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墨向岳昆仑示意下手里的烟：“来一支？”

岳昆仑摇摇头。

林子墨自己点了，感受着抽烟带来的片刻舒缓与发放松。尽管他知道抽烟对他的身体没好处，但人的理性总是难以对抗情绪与欲望。

林子墨问：“家里还有谁？”

岳昆仑沉默。

林子墨没再问下去。不用说了，跟自己一样孑然一身。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林子墨感叹地拖长了语调。

岳昆仑说：“你家人哪？”

林子墨苦笑下：“想不想听故事？”

可能是这样的环境与同病相怜的境遇，让林子墨有了倾诉的欲望。所有的痛苦都需要找到出口。

岳昆仑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林子墨狠狠吸了一口烟，只有借助抽烟他才能平静一些内心的情绪。

林子墨说：“十几年前有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很崇拜他的父亲，在他父亲的影响下接受了革命信仰并参加了红军。因为相信自己的信仰，他打仗很勇敢，他父亲也因为一次次战功升为了师长。”

“战士们都很爱戴他的父亲，可突然有一天他的父亲被组织抓了起来，要他父亲承认是***分子。有人要他和他母亲，在诬陷他父亲和其他同志的黑材料上签字，他们拒绝了，然后他们也被组织逮捕。”

“为了让他们母子诬陷他的父亲和其他同志，逮捕他们的人对他们用刑，用尽了各种残酷的手段。他不能相信那个在他心目中光明、神圣，代表了信仰的组织，会用这样灭绝人性的手段对待自己的同志。他母亲因为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自杀在狱中，不久后他被带去见他的父亲。”

“组织的人把一根绳子套进了他父亲的脖子，要他在黑材料上签字。他在他父亲面前哭了。他父亲对他说：‘比死更可怕的是受良心谴责地活着。什么也不要说，什么字也不能签，不要牵连任何同志。’他们就那样在他面前勒死了他的父亲，那一刻他曾经坚信的信仰崩塌了。后来他在父亲几个老部下的帮助下逃出了苏区，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信仰，只是一个人在这个乱世里孤独地活下去……”

林子墨所说的故事，背景是土地革命时期，发生在全国各个苏区的“肃反”运动。

其中湘鄂西苏区的“肃反”次数最多，也最为惨烈。经过四次大规模“肃反”的清洗，湘鄂西苏区的红3军，由曾经的两万多人的，下降到只有三千余人。而林子墨的父亲，就是当时红3军的一名师级指战员。林子墨说的是自己的故事。

岳昆仑静静地听着。他觉得林子墨比自己更不幸，自己只是失去了家，而林子墨失去了全部。

“故事讲完了！”林子墨似乎已经从那段痛苦的往事中挣脱出来，“有什么感想？”

岳昆仑沉默了一会：“会好起来的。”

“我也这样觉得。”林子墨居然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所以你可别让自己死在这里，后面娶老婆生孩子的日子还在等着你。”

“你也一样。”岳昆仑说。

天黑前刘兴魁一队人在一个破败的山神庙停下。

庙已经荒废了很久。主殿后面是三面厢房围成的后院，后院里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口井。从井里汲上来的水仔细查验过，能喝。

刘兴魁决定在这里过夜休整。为确保安全，刘兴魁除了安排严密的岗哨，还特意把中西村与他和周青安排在同一间。

众人安顿下来天也昏黑了。

院里人都进了屋，只剩两个队员在井边。一个在刷锅，一个在用石头断砖垒灶，边准备柴火。俩人边做边聊些闲篇。

一个说：“这回回去我老婆应该生了。”

另一个说：“人长得丑讨老婆生崽倒快，可惜了我这一表人才还打光棍。”

一个骂：“滚蛋！就你这破嘴活该打光棍。”

另一人嘎嘎地笑。

树上一个东西咕咚落入井里。如果能看清过程，会看见像是被抛进去而不是掉进去的。

一个回头看了一眼井里，也看不清，只看见黑暗中一些晃动的水光。

那人自言自语：“这树上长果子？”

另一个说：“脑子坏了？你家树上腊月长果子？”

那人说：“我家的柚子树就挂着果过冬。”

另一个说：“这是柚子树吗？”

那人抬头看一眼。巨大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头顶的天空，在昏黑的暮色中也分不清是什么树。他没有看见隐藏在树冠里的一个黑影。

那人低下头说：“怪了，天黑了也没有鸟来停”

另一个不耐烦了：“就你问题多！麻利点，早点弄完早点歇着，这趟任务真他妈要命……”

说着把桶抛进了井里。

屋子正中拢了一堆小火。也不用开窗，后窗掉了半边窗扇，窗后就是丛林。墙边铺了一些稻草，刘兴魁、周青和中西村三个人靠墙躺坐着。

“手怎么样了？”刘兴魁问。

“谢谢。”中西村虚弱地说，“等出去用些抗生素应该就没事了。”

中西村手上的伤口发炎，引起了连续的发烧。刘兴魁现在已经改变了想法，想要快点离开这片大山。中西村要死在路上他一样脱不了干系。

中西村说：“刘队长有几个孩子？”

“两个，一男一女，大的上学堂了，小的也快了。”刘兴魁虽然不相信任何人，但把两个孩子当成宝，所以中西村问他也多说了两句。

“这回回去就能见到了吧？”

“是。”

“真是羡慕你啊。”中西村由衷地感叹。

“你老婆孩子在哪？”

“不知道……”中西村忧悒地看着窗外的山影，“希望她们一切都平安吧。”

门被轻轻敲了两声，门外说：“头，烧了热水，你们要不要？”

“不用了。”一直闭着眼闷不作声的周青说。查验了井水没事后他和刘兴魁、中西村都喝了不少，也灌了随身的水壶。

刘兴魁却说：“拿一壶进来。”他倒不是要跟周青唱反调。他是替中西村要的，中西村在发烧，需要多喝点水。

进来的是那个刷锅的队员。刘兴魁向中西村歪下头，队员把一个刚灌的铝壶放在中西村手边。

刘兴魁说：“吩咐弟兄们警醒着点，特别是岗哨。”

队员应了一声出去了，他还要一个个送水壶去。

“喝点热的。”刘兴魁说。

“谢谢。”中西村拿起铝壶拧开盖，凑到嘴里却喝不下去，太烫。中西村又放下水壶。

“早点睡。”刘兴魁说完闭上了眼。

中西村也闭上了眼，疲惫和虚弱让他很快进入睡眠。铝壶在他手边慢慢冒着热气。

刘兴魁三个是被手雷的爆炸声和密集的扫射声同时惊醒的。周青抓着枪刚冲到门口，就被子丨弹丨逼了回来。

火光里石川正雄正和他的队员向每间屋里疯狂扫射，院里都是他的人，除了死人不是。

刘兴魁和周青不知道这伙日军是怎么能够在毫无示警的情况下冲进来的，而且每间屋里基本没有还击的枪声，队员们都成了不还手的活靶。

他们都喝了那烧水队员送去的水，在烧水之前服部武藏往井里投入了大剂量的蒙汗药。服部武藏一直都隐藏在院里的那棵大树上，从刘兴魁他们还没到之前他就已经藏身在那。他耐心地等待，终于等到了目标。他看着他们查验了井水，看着两个队员在井边准备烧水，等到了最合适的下药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