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队前,父亲再次叮咛我:“记住乡亲们的厚望,可不要让几晚上的米酒灌迷糊了。牛皮鼓经不经得起敲打,要过三伏三冬才知道!“临离家,父亲把我抱住了,久久不放,我们两父子还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
今晚我们举行婚礼—杨正宏(伤残战士、新郎)
(来到收复老山的英雄团队,刚落座,政委就说,可惜你们来晚了,打老山时的战士,走了几批,明天是最后一批了。我当即提议,我们今天就开一个老兵离队前的座谈会如何?政委说,他们今天都忙着在车场交运行李,如本人不在场,怕把行李搞错。我实在不愿和这批大多是有战功、部队想留又留不住的老兵失之交臂,决定到车场去看看他们,找他们交谈几句。在车场,最先见到就是这位杨正宏。
他的连长先介绍,他是二等功臣,二等甲级残废,战场上一直跟着已牺牲的全国著名战斗英雄,副连长张大权,在给各攻击点传达命令时,多少次往返于敌密集火力下…
正说着,杨正宏远远地走过来了,一看就是一个乐观灵活,很有风度的小伙子。待他在我面前站定,我禁不住在暗中一声惊呼。他的鼻孔窄陷,色泽有些黑黄,一只眼睛上贴一块胶布,—后来他揭下了—那只眼球显大、浑浊、下斜。这副面目比之于他的潇洒身段,不能不使人惋惜!
我首先想到,这个昔日的漂亮小伙今后找对象麻烦了!
车场的阳光烤人。连长问明白杨正宏的行李已交运完,便邀请我们去他的连队坐坐,又对小杨说:“几位首长从军区来,专为参加你今晚的婚礼!”
杨正宏高兴得直搓手:“欢迎,欢迎!”
余连长告诉我们,他的未婚妻是他家乡人,来接他。但全连离队和留队的同志一致要求,一定要给他们热热闹闹办个婚礼。
同来的一个年轻干事消声问我:“你猜,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没有回答。事后他自己回答了:“我原以为是个黑瘦矮小、一头黄发、嫁一个正常人很困难的女娃子。”
我虽没作过这番猜想,但当见到杨正宏的新娘时,惊异之情丝毫不亚于我的年轻朋友。说实在话,昆明街上走过这样一位姑娘,也是会引人注目的!
很多战士在忙乎张贴大红喜字,我们则在新人的洞房内采访他们的恋爱经过。
可惜,那位姑娘怕羞,很少说话。)
我负伤后,五天后才恢复知觉,已经住在昆明的医院里,后来又到西安、上海整容。
1986年8月,我回了一趟家—云南蒙自芷村乡。我知道自己丑,怕见人,在村外林子里等到夜黑才进村的。
父母见到我的样子很伤心,想哭又不敢哭,怕我多心。其实他们那个样子还不如哭出来我心里轻松些!
我四弟兄,两姊妹,父亲是个风湿残废人,我是老大,家里指望我当顶梁柱,哪能不伤心?
我安慰他们:我不过变了点相,手脚还是好的。其实我背部还有几处伤,天阴闷热时有点疼。
她叫李丽琴,我们从小在一块,小学中学是同学。我当兵后,她先给我写的信,我也给她回过信,说的都是一般的话。她说家乡生活好了,我就说我们连队的光荣历史,我对她有好感,但没有往那方面想,因为她家富,她父亲是乡长,不可能…
(我们问李丽琴:“你先给小杨来信是为什么?”)
她答:“问他呀!”
问:“你给小杨写信有那方面的意思么?”
(答:“没有。小时候我喜欢和他一起玩。他父母不会写字,而我想,他一定想知道家乡情况,就经常给他写信。)
我负伤住院时,又收到她的来信。她是在我家要到的地址。信上只说,全村人都关心我,要我好好养伤,最后说,全村还只你一个功臣,我向你敬礼。
(我问:“小李,你这时候有点什么意思了吧?“她笑而不答。)
我到家后,最怕的是见她。我想过,我没在信上给她说我安了假鼻子假眼,原来我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现在就更配不上了,她也从来没表示过啥,有什么必要说那些呢?
她来了,我戴了口罩、墨镜见她,很客气也很冷谈地对她说:“谢谢你的关心,以后你不要来了,我不愿意见别人,因为我太丑了,连我自己都害怕照镜子。”
她又来了,是串通了我妹妹在我睡觉时来的,到过我的床前,妹妹说,她是哭着走的。我听了很火,骂了我妹妹,也骂了她。后来,她叫我妹妹拿来了她的日记,那上边写着:“他自己说他很丑,我觉得,他还象过去那么漂亮,甚至比过去还漂亮。
(我问:“李丽琴,是这样写的么?“)
她大大方方地回答:“是这样写的。我真的不认为他变丑了。”
问:“为什么你觉得他更漂亮了?”
(答:“不知道。”)
日记里还说,可惜他不如过去活泼了!
我怎么能活泼得起来?我也不因看到她的日记高兴。我决定,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而且从此躲开她,远远地躲开。
假期还长,我想出去走走。那天清早我在乡场上等去蒙自的车,她也来了。上了车,她对我说:“你给我买张票”。我问:“你去哪?”她说:“你去哪我去哪。”
我心里咚咚跳。我知道我长期梦想的,盼望的,但又认为是不可能得到的幸福已来到眼前。
在部队几年,我心里时刻有她的影子,受表扬受批评时我想到她,看到一对对亲热的情侣想到她,看到人家两口子打架也想到她,我总把她和我的未来连在一起,又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才叫我老是想,而且想得厉害,想得有滋味的。大概这就叫幻想,叫做追求吧!
但这个时候我很冷静。自从看了她的日记后,我就细细思量过了,我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伤残躯体,什么的未来在等待我?我怎么能把她和我的痛苦、贫穷、漫长黑夜拴在一起呢?
我决心推开她,躲开她。
在蒙自下了车,我对她说:“你去忙吧,我要再买到开远去的票,给部队办事。”她不假思考地说:“那我也去开远!”
“你干什么去?”
“你管不着!我自己有钱买票!”
我以为她是斗气的话。等我真买了去开远的票,她也真买了。
我们又到了开远。我先问:
“你到哪?”
她也问:“你到哪?”
我说:“我哪也不到!”
她:“我也哪不到!”
我再也不忍心推开她了,何况是在这陌生的城市。
我带她去馆子里吃了顿好的,然后来到怒江公园,在一个僻静处,我们摊牌了。
“李丽琴,你是不是真有哪意思?”
“啥意思?”
“和我好。”
“你自己看!”
“我看?我看你是逗着我玩的。”
她哭起来了,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只好说:“我是早想过和你好啦,只是我哪方面都不行,现在我…”
“我都看到了,我愿意!”
“你这是自找苦头,你会后悔的。”
“决不!”
(我们问:“李丽琴,你为什么下这大决心?”
她不回答。
我又问:在学校,老师讲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吧?你爱他,是不是你…
“才不是哩,我可不图这光荣,我懂事后,就自己定下了。”)
今晚我们举行婚礼,欢迎首长们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