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天深夜,110团送来一车烈士,因在前线时间仓促,大部分烈士的身份信息残缺,必须上车逐个翻看遗体,补充登记。我立即翻身上车。车上共有21具遗体,全都装了袋,横放在车上,重叠了两层,挤得满满的,想要找到下脚的地方都很难。要是不小心踩着烈士,不仅是对战友的最大不敬,我心里也会不安。我双手吊着汽车蓬杆,一鼓劲,晃秋千以地荡着身体,找到可能下脚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把脚伸入到缝隙里,这才松开抓在蓬杆上的双手,站稳重心,开始工作。
这時,我膝盖以下全被烈士遗体靠得紧紧地,不一会,感觉到小腿一阵阵发热,渐渐地有点发烫。我心中一阵惊悚,是遗体堆压产生的物理发热?是烈士生前的余温尚存?还是…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发现一名生还者啊。我逐个翻找着袋外的卡片,与车下的智军、孔健核对,他们又忙着完善登记表,仔细地填写好新卡片后传递给我,重新插回烈士袋。
车上的烈士有一大半还未来得及建立信息卡片,我又逐一解开烈士袋,查看遗体,翻找军帽、领章、腰(裤带)、胶鞋上可能有的信息。车头部分查完,又晃荡到车中部,再到车尾。车顶的蓬布盖得严严实实,空气极不流通。开战几天了,这车烈士牺牲的前后時差至少有两、三天,加之亚热带丛林气候,数天来的闷热潮湿,血腥味,尸腐味,还有其它说不出的异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脑胀,嗓子眼有股东西直往外冒。实在忍不住了,我赶紧荡到车尾,吸几口新鲜空气,平息一下,又一头扎进车里,继续工作。将近大半个小時,终于把这车烈士的信息补充完。我满身大汗地跳下汽车,长吁一口粗气,突然感觉裤腿上粘乎乎的,电筒一照,已是腥红一片,这都是烈士的鲜血啊…
110团转运烈士的同志还告诉我,五连二排长梁峰在带领尖刀班攻打332高地時与敌短兵相接,激战中,同时被越军手榴弹和迫击炮弹片击中,多处重伤,可能已牺牲。我脑袋嗡的一声,懵了。我和梁峰是高中同学。入伍前,曾一起在雅安地区田径队训练。入伍后一起参加了37师军体运动会跑障碍比赛和13军文艺汇演,难道就…
连续几天没收到梁峰的遗体,我满腹疑惑,在新收的烈士遗体中仔细甄别,去几个野战医院接收烈士时也多方打听。直到战争结束,文工团在蒙自新安所集结时,才听带队到师医院的文工团指导员郑雄讲,他们医院曾在一天凌晨收治过梁峰,伤票上误登记为“梁凤”。当時他头部已严重肿胀变形,浑身是血,气若游丝。医院清创后连夜转送河口某野战医院就失联了。
团卫生队报告,梁峰伤重已经不行了,部队班师回国后仍找不到梁峰,遂被团列入了阵亡名单。
直到数天后,梁峰苏醒,能清楚地表达意识了,医院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部队番号,部队也才知道他还活着。半年后梁峰康复归队。鉴于其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他从排长直接提升为指导员,并荣立二等功。梁峰也成了军中少见的"活烈士"。
后排右一为梁峰、右三为作者吴军
开战十来天了,我们几个人昼夜不停地接收烈士,殓装遗体,随车护送一批又一批烈士到屏边。每天还要抽出兵力,安排一至两个小组深入越境纵深,搜寻烈士,负重抬遗体、上下车。一天、两天、三天、四天。
披着晨雾,顶着骄阳,没日没夜,连续运转,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压得双肩红肿,体力严重透支。仅仅能在吃饭的间隙和随车护送途中才有喘息的机会。
为了防止越军特工队偷袭,夜间还要轮流为滞留待送的烈士站岗,人少事多,隔天换岗已成常态。整个战役中,我们就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成天泡在血腥味,尸腐味中,挣扎在肉与灵、血与悲的压抑氛围里。渐渐地,我们面对满目支离破碎的人体残骸和那一张张血肉模糊,年轻稚气的烈士脸庞,已经不再流泪。可是,我们的心在哭泣、在颤抖、在流血!胸中的那团怒火越烧越烈!
我们每天一睁开眼就“淌在血污里,熏染在尸腐中,埋头在烈士堆”。原来转运站准备的那点福尔马林和酒精已经起不到降解作用。我们不仅心理上的压抑日益叠加,生理上也渐渐对肉、油产生了强烈的条件反射,吃饭時,厌恶和排斥肉和油,闻不得一丁点荤腥味。哪怕是饥肠辘辘,也抵不住胃部一阵阵的恶心欲呕、一阵阵的翻江倒海,弄得人没有一点食欲,只好偶尔对付着啃几口已剩下不多的压缩饼干。
每天超常的体力支出,食物补充又跟不上,我们一个个拖得精疲力尽,可这比起最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又算什么?只要一有任务,我们仍然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履行军人的职责。
在转运烈士中,不仅有传奇,还有意想不到的惊险。记得有一天上午,109团送来十多名烈士,大家赶紧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解除烈士的披挂、掏遗物、装烈士袋。
刘纲和智军刚把一具遗体翻过身来,在旁的邱科长突然大喝一声:"不要动"!大家定神一看,不由得面面相觑,一个个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冷气。这名烈士后腰上背的一排4颗手榴弹,木柄全被机抢打断,有的已漏出拉火环,有的拉火环已被打掉,仅残留几根似断非断的拉火线,全都悬吊吊地裸露在外,刚才整理遗体時,大家又扯又拽,如果无意间拉响手榴弹,其后果不堪设想!还是孔健心细,抢先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实弹袋,我和邱科长一起,在后山的猫儿洞里,销毁了废弹。
一一0团四连副连长谢作伦之墓
现在回想起来,当時烈士袋的设计也不太科学,仅一头开口,要从袋口往里送,由于重力原因,烈士袋的下部被遗体压着,遗体的上部又被烈士袋蒙着,很不好操作,要是从侧边开口就好多了。
一天中午,我们收到配属我师的昆明军区坦克团的四名烈士,遗体被烟火熏得漆黑,已严重烧焦变形,有的面容已炭化,有的上身仅残留有白背心的残片,搜遍全身,找不到一点身份信息。
运送的同志讲,这些烈士都是从被烧毁的坦克车里拖出来的,可能因车辆开进時,车内空间狹小,闷热难耐,战士们索性脱掉军装,光着膀子驾车战斗,不幸被击毁。我们心怀敬佩,默默地收殓烈士,登记了烈士所属的坦克车辆编号。屏边的王远林干事也精心地为无名烈士照了正、侧面遗像,留档待战后甄别。
大概是二十四日13時许,111团又送来几名烈士,夏建军、秦立敏两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