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辉却没半点不友好的样子,反而是很认真的解释道:“李科长莫怪,实说吧,东家要和你见面,做小的当然要准备充分,这当有先查查你最近的动向,打听之下,知道李科长最近新得了个‘李不坐’的绰号,心下对你的小气有些不齿,才故意要搞你去明湖春,为的是看看你点那道贵妃金瓜翅时的表情!”
李连山不作声,他知道,这时最好的,是沉默,以不变应万变,瞧瞧这朱厚辉到底想出啥妖蛾子。
可朱厚辉却只是笑笑,什么都不再说了。
马车里突然沉寂了下来。
过了半响,还是李连山先开了腔,不是他沉不住气,是他明白自己和别人地位并不对等,他要知好歹。
“厚辉兄,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朱厚辉笑笑:“我把你小气的各种笑话告诉东翁,东翁说我以偏概全,错看了你,说你的吝啬事出有因,是真正的孝子!后来我仔细打听过,才知令堂……”朱厚辉表情里充满歉意:“李科长,之前多有冒犯,实在对不住!”
李连山心如电转,在思忖李熙主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朱厚辉先是给自己难堪,现在又称赞自己是孝子,拉拢自己的意思明显,他不信朱厚辉这种李熙的头马,会真的那么情绪化,只打听到他小气给他难堪。这是李熙主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打一巴掌再揉三揉,要自己念李熙的好呢!
可李熙为刀俎自己为鱼肉,李熙反过来讨好自己,这说不通啊……
“厚辉兄言重了……”李连山一时也想不通,只能陪笑客套。
到了地方,朱厚辉陪李连山了一处茶馆的二楼,在雅间里,李连山终于见到了李熙。
这是李连山第二次私下会见李熙,李熙一身得体的毛料西服,一副金边圆框眼镜,仪容整洁,斯有礼,眼里既有热情,也有刚毅。
朱厚辉把李连山带到,给二李斟过一道茶,摆好茶食,垂手退了出去。
“连山兄,这是君山银针,朋友昨天送我的,白毫如羽,芽身金黄发亮,还不错,来,品品看!”李熙面带微笑,语气亲切,简直让人如坐春风。
李连山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一杯茶,他于茶从来不讲究,喝的是很便宜的茶叶,眼前这茶香气清,汤黄澄高,茶叶竟然支支如剑,在水里是直竖的,他见都没见过。
端起小饮一口,连连称好,心却是更加戒备,以前李熙称他为“李科长”,今天叫他“连山兄”,亲切了许多,这李熙,想干嘛?
“东西带来了吗?”李熙终于进入主题。
“带来了。”李连山赶紧从随身的黑皮包里,拿出一小叠件,双手呈给李熙。
李熙很礼貌的双手接过,然后将件一份份的浏览了下。
李连山心跳加快,这件的数量明显不足,他不知李熙会如何发落自己。
可是,李熙没有说话!
一会,李熙浏览完,向李连山道:“嗯,不错,辛苦了。”然后向门外轻叫了一声:“厚辉!”
李连山心里那个扑腾啊,这是自己过关了?真是老天保佑!以前是这么着,李熙看完,会交给朱厚辉,朱厚辉拿走件约摸抽一支烟的功夫,会把件又原封给他送回来,李连山估计那是姓朱的把件,拿出去什么地方给件拍照去了。
朱厚辉进来,李熙把件递给他,朱厚辉接过,正准备转身出门,忽然觉得不对,走回桌边,看着李连山,眼神里有点疑惑:“李科长,这,不对吧。”
朱厚辉飞快的把手里件的份数数了一遍,再看向李连山时,眼神有点冷:“怎么只有十份,次是三十份,这一次,我没和你说能少吧。”
李连山心里咯噔一下,慌得连忙站起,虽然说词是一早想好的,可还是有点结结巴巴:“这……这是……是今年考讲武堂新生里前……前十名的学生档案,今年老张说……说事忙,看不了那么多,只叫我调前十名的档,所以……”
李熙摆了摆手,不让李连山说下去,然后瞪了朱厚辉一眼:“拿了东西还不快去!”
赶走了朱厚辉,李熙一边示意李连山坐下,一边紧盯着李连山,慢慢的道:“不是张厚琬事多事忙,只看前十名的档案,是连山兄,位卑未敢忘忧国,不愿意让外人掌握得太多吧。”
才坐下的李连山,听了吓得腾的一声,重新站了起来,惊恐的看着李熙。
李熙示意李连山坐下。
李连山颓然坐下,等着李熙逼他,要他再交多少件。
他确实可以把这次报考讲武堂考核总分前三十名的档案拿出来,而不只是现在给李熙的前十名,可一来,那样动静太大,自己容易暴露,二来,他心里也实在过不了自己,虽然李熙和朱厚辉从来没有说过件会用来做什么,但以李熙的背景,肯定会落在日本人手里。讲武堂的学员毕业后掌军,考试总分前三十名更是其的精英,他知道这些件要落在日本人手里,后果的可怕。
可李熙看着他,很久的不说话,似乎也在思量什么。
“李先生,我……”李连山被看得实在难受,起身离座,准备给李熙下跪求情。
李连山才撩起皮袍,人还没跪下去,李熙已经赶紧做了个“请起”的手势:“连山兄,千万别!”然后咬咬牙,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道:“这次见面之后,我以后,不会再让厚辉去找你了,再不会问你要讲武堂的件!你放心过你的日子,那个信封,不管你信不信,我会帮你毁去。”
李连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熙说的那个信封,他心里有数,那是能让他小命不保的“把柄”,他都不知那东西,现在是拽在日本人手里呢,还是在李熙的手里!
李熙要真能把那信封毁去,那他妈的,自己可再也不用去偷件,再也不用生活在惶恐不安和负罪感当了。
可是李熙,真的会把那东西毁掉吗?李连山还真看不出,李熙有什么动机要这么做。
“李先生……为什么?”李连山问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愚蠢、沉不住气。
李熙却没笑他,一本正经的道:“连山兄不用怀疑,你再在这里头打转转,令堂只怕要失救了,现在,没什么,先救令堂要紧!连山兄,令堂很以你为荣啊,说你孝顺,这么多年,一直为她请医看病花钱无数,自己却生活节俭,老太太还收着你以前学时得过奖的章,到处向人夸你呢!”
李连山大瞪着眼睛,看着李熙,心里扑腾得更厉害,心里一边骂李熙手伸得老长,都查到他老娘头了,一边也极害怕,因为他知道李熙所说他娘收着并爱给病友看的、他以前学时得过奖的章是什么,那章的题目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一种被李熙看穿看透的绝望感顿时在心弥漫。
同时,也深切的伤悲,他父亲死得早,是他娘给人家当佣人供他读书,才有今天的出息,他那苦命的娘,一直在便血,医生说,还能拖多久,一年还是几个月,都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