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日头猛烈,烈日下,海山看见不远处有个大车店,走了进去。
天气热,他的水壶早空了,要补水,另外车把式们走南闯北,见得多,和黄包车夫、丨警丨察、货郎子、街边的乞丐等人一样,是海山重点问询的对象。
海山拿着志远的照片,向在凉棚里歇凉闲聊的车把式们一一问询,不少人露出不耐烦和嫌弃的表情。
海山一个大男人,更兼一身本事,一身傲骨,可为了儿子,这一年多来,他一直都是,在无数次的心里不舒服之后,还是耐着性子,陪着笑脸,低声下气的请人再看看,有没有见过照片里的人。
大车店里人人都说没见过,在海山要走出大车店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人在骂儿子:“你个败家子儿!又让老高诓了一毛七去!算盘拔拉开了,都还算错,你是猪脑子吗?!二十好几的人,还不如一个孩子,人家不用算盘,九种货,不同单价,一个心算,都分离不差!”
海山心里一动!
远儿的心算能力,他是知道的,在家时,算别人的药钱从来没算错过,而且全是心算!浑河堡和附近村屯,好多人都知道,他老杜家有个数术神童,连奉天城里洋学堂的老师们,都说像志远的这种能力,万里无一,需好好培养,不能浪费了这种天赋!
海山立即回身,走向那对父子,这对父子是帮人拉货的车把式,刚才海山已经把志远的照片给他们看过,可他们说没见过。
“大叔,您刚才说的那个会心算的孩子,多大啊,在哪看到的?”海山陪着笑,问那对父子的父亲。
那人白了海山一眼,没说话,一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的表情。
海山也是个很会来事的人,见状笑笑,立马先到边西瓜摊,买了个西瓜,让卖瓜的切好块,用案板棒着,捧到这两父子跟前,赔笑道:“天热,来,吃西瓜!这瓜是瓜老板在井水里湃过的,快,趁凉!”
到两父子吃了瓜,海山又把瓜捧给在场的其他车把式,到人人都有了,放下案板,又选了两块好的,再次递给那两父子,边陪笑边向两父子打听:“两位,不瞒两位说,我那被拐走的孩子,打小心算被人称作鬼才,家里的草药,十多种,不同单价,他心算的总价,很少有错的,所以我想和两位打听下,你们说的那会心算的孩子,看是不是我家丢的那一个。”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着海山的瓜,两父子的儿子先开了言:“我们帮人拉货到唐山,没到唐山之前,有个地方,坡陡,路还烂,马拉得不得劲儿,有个男孩子来帮忙推坡,推完说求给点吃的,我们从干粮里拿了个烧饼给他,在坡顶休息的时候,我爹和我核计着进了城,要找人借个算盘,把货价再核算一遍,因为路遇到风雨,折了些货,交货的价要重新计算。”
两父子的老子接言道:“那孩子听了,说不用算盘,他可以帮我们算,算得那个快,说了个数,我们当时不信的,以为他是随口一说,可到了唐山,交货时再细细一算,竟然是那个数,丝毫不差!交了货,从唐山回来的路,又见到那个孩子,我还又给了他一个烧饼,当奖赏呢!”
“那孩子多大啊?一人?一直在帮人推坡?”海山问。
“十多岁吧。一个人,带着条狗,哦,对了,他像是有落下了什么毛病的,腰不能弯。我们回程时在宁河到唐山的路再见到他,他说他要回奉天老家去,没钱坐火车,要先走路去山海关。还向我们打听怎么走才近呢。”
十多岁的男孩?奉天?
有门儿!海山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把志远的照片捧到两人面前:“求两位再细看看,是这个孩子吗?”
两父子对看一眼,这照片刚才他们都看过,当时,他们都不耐烦的说了声:“没见过!”
现在仔细看看,还真有点像。
两父子的老子,伸手要过了照片,仔细端详,海山有多刻意讨好他们,他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心痛孩子的父亲,他也为人父,能理解海山的心情,不帮帮海山,心里不舒服。
“之前看着不像,现在仔细瞅瞅,还别说,真的有点像。”老头像是自言自语,又看了好一会,把照片给儿子看,两人嘀咕了一会,老头把照片交还给海山,这一回,语气肯定:“是他!这是孩子小时候的照片吧,现在那孩子一个小叫花子,头发长,人瘦,所以先前一搭眼,没看出来,可细细看,是他,那双眼睛没变,凤凰一样漂亮的眼睛!”
海山差点没晕过去!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祖宗显灵,让老天爷,终于眷顾到他杜海山了,他终于得到了孩子的确切消息!
海山立马从身摸出两块大洋,塞到两父子手:“求两位,和我仔细说说……”
志远经唐山,到达了滦县。
离山海关,还有二百多里路。
可志远生病了,走不动了。
瘫在县城大路边邮局建筑物侧面太阳的阴影里,看着不远处路边的邮筒,眼里含着眼泪,额头滚烫、头晕目眩,意识都开始模糊。
之前,他做了一件事,是给浑河堡的家里,寄了一封信,告诉他爹爹海山,他在路染病不起,即将客死他乡,让爹爹别再为找自己而奔波。
志远感觉到大限将至,所以勉力完成了写信投信。
那信,投在那邮筒里,邮局的人说,贴好邮票的信投邮筒里,过一个时辰会有人取走然后开始投递了。
这是志远最后能做成的事,他要看着邮递员把信取走,不然,死都不放心!
志远好后悔,前天,天实在太热,路他喝了一个水沟里的脏水,之后开始吐泻发烧。志远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再忍忍,找到干净的水再喝!
小白在他身边转着,哀伤地低嚎。
志远感觉浑身都痛,头晕目眩,一直紧盯着的邮筒,都开始慢慢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夏日带着热烫的风开始变清凉了,吹在身,让人舒服了些,晕晕沉沉之间,志远隐约听到一个声音!
“大叔,您看看,您见过照片这个孩子吗?”
“大娘,您看看,您见过照片这个孩子吗?最近从唐山要饭过来的……”
这声音……
好熟……
志远仍在迷糊。
天啊!这是爹的声音!
志远猛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难怪风凉了,原来昏睡已到黄昏,天已经快全黑了。
志远瘫倒的地方是个死角,看不到什么东西,想起身,却没有力气,狠心一滚,从角落里滚到路边,循声张望。
他看到了!
看到了他爹!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他肯定,那是他的爹爹!
“爹……”志远呼喊,可此时,他除了人烧得滚烫之外,声音也因喉咙肿痛而差不多完全失声,那声音根本发不出来。
志远呃呃的拍拍小白,小白似乎明白了什么,冲着海山的背影狂吠。
可海山,没有回头……
志远眼巴巴的看着他爹的背影,越走越远,这时有人走过,志远拉住那人的裤脚,想求人帮忙。
那人被志远吓了一跳,赶紧甩开志远的手,走开了。
志远再看,海山已经走得没了影子,痛摧心肝,一口气不来,人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