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小径走到尽头,忽见十几级的青石台阶直通向两扇柞木院门,院门虚掩着却看不见院内的情形。驻足端详,但见门框之上有一块牌匾高悬。匾额上白字耀眼,竟是草书的“修行”二字,那字体笔法遒劲,显出书写者的功力。站在院门前回身俯瞰,才发觉此处依山傍势,地势十分的险峻。推开院门往里面望去,发现庭院分为上下两层,依旧是前庭宽绰敞亮,后院隐讳幽深。
首层的院落当中有两株高大苍松分庭而栽,枝丫繁茂,遮阳蔽荫宛如华盖。一涓潺潺溪流穿庭过院,溪流顺坡而下淌得泉清水响空谷有声。迎面一间筑山亭式的砖木建筑,横排木板打造墙壁,桧树皮葺罩盖屋顶,架空木板铺就平台,蚕丝织锦镶框拉门,下歇山顶上挑深檐,左右回廊连通两厢。虽然不甚讲究,却也是真山真水真景致,雅屋雅饰雅庭宅。
由于靠山背阴,所以,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这座别苑都会隐没在幽暗中,而此刻夜色已深则更不必说,只能约略现出大致的轮廓。不过月朗星繁夜空并不昏暗,只是檐角上的月色还是模糊了灰瓦与天色,只剩下黑煦煦的影子如鹰收翼一般横架空中。倒是花岗岩铺就的地面反衬着天光,微微现出清冷的颜色来。往屋中看去,好在有一笼烛火飘飘摇摇,隐隐透出一丝暖意,风动炷摇,薄纱漆门上现出两个跃动的身影。
厅堂之内,一老一少盘膝打坐,他们素身和服赤足束发,闭目颌首默默参禅。二人正中,一柱香火燃得正旺,丝丝烟缕袅袅清香,缥拂缭绕宛若浮云。香炉之中,积满了厚厚的香灰,残香只余寸许,显然已经燃了多时。
老者双手合十打了一个辑,轻轻呼出一口气,遂放松了身体,结束了这一次的功课。他微微睁开双目,从黑漆茶盘中取一盅清茗,送到鼻前嗅了嗅,然后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沁脾,醒脑通窍,于是心满意足的笑了。
“浩志,今天就到这里吧!肚子都咕咕叫了,看看有什么斋饭可用啊?”
老者呵呵笑着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年轻人,同时用力挥动了几下双臂,略微活动一下因长时间打坐而感觉僵硬的身体,然后端起茶盅一饮而尽。
年轻人好像还没走出自己的意境,他依旧双目紧闭,双手相抱虚置在小腹前,挺直了腰板,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呵呵!好啦浩志。就到这里吧。你的进步已经很大了,明天起你该回去工作了。”
老者双手握拳用力撑在大腿上,他上身前探,凑近年轻人和善的说道,风催烛火将他拖在地板上的身影拉得好长,就像一只准备跃起的青蛙一样。
年轻人仍然没有动,脸上入境后的平静神情令人感动。老者也不执拗,心想,既然年轻人难得入定,那就由他尽兴好了。于是,紫砂壶中又斟满一盅清茶,再次端到鼻前嗅了嗅,接着一口喝干。此刻老者心悦,因此没有注意到年轻人的耳廓微动,那是专注听声的表现。
“大阪城不是一日修建而成的,德川家康也不是一蹴而就统一日本的,任何壮举都需要忍耐和细心,懂吗?孩子。”
老者的语气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他知道闭目打坐的年轻人一定在认真倾听他的每一句话。这些天来的参禅打坐,虽然偶尔也会离开,但他相信,禅意已经帮助这个年轻人逐渐走出了低迷,但要重新燃起斗志却还需要他自己的努力。
“我们过去有太多的急躁,狂妄令心智不宁,为害周边各国尤甚,所以遭受灭顶的惩罚,这些教训要好好反省啊!浩志。”
日落昏黑之时,昼夜交汇之际,不知为何还会有贪玩儿的鸟儿归巢,吱呀鸟语隐隐传来,平添了些许苍凉的感觉。老者噘喻世事无常,慨叹思古的幽怨,却忽略了鸟鸣的提醒,那是一种危险迫近的预警。
“号称甲斐之虎的武田信玄和有越后之龙美誉的上衫谦信,都是勇猛刚烈之人,他们恃强好胜独霸一方,可连年的争斗却使他们两败俱伤,最后也只能算是半世英雄末路豪强,其情可悲可叹啊!”
轻声话语催动着炉中焚香,豆粒般大小的香火微微闪亮,残香逝去已不足寸许。老者瞟了年轻人一眼,感觉出他的鼻息加重,以为自己的话触动了对方的软肋,于是心想,此刻正是磨练你定力的好时候。于是,他接着说道:
“时称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今川义元和自号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也都是文韬武略之人,他们高傲且性急,常怀觊觎天下的抱负和野心,无意间却削弱了对细微之处的防范,致使二人功亏一篑,桶狭间一战和本能寺之变其实如出一辙,惜哉壮哉!”
老者注意到年轻人眉头微蹙,似欲言又止,立时停下话头,欲待对方开口,心想,吐露心声方知症结所在,看看他想说些什么吧。于是,老者举起茶盅凑到鼻前,却忽然嗅不到茶香,心说,哦!茶已变淡,看来是时候结束啦!此时,似有微风拂面,致使茶香远飘,而非茶衰无味。可惜老者心专,未能注意得到。
“既能忍耐又关注细节的丰臣和德川才是最后的英雄!然而,神号丰国大明神的丰臣秀吉和战国第一忍者的德川家康却又不同,前者虽然统一了日本,却无法实现丰臣的夙愿,不过二代便消亡了,这也是他晚年急功近利所致。而后者则颇攻心计,沉稳忍耐加因势利导,几乎做得尽善尽美,所以才打下了260年江户幕府的基业呀!”
一说到“耐心”成就大事,老者没等年轻人开口,便自顾自的道出了心声。提起德川家康,老者的尊崇之情溢于言表。但少了清茗相佐的助兴,老者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为平复一下自己悦动的心情,他将手掌在膝上蹭了蹭,然后拾起灯座旁的竹签,从薄纱灯罩上探进去,轻轻挑去灯芯上的灰烬,烛火跳动变成了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厅堂之中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兴致颇高、思维跳跃的老者似乎从闪烁的烛光中顿悟出一道颇具禅意的哲理,当即生出不吐不快的冲动。于是,他边想边悟的道出一番禅语。
“无物是光照之下的透明,虚无乃黑暗之中的空洞,熟视无睹演绎明眼人的无物,充耳不闻造就盲眼人的虚无。明眼人看盲眼人是晨明时的透明,盲眼人听明眼人似黄昏般的空洞。”
老者停下,瞟了一眼闭目打坐的年轻人,呵呵的笑了起来。
“加贺下忍,真田浩志潜心揣摩无物的透明,伊贺上忍,服部广濑刻意体验虚无的空洞。哈!一对现世的忍者!呵呵…”
夜晚的风带着山野的气息穿堂而过,透过和服的衣襟钻进怀里,感觉就像赤身打坐在露天之下。老者低头想要重新束紧和服的腰带,雪白的和服与黑色的腰带在昏暗的厅堂中还是那样的黑白分明,像装裱在黑框中等待泼墨作画的宣纸一样。老者掖好胸前交叉的两襟,再拉紧腰带,正准备结结实实的打好一个结,突然,他的手像是中风般的僵住了。
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点儿出现在雪白的和服上,就在靠近肩胛骨的左胸口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