们！什么徐大户，什么下令挖开花园口的王八蛋，不管他是谁！我都带着你们去打！”

“真的吗？”朱志英含着眼泪问道。

“当然！天底下有无数个穷苦人，穷苦人团结起来，让你身上的悲剧不再发生，我们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童养媳，没有徐大户，你应该上初中，你的妹妹应该上幼稚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