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倒是合志远的意,问:“在哪?”
李狗剩笑了笑,按下车把:“哥儿车吧,我拉你去。”
志远瞥了一眼黄包车,伸手取下挂在边篷的灯,递给李狗剩:“挂车把吧。”
他不想被别人看见他。
李狗剩似乎明白志远的心意,把灯火拧到差不多最小,然后挂在车把前端。
李狗剩拉着车小跑起来,偶尔回头瞟黑乎乎车斗里的志远一眼,志远今晚的忧郁和愤闷,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车斗里,志远捂着被人打肿的半边脸,心里郁愤不已,人都有点恍惚。
不是因为好好的日子,因为那个从天而降的森田贞男,全变了样,而是志远真切的感觉到,下来的日子,只怕是要身不由已了。
你不想当特务,可有人用枪顶着你的脑袋!要么当特务帮日本人作恶,要么死,没有其它可选。
这是亡国奴的滋味!
金致一,死了。
听说,人到医院时还有气,延到下午死的。
对金致一,志远心里很是惭愧和不安,因为他用眼神,唆摆金致一当出头鸟去抗争,他万没想到,森田贞男敢对金致一这样的“皇亲国戚”痛下狠手。这金致一,和他有同学之谊,李熙的夫人是前清的格格,是金致一的姑姑辈,算起来,还是不远不近的亲戚。
而他肿起的半边脸,是被森田贞男打的,原因是他第一个私自出列,前救人,抽出手帕帮金致一捂在头止血。
被森田贞男当众从地揪起,扇了一巴掌!要不是有迟松岩雄劝阻,只怕肿的不止是半边脸。
这是耻大辱!
可被人打完,还得俯首帖耳,向那疯子认错道歉。
凭什么,那疯子能这么的骑在人家的脖子作威作福?!
因为,他是一个日本特务?因为他代表国家机器?
满洲国,这是他奶奶的谁的国?!
金致一仅仅是不服从分派,“抗命”,要改去丨警丨察学校,结果白白丢掉了一条命。
*的族亲,被一个日本人这么放倒了,可那疯子,没事人一样,依然训导了他们一个下午,别说畏罪潜逃,连半点害怕背责任的样子都没有!
志远突然对不抵抗的张学良愤恨起来,有那么装备精良的几十万东北军,却不敢动几万人的日本关东军,日本人打到哪他让到哪,丢下三千万没有了“国”的“民”,让他们被日本人糟贱!
志远忽然眼睛模糊了,他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原来没了国,民是如此的可怜!
但他知道,他不能哭!
志远悄悄的抹去泪水。他要去喝点酒,不是借酒浇愁,而是借酒回家在李熙面前做一场要生要死的大戏,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如今,是真的极有可能被逼成为一名帮日本人做恶的特务,还是在那疯子森田贞男的手下!而唯一能帮他全身而退的,是他的老师李熙!
泪水抹去,眼前重复清明,不经意的一瞥之间,街一个行人的背影,突然引起了志远的注意。
这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风衣,是志远熟悉的样式。
李狗剩脚下生风,一路小跑着,黄包车从那女人身边经过,志远把身子完全的缩在车斗里,待车子跑前了,志远在车里悄悄撑开车篷的一条小缝,向后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她!
虽然路灯昏暗,可志远还是一眼认出,那个这么晚了,还走在街的那名风衣女子,是他的“大姐”,李熙的长女李纯。
志远合那条小缝,心里好生怪,李纯是学经济的,在“满洲国”的实业部供职,负责工矿企业的统计,这么晚了,平时应该早下班回家了,若是晚有交际,老师一般会让小赵开汽车接送,而大姐穿着风衣,不像是外出交际的样子,大姐不回家,这是要去哪啊。而且平时她不走路的,她有一辆富士山牌脚踏车,她的车骑得可好了,她的车呢?
志远越想越怪,不禁再次回身撑开那条小缝,想再看看,谁知大姐的身影已没入了黑暗,看不见了。
但他从小缝里,看见了刚后掠的另一个身影,一个西装青年,手里提个小行李箱,志远眼尖,一眼认出这西装青年是张建新!
这张建新,是伪政府里一位高官的儿子,在某大报社当记者,人长得蛮帅,和志远在长春流社会的交际场合相识,是蛮谈得来的朋友,张建新去过放马沟做采访和调查,放马沟事件的真相,志远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志远虽不介入政治,但把放马沟火灾后伤残的五个孤儿,接回了熙德堂抚养。
若不是志远心情正低落,半边脸还肿着,不想被人看见,他差点要伸出头去,和张建新打招呼,叫一声:嗨!大记者,这么晚了哪去啊?
志远心里忽然一动,彻底息了打招呼的念头,大记者手里提的,不是相机,是个小行李箱,这条路又不通往火车站,他提个行李箱子做甚?这不对,和大姐一样,有什么地方不对……
到了小酒馆,志远找个角落坐下,店面不大,客人也少,连志远也才三桌,可才这么点人,竟然还有人过来和志远打招呼。
邻桌两个汉子,看了志远好几眼,然后起身走了过来。
志远从进店也有留意到他们,为首的一个,二十出头,不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还忒丑,身坯壮实,却长了一张“猴脸”,嘴向前突,和戏台那孙猴子似的,这种长相,见过一次很难忘记。另一个约摸十六、七岁,志远知道他们,是兄弟俩。
这两人志远见过,几天之前,志远放学在熙德堂附近见过他俩,当时兄弟俩的“弟弟”明显是生病了,蹲在街边呕吐,志远见他俩身都还是夏天的单衣单裤,在秋风大的冷得直缩脖,小的冷得发抖,带他们回熙德堂,把准备布施的旧衣服,找了几件送给他们,还叫林有给他一人做了一碗热面条。
“猴脸”带着兄弟过来,对志远恭敬一揖:“李善人!”
志远心情再不好,也不会形于色而缺了礼数,站起抱权还礼:“齐大哥,这么巧……你们来寻亲,找到了没?”
“猴脸”摇摇头:“还没。我们准备再找几天,实在找不到,回去了。”
正说着,李狗剩从柜台拿着半瓶酒过来,问:“哥儿,这两位是你朋友?”
到志远说了原委,李狗剩邀请二人:“一起喝两杯?”
“不了。”猴脸客套拒绝,转向志远问道:“这位大哥是?”
不等志远发声,李狗剩抢答:“我是拉黄包车的,这位哥儿包了我的车。”
待那两人回了坐,志远悄悄问:“那两人,你认识啊?”
志远捕捉到,那“猴脸”和李狗剩,刚才的眼神里有东西,有那么一瞬,那“猴脸”和李狗剩,几乎是同时,眼里都有那么精光一闪。
“不认识!”李狗剩一副大咧咧的模样,边给志远倒酒边道:“天晚了,肉菜已经卖完了,点了一盘炒鸡蛋,一盘花生米,只要了这半斤酒,你少喝点,酒入愁肠只会愁更愁。我还给你点了个疙瘩汤,让他们多搁姜,看这一路把你吹的,都流鼻涕了。”
志远悻悻的夺过酒瓶:“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