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小六爷!”蚕头那手下接言道:“那声音啊,从这门的栏栅飘进来,加北风一吹,很多时候听去像是鬼哭狼嚎一样,实际啊,啥事都没有!我们早知道了。”
蚕头怕志远受冻,赶紧让他炕钻回被窝里,志远乘机向蚕头提出要他爹的腰带子,不敢直说是他爹海山的,只说是他爷爷的。
“大叔,求你帮帮我,我爷爷在的时候,最疼我,那腰带子,打小我抱着它睡,没它我睡不着。”
说起爷爷,志远眼里亮晶晶的,让蚕头看了,立时便心有所感。
蚕头对于志远是越来越爱怜,明面,志远他要看押和服侍的对象,而在心里,他把志远当成是自己的孙子一样看待,当下皱眉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啥了,你的衣服裤子,又是血又是尿的,又脏又破,大多都扔了,倒是有一条腰带子,被厨房老刘,剪成三块,当抹布了。”
见志远一脸的错愕和心痛,蚕头宠溺的笑笑:“睡吧,我一会去给你洗干净,明天给你。”
第二天午,蚕头给志远送饭的时候,还真的把腰带子给志远带来了,虽然已经被剪成了三块,但洗干净了,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气味。
志远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一方面是为了笼络蚕头,一方面也是出自真心的感谢。
而蚕头,也感觉很受用,他已经喜欢志远用感激的眼神看他,这天午,服侍志远吃完饭,当志远央他别走,陪他聊聊天时,蚕头没有走,在炕桌边,坐了下来。
“叔,我一个人住这里害怕,既然隔壁也有人,你把我也关到隔壁去吧。”
志远引导着话题,并用了个“关”字,表示对于自己的处境很明白。
“那可不行,”蚕头摇头:“小六爷,你乖乖在这屋里呆着,隔壁可不是你去的地方。”
“为啥啊?”
蚕头支支吾吾不肯说了。
可哪里架得住志远又是央求又是撤娇又是搓揉,只得告诉他,隔壁住的是前两天被砍掉手脚的几个孩子,他们会在隔壁住几个月,他们是真正的‘蚕’,像‘蚕一样不见天日几个月,等伤口长好会被送走,蚕房的名字这么来的。由于才被砍没几天,腥血脓臭,气味很不好,加又是痛,又是被砍残,又是对未来的恐惧,经常有人啼哭,没人能睡好,这样的地方,岂是小六爷能去的。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砍掉他们的手脚?”志远问。
蚕头看他一眼,“有些话,本不应我和你说,但老爷子要收你当徒弟,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那些孩子是老爷子找回来的,你还记得不,老爷子在你们那批人里面,选了些人在头盖了红戳?”
志远点头:“记得”。
“有红戳的,是老爷子定了要自留的人,没红戳的卖人,大多是卖到矿,有红戳的,砍掉手脚,或戳瞎眼睛,把人搞残废了,然后送到什么北平啊,天津啊,哈尔滨啊,长春啊,奉天啊这种省城或繁华的地方,当叫花子,给老爷子赚钱。”
志远听了,惊得直起了身子:“啊?原来在头印红戳是这个意思啊?”
刚才蚕头话里提到了奉天,立即让志远心头一凛,心想如果当叫花子能在奉天行乞,那里离家近,算跑不了,也容易遇见认识自己的人,甚至是遇见爹爹!如果是那样,算被人打断手脚,他也愿意。
一念及此,志远马问:“叔,这些人放出去当叫花子,不怕他们跑吗?”
“跑?跑不了!”蚕头道:“每个叫花子后头都有人看着的,每天如果要不到定额的钱,那是要被打和不给饭吃的,看着他们的人叫花子头,如果有叫花子跑了,花子头是要被老爷子罚的!所以都看得死紧!再说了,老爷子定的规矩,从关内搞来的孩子,在关外要饭,在关外搞到的孩子,全拉去关内要饭,人生地不熟,加都是行动不便的,要么截了腿,要么瞎了眼,怎么跑?”
志远听了心里拔凉拔凉的,此路不通!
同时也深深可怜起那些头有红戳的。他和石头,到了湖炭矿,天天在死亡线挣扎,有时也聊起,同时被古蝎子拐骗,那些头印红戳,没被卖到矿山当苦力的孩子,不知他们的命运是不是要好些。
而今看来,只要是落在了古蝎子手里,有没红戳,命运都一样悲惨。
见蚕头肯开口说话,忙又套他话道:“啊?那得多少花子头啊,老爷子他还真有能水,我只当他我们几个徒弟儿,这么看来,他老人家可是兵多将广啊!”
“那是!跟老爷子混饭吃的,可还真不少,我也是听四爷他们说,老爷子在各处省城都有产业,到哪都有落脚的地方,每个省城都有花子窝,每个花子窝都有管事的,管事的和我平肩,算是老爷子的徒孙,管事下面是花子头,花子头下辖叫花子,每年搂的钱可不少呢。”
蚕头说着,拍拍志远的肩:“所以啊,你别以为你这个小六爷小,你要正式拜了师,过年的时候你知道了,各地的花子头来给老爷子磕头,给老爷子磕完,还要给你们几个磕头,到时,有一大帮子的人,得赶着你叫小爷叔,给你磕头呢。按辈份,你是我师叔,到时,我也得给你磕头。”
志远忙摇头:“不,大叔对我的好,我会记一辈子,我不要你给我磕头。”
蚕头笑了:你有这份心,我明白!但头是一定要磕的,我可不敢坏规矩,在老爷子眼皮底下,谁敢坏规矩,那是自己找死!”
志远犹豫了一会,还是问了个他早想问的问题:“叔!林忠……他被打惨了吧。”
蚕头眼神闪烁:“你问他做什么。”
志远沉默了一会,举了举自己的左手,轻声道:“我是他徒弟,被扎成这样;叔你是他的蚕头,被打断了一条腿,”志远满脸的忧郁担心,“我们都这样了,林忠肯定没好。我早想问了,只是不敢问,林忠他……他现在在哪?”
蚕头没做声。
“是不是也被打残了,然后去当叫花子了?他现在,在哪?关内?”志远仰着脸,轻摇着蚕头的胳膊:“叔,你告诉我吧。”
蚕头看着志远,眼都不眨:“林忠,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了……”
志远听了,松了手,然后把头扭开了。
蚕头看见志远的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在身、炕。
“唉!你哭啥啊?!”
“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他……”志远抽泣道。
蚕头看着志远直摇头:“你还为林忠掉眼泪,亏得看到的是我!你这么心软,在老爷子手里,只怕有的是苦头你吃!”
志远看着蚕头,半响,低下头轻声道:“要没心软,咱爷俩现在也不会坐在这说话,要没心软,叔你也不会对我说这几大车的话。”
蚕头一愣,思索着,是啊,要没有志远的心软,放他一马,以德报怨,他此刻,只怕还在变着法儿整治志远呢。而自己为什么怜惜志远,为什么为志远而着急,不正是自己对志远心软了吗。
“别哭了!”蚕头拍拍志远的肩:“林忠的死,倒不是你连累的,是他自己作死。”蚕头摇头叹道:“他和老爷子说,他要替你当小六爷,真是不知死活啊。”
“啊?”
“老爷子让谁当他的徒弟,谁才是他的徒弟,也必须是他的徒弟,我说的,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