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辉下了炕,到桌边拿了药丸和水杯,走回炕边,递给志远:“哥儿,你要想死,没人能拦得了你,吃不吃药,你自己拿主意,但在我,只东翁对你这么好,你若不图报答让他伤心的话,我会打心眼里,看不起你!”
见志远不动,眼里甚至有那么一丝抗拒,朱厚辉目光凌厉的逼视着志远:“你跟东翁的这几年,出国、学、做生意,哪一样不是东翁为你把心都操碎了?你病了,是谁不眠不休的照顾你?你在外头捅了篓子,是谁帮你擦屁股?你自己作死硬要往森田的口袋里钻,是谁把你从电刑椅解下来?这回来农安,要不是东翁不惜和森田翻脸,硬让我跟了来,你别说能破森田的回马枪了,只怕是小命都一早不知扔哪了,森田还用废那个脑子,关你的禁闭?金致一好好的,都还说死死了,何况你一个已经病得七荤八素的?”
想起昨晚,朱厚辉甚至真的动了感情:“你知道昨晚在治安部,东翁跑出来找我的时候,有多埋汰吗?西装没了,背心没了,明棍都没了,身全是从你身粘到的脏东西,跑得那个气喘吁吁,引得所有人都在看他,东翁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我从来没看到过他如此的狼狈!还一见面扒我的衣服,说要给你盖,一个劲的死催,我劝他不要着急火,你知他说什么吗?他说:你他大爷的给我快脱!孩子被森田折磨得都快要疯了,孩子在害怕!”
志远黯然无言,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昨晚的李熙,那个被自己叫着“爸”、当成是救命稻草一样死拉着的李熙,那个细心照顾他,不嫌脏臭抱着他,用身体暖着他的李熙,那个真的为他用温水擦屁股的李熙……
自己总不停的为老师和李家带来一次又一次的麻烦和危险,因为不愿老师开口立继自己,还一直故意的做足姿态,在钱财和李家拎得极清,每当这个时候,老师虽然不言,但那眼里的神色,是含着霜、压着雪的,自己如此执着“不懂事”,但在自己最需要亲人的时候,老师却没有遗弃自己,这让志远感动,而老师的养育之恩,自己也还未能报答分毫,这让志远羞愧。
何况,刚才朱厚辉说的也没错,爹爹自己这么一个儿子,自己要死了,谁能替自己,去保爹爹的平安?算爹爹不要他这个儿子了,并不妨碍自己继续为爹爹织起在浑河堡的保护,死了个钱益三,难保不再出个也是包藏祸心的张益三赵益三,浑河堡之外,还有个总盯着爹爹的曹二虎呢!
还有,自己的朋友们,自己要死了,他们一定会失望和伤心吧,放弃优渥生活为他奔忙的关四,提着脑袋帮他杀钱益三的王志军,孤傲不群却对他忠心耿耿的刘季援,还有极疼他的有哥,嘲笑林有对自己婆妈但待自己却细心温柔的大鱼,还有那个自己甩都甩不掉的李阎王……
别说老师会尽力,也有能力营救自己,算没有老师营救,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能认输!杜志远,你不能这么软巴下去,以前那个要不到饭,和狗在臭水沟里,争食人家洗碗后流出的脏水里的鸡骨头也要活下去的杜志远,哪里去了!
活下去,为了亲人,为了朋友,为了那些放马沟的孤儿!为了自己兼济天下的理想!
志远慢慢的伸出了有些颤抖的手,从朱厚辉手里,接过了水杯和药丸。
“这才是!”朱厚辉脸露出欣慰的笑容,缩腿炕,服侍志远吃药,吃过药又拿了早备好的粥,温柔的半抱着志远喂他吃粥。
“能吃多吃点,”朱厚辉一边喂一边叮嘱:“明天回了长春,森田那疯子会对哥儿做什么不好说,哥儿一定要沉住气,坚持到东翁把你救出来……今天电话里,东翁放了一句狠话:善德是我的孩子,任何不得了的事情,都能得了!东翁之所以放这样的狠话,你明白为什么吧?”
志远轻轻点头:“明白,老师是在给我信心,放心吧,不管森田发什么疯,我都顶得住!”
“对!是这意思!”朱厚辉放下空粥碗,把志远依然放靠在被子,然后一脸严肃:“哥儿,下来,我有一个极郑重的请求,希望哥儿正正经经的答应,不然,不但是我,连大温小赵他们,都会从心里,看你不起!”
两人深深的对看了一眼,朱厚辉的目光咄咄逼人,志远眼神一暗:“你说吧!”
其实,志远已经猜到朱厚辉想说的,是什么。
果然,朱厚辉说的是:“入继李家!”
志远神色黯然的别开了脸。
朱厚辉死盯着志远:“哥儿,今天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东翁一直有将你立继的心,这在我看,本不是什么难事,可五年了,要不是你捅了大篓子,东翁借牢骚话说要将你立继,只怕是这立继二字,他这会子都还没对你说出口,更别说是成事了。在于东翁,本没有难事,算你心里只有你爹,这事对于东翁,也不是难事,在我看来,这事至今无成,是因为东翁真的爱你,对你,始终都不愿意硬来,不愿意使横手。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
志远轻轻点头,脸没扭回来,但声音里带着感情:“明白!江桥之战,我爹是辉叔你从齐齐哈尔救回来的,战场纷乱,救或杀,只在老师一念之间,我爹要死了,我是孤儿……”
“是的……哥儿,我和大温还有小赵,跟东翁很多年了,东翁待我们,你是知道的,东翁为了你,什么都肯做,而你却不肯姓李,我们几个都替东翁心疼,都替东温不值!一直以来,我心心念念,是要帮东翁达成这个心愿,东翁不想你为难,总不肯明说,今天,我把这事给挑明了!哥儿,我要你答应,入继李家!这不只是为了东翁,也是为了你!你爹不顾惜你的性命,但东翁会一直保护你!”
朱厚辉说着,也动了感情,语速变缓,声音都变嘎了:“这世最难得的,不是富贵,不是权势,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东翁的真情,哥儿你得到了,你千万要珍惜,千万不要辜负了东翁,也别辜负了你自己。”
志远回转头,眼里带着抗拒:“这是老师救我的条件么?如果我不答应,老师是不是不管我了?”
朱厚辉一脸错愕,跟着是极度的愤怒,一个巴掌甩了过去,下手极重,打得志远栽倒炕,脑子一嗡,差点没晕过去。
“你大爷的!你还有没有良心?东翁欠你的?凭啥要冒险救你一次又一次!你以为,你入继李家是施舍?能用来换你的小命?我呸!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的贱命,连一个大仔都不值!只可怜东翁,明知你那臭德性不肯入继,还为你到处求爷爷拜奶奶,还拿着《五色鹦鹉图》,连夜赶火车去找内田康哉救你!”
一直捂着脸的志远,目光霍的是一抬!
《五色鹦鹉图》!
这幅传世的古画、五代时西蜀画家黄筌的真迹,一直被日本人觊觎,间接害死了戴莹芳一家,这画当时戴家为避祸转手给了李熙,在前不久内田康哉到李熙家作客时,李熙应内田的请求,取出让内田欣赏,但李熙拒绝了内田的高价收买,明面装着是自己极之喜欢不肯割爱,实际,李熙过后对志远说过,老祖宗的好东西,不能经由自己落入外国人之手!
可如今,老师为了救自己……
志远慢慢的坐起身,眼里已经有了泪光:“辉叔……对不起……老师待我的恩德,我心里明白……只是……只是……真情这东西,在老师之前,我已经得到了,那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