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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旅辐辏的繁华街道上。

永不知倦的聍听者。

说书的老者一抖琴弓,唱了半阙采莲令,琴音颤颤,歌声苍苍:「兵戈乱,九州逢劫苦。天涯客,泪眼北顾,四十万人破城处,烽火冲天麓。垂髫子,芥麦青黍,废池乔木,高楼切莫独伫。」琴音未断,老者悠悠叹道:「二十年前,萧国初建那时,端的是无数好汉,万千风流。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大好的江山底下,自也少不了森森白骨。可人杀的再gān净,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那人,不消我多说了,只需老朽问三个问题,在座诸位便能猜出他的名字。这天下,谁人最美?手最快?心最狠?」有人拍手大喊起来:「老孙头,你说的是那萧王府的唐尘!」麟帝二十六年。

赵後难产,薨。

所得一子,赐名景心。

十年後,梁、萧对峙了整整三年的僵局,随著凌云帝轰然病逝的消息,轻而易举的瓦解。

这一败,从此一溃千里。

将领惧战,士兵无心恋战,百姓乞降,城池开门纳贼,烽火台间滚滚浓烟传递的速度,甚至比不上萧兵势如破竹的南下。塞外良驹的铁蹄第一次染指脚下的这片沃土,这才发现胜利的果实竟是如此甘美。

青州沦陷。

贺州沦陷。

兖州沦陷。

毕州沦陷。

四十万萧军兵临城下。

宣州告急──

兵荒马乱,城里到处是凄厉的狗叫和jī啼,妇人和婴儿的嚎哭,像是在风中被无限拔高的白色细线,断断续续的回响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不知谁打翻了一个书摊,弄得满街都是乱飞的残纸。布满yīn霾的天空上,紫色和暗灰色的云翳晕染著惨白的弦月,家家房门dòng开,行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这是史书上不愿提及的一笔。

危城中最偏僻的一隅,赵丹,严青和唐尘挤身在宣州跃马桥的桥dòng下,竹影疏疏,人影被月色拉得瘦瘦长长的,合著森森的水光,凄清入骨。这几个人里,赵丹和严青都是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只有唐尘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们垂在肩膀的右鬓鬓发,都依照这个危在旦夕的王朝的装束规定,用一样的串了两颗明珠的红发绳系著,象征著他们梁国三公大臣长子的身份。

夜风静静的筛落时间,他们并排站著,听著旌旗的呜咽低歌,月色用另一种方式再一次蹂躏那段布满断羽的城墙。残尸断肢无人收捡,被人遗忘在他们倒下的土地上,只剩下头盔上鲜血般眩目的红缨,还在风里簌簌的抖动。

这三人紧紧挨在一起,像是在互相汲取勇气一般。赵丹看了看其余二人,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显得更老成些,他轻笑了一下,道:「爹娘还有伯父伯母他们,都决定以死殉国。男子汉大丈夫,既生於世,身怀武艺,无论如何也要慷慨一回,尘儿,我和你严哥昨日商议了一日,做了个打算。」唐尘低著头呢喃道:「什麽打算都行,可必须得带著我。」向来寡言的严青,与赵丹对望一眼,低声说:「行,带你。」他说著,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囊,轻声道,「这袋子里有三颗弹子。我们一个一个轮流抽,抽到红色的去杀武官,抽到绿色的去杀文官,抽到白色的人便想办法活下去,为这两人发丧。」唐尘一愣,还没彻底明白什麽叫有去无回,严青已经把布囊jiāo给了他:「尘儿,你先抽。」唐尘把手伸进袋子里,里面是三个一样冰冷的珠子,他犹豫的摸到一个,放下,又摸到另一个,再放下,就这样犹豫彷徨了很久,才把自己细细挑选的那个弹子拿了出来,弹珠在掌心滴溜溜转个不停。他睁大了眼睛去看,发现是白色。

赵丹和严青朝他笑了笑,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揉这个孩子的头发,转身欲走的时候才发现唐尘低著头哭得很厉害,桥dòng下水光粼粼,一圈一圈的光晕水纹微微浮动著。赵丹不由笑道:「尘儿哭什麽呢……我和你严哥是去送死,我要是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唐尘越发哭得声嘶力竭,严青知道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心思,於是低声开口:「你是可以跟著我们一起来,只是,你忍心让我们死後抛尸野外吗?」唐尘捂著脸,看不清表情,哭声倒是渐渐停了,他用力抹著眼睛,低著头,良久才抽噎著说:「我……我不跟著去,我会是好的丧葬人。」几个人在夜色中凝望了一会儿,明明是温柔如水的视线,却让人痛得椎心刺骨。赵丹沈默了一会儿,然後哈哈笑了一阵,歪著头说:「尘儿,我和你严哥这便要走了,你今日总该告诉我们了吧,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那个呆头呆脑的?」严青听见这句,也转过头来,用炽热的目光打量著唐尘。夜色如胶,心跳声清晰可闻,唐尘哽咽了半天,才勉qiáng挤出一句:「都……喜欢。」两人听了,愣了半天,才猛然失笑。凄清如水的月色中,赵丹一脸不知真假的欢颜,拍手笑个不停,到後面却变成咬牙切齿的小儿女模样,朝严青狠狠一个手肘,两人互瞪一眼吵闹著走远了。风声猎猎,袖袍翻卷,他们打闹的背影风光无限,像是黑暗中喷薄欲出的一抹血色,唐尘看著消失在墙角的两个人发了会呆,然後猛的一咬牙,朝宣州城内最高的望海楼跑去。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的楼梯,才站到高高的楼顶上,视线尽头,一青一红两个小小的身影从城墙上跃下,像是落进大海的水,眨眼间便汇入旌旗林立里,千军万马中。

翌日,宣州城破。

屠城三日。

铁骑蹂躏著这座皇城,伏尸十万的街头,流淌著齐踝深的血河,为首身穿红服的武官回头看去,低笑道:「青行,这次可是jī犬不留。」唤作青行的文官仰头看去,正看到一面被砍倒的大梁龙旗,从高不可攀的天空中飞快坠落,狠狠地砸进尘埃。他正要颔首,突然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望海楼的栏杆上,遥遥地看著他们,似乎随时会被大风刮下来一般。

武官一愣,也跟著望了过去。三人的目光第一次在这座血染的死城中jiāo汇,还在死尸上肆nüè的刀,践踏在尸身上的马蹄,蜿蜒的血迹,一丝不漏地刻在一个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眸里。

「小王爷,他很倔,不肯吃东西。」

那日过後,雨就一直下个不停。古朴的飞檐上雕刻著一排排异shòu,表情凝重地静视著远方,雨水汇著满城血色,渐渐从这座死城流淌离去。萧丹生听了那老军医的话,只是应了一声,又转头朝外面看去。

他看著这场清冷的雨,静静体会著漫步云端一般的峥嵘意气。世上能让人意气风发的事情很多,譬如说胜利,譬如说让巍峨庄严的皇城在两个人脚下俯首称臣。指日可得的高官厚禄,千顷封地,万民景仰,永载史册──这即将来临的亘古盛世只因他们两个人才赫然开启,如同花团锦簇,琳琅满目的画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开。

还有那个人。

那个妄想从他手中逃离的人。他那时追上去,屠刀举起一半,居然落不下去。

那双眼睛惊慌地看著他。扑过来。咬他的手。即便手流血了,还是止不住地惊叹,多漂亮的眼睛。

只是这份得意从未曾在他脸上泄漏半分。萧丹生侧目看著不远处恣意淋雨的士兵们,光著膀子,一块一块鼓起的腱子ròu,在厚重的青石板路中央大声笑闹,醉骂,摇摇晃晃,被雨打得眼睛都睁不开,那些莽汉却还是一副极为得意的模样。一张张扭曲却酣畅淋漓的面容,显然还沈浸在不久前杀戮和掠夺的极致快感中。萧丹生看了一阵,突然发现自己也在微笑。

老军医看著萧丹生立在窗前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惧意,连忙甩甩头,小心掂量著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萧丹生这才淡淡的回了一句:「他不肯吃,你帮帮他,不就行了。」老军医又是一阵寒颤,他抬头看去,却发现萧丹生温文尔雅地朝他笑著,看不出一丝恶意。老人qiáng打jīng神,正要躬身退离正堂,听到萧丹生又多嘱咐了一遍:「记得我原先说的,不准给萧青行知道他还活著,否则,军法处置。」老军医浑身一抖,双膝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上。

萧丹生淡淡一笑,双手扶起他,轻声道:「你喂饭的时候无妨粗bào些,我会挑个时机从外面进来,斥责你几句,之後换我来喂。听懂了吗?」他说完,看著那老军医吓得浑身颤抖的模样,笑容越发的克制不住,杀气外露,这不是个好兆头,只是控制不住──萧丹生在心中仔细掂量,让那人像这座城池一样臣服身下,究竟需要多少时间?萧丹生想起在他年轻生命中的莺莺翠翠,笑得越发欢畅,也许比以前的猎物都要耗费时间,不过……值得。

雨势绵延。

一道道的惊雷滚滚落下,萧丹生看著缩在墙角里像小shòu一样剑拔弩张的人,嘴角的笑容维持得越发艰辛。手中握著的勺子,舀了半勺白粥,向前递了递,见这少年越发瑟缩起来,终於把勺子又放回碗里,搅了一搅,重新搁在桌上。

「你听过迁都吗?再过几天,萧国所有皇亲贵族、文武百官都会到宣州来。都说真龙天子以宣州为都,会长命百岁,国祚永康。你说,多荒谬,这传言若是真的,宣州如何会被我们打下来?」萧丹生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笑说著,仔细分辨少年的每一个表情:「你好好看看吧。再过几天,麟帝就会颁布启仓放粮、减免赋税的圣旨,到时候天下归附,民心唾手可得。」他说著,看著那孩子苍白的脸,不由用暧昧的口气调笑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也变成他们那样,心悦诚服。」萧丹生说完,毫不意外的看到那人朝他扑过来,清瘦的手指掐进他ròu里……萧丹生眯起眼睛,突然觉得这因为实力悬殊而微不足道的疼痛,是一次惬意的享受。他用空暇的那只手,轻轻抚摸著少年的头顶,听著那人挣扎时发出的细小悲鸣。

窗外电光骤亮,滑过那张泪迹斑驳的面容。萧丹生突然觉得有些过度的兴奋,那人越是悲痛,他就越是喜悦,到了最後,几乎是在兴致勃勃地打量这一切,看著体内最扭曲丑陋的那一面缓缓崭露头角。

那人因为饥饿,很快就筋疲力尽,挥出的拳头,轻柔的像拂面轻风。萧丹生终於笑了出来,他伸手把那人禁锢在怀里,嘴里轻轻呢喃道:「你知道吗,我连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都做不到……」桌上一豆烛火被两人的扭动挣扎一撞,跳了跳,忽然灭了。窗外的雨声越发清晰起来,落在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不远处的院落中,一位文官穿著一袭暗青色的官袍,对著烛火批阅公文。旁边掌灯的侍从轻声道:「萧大人,夜深了,该歇息了……」那人微微颔首,轻声答道:「再等等,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尸身要统一填埋和焚毁,还要建一座祠堂,毕竟身後有帮疑神疑鬼的朝臣。他想著,食指不停地轻敲著桌面,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丹生就住在隔壁?」侍从连忙点了点头。那人一顿,披衣站起,灯下俊美无双的容颜半隐在yīn影里,他温声道:「替我撑伞吧,我有事要找他商议。」一把十五骨节的竹伞,撑起仄仄一方晴空。

那人不久後便站在了院门前,握著生了斑驳铜绿的门环,轻轻叩了几下,不多一会儿就有侍从从院里匆匆跑来,咯吱几声下了门闩,双手推开木门。那侍从看到袖角沾了雨丝的男人,脸色一愣,随即恭声道:「萧大人……」萧青行淡淡一笑,微一侧身,向院内走去,口中低声道:「我找萧丹生有事商议。」那侍从想是并未料到这人会来,犹犹豫豫地跟在他身後欲言又止,直至萧青行几步来到堂前,这才咬牙冲上去挡在前头,唯唯诺诺地劝阻道:「主人正忙著,大人不如明日再来?」萧青行笑道:「他有会什麽事情,连我都不能见。」说著,又一笑,淡定自若的又朝里走了几步。那侍从吓得面色灰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却努力挺直身子牢牢堵住门口。

萧青行见到这一幕,微微蹙了眉,低声斥道:「我有正经事情找他,你耽搁不起。」那侍从显然不敢拦他,却更不敢放他进去,两方正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听到内室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扭打声和压低了声音的怒骂,除了萧丹生的,似乎还有一个少年带了哭音的悲鸣,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又传来一阵清脆的碎瓷之声,紧接著,传来了桌子被推翻的闷响,那少年的挣扎怒骂声也随之越来越大了。

萧青行脸色不善,淡淡的说了一句:「他行事越发的荒唐了,你拦著我,就怕我阻他的好事?」那侍从哪敢顶这等风头,见事情败露,乖乖退到一旁,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在萧青行那双极黑极冷的眸子深处,微有厌恶,但更多的是对那人玩忽职守的不悦,他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内室的门,嘴里漠然说了一句:「你倒还真会苦中作乐,居然都学会玩男人了。」房中人一愣,萧丹生一反映过来,右手便悄悄拂过少年哑xué,左手扯过外袍,裹住少年,似乎生怕别人和他抢心爱之物一般。等他飞快地做完一切,才发现萧青行根本没去注意少年那出众的容貌,这才松了口气,口中低笑道:「不过是个军奴,还是个哑巴,我只是泄泄火,并未因私废公,更何况还没来得及做些什麽,你就来了……」萧青行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也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弟弟,会反抗的军奴,会骂人的哑巴,你以为我会信?」他说到最後一句的时候,那缕极淡的笑容已经从嘴角消失,完美无缺的俊颜再度变得清冷孤傲,他显然已经从地上散落的外袍样式,猜到了这孩子的身份──大概就是望海楼上的那个人吧。萧丹生兴致勃勃的提刀去追,竟留了活口。想到此处,萧青行淡然道:「总之,若是不该留的人,我希望你知道分寸。」萧丹生愣了一下,猜不透这一次他一贯有些惧怕的兄长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随口说说,只得犹豫著问道:「如果我的确想留呢?」萧青行微讶,双手背在身後,轻声道:「你我兄弟一场,我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你若真正喜欢,人又无关紧要,你把他弄哑,让人发现不了就是了。可如果是大鱼,能弄翻船只,那便……」他说到这里,不禁朝萧丹生怀里紧紧搂著的少年多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那少年露出的那缕缀了明珠的鬓发。萧青行脸色微凝,不顾萧丹生阻拦,随手拂开少年哑xué,对被人掩住面容的少年缓缓问了一句:「我问你,你姓什麽?」他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少年还是沈默,突然淡定自若地笑了出来:「我猜,你姓唐,因为姓严和姓赵的,几天前,我才亲手杀了他们。」萧丹生听到这里,口中「啊」了一声。而萧青行看到那少年开始发抖的身子,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却并未带了多少感情:「丹生,你也真厉害,前御史大夫唐演的儿子,你也敢留?」萧青行说著,按了按依旧酸痛的太阳xué,倦倦地嘱咐了一句:「杀了他吧,硬性子,养不活的。」他等著那人肯定的回答,等了很久,却听到萧丹生倔qiáng地说了一句:「我还是想留。要是你有顾虑,那就像你说的那样,把他弄哑算了。」萧丹生说完这话,内室中一时安静得厉害,连雨声都清晰可闻。他一边这样说著,一边又得把怀里的人又箍紧了些。

萧青行蹙眉道:「他长得很好吗?我弄不清楚你为何如此执著?」萧丹生不知如何答复,可掩著少年面容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来。萧青行见了,冷笑几声,面容清冷而漠然:「你在怕我跟你抢,你怕我会看上他?」萧丹生不知如何作答,但心里就是下意识的觉得危险,沈默良久,才说:「青行,我知道你还在恨琳琅姐嫁入梁国的事情,可现在梁国都灭了,你还有什麽看不开的呢?」萧青行脸上浮出几丝yīn冷的杀气,他淡淡地说:「人的情谊终有一天会淡去,惟有仇恨,终此一生,仍是如影随形。」他说著,漆黑如墨的眸子在那孩子身上一扫而过,萧丹生只觉心头一寒,越发坐不安稳。即便他们实力相当,可那人可怕的执念,谁敢阻其锋刃?

想到此处,萧丹生低声叹道:「我们已经屠城了,难不成要杀光一整国的人才解恨?我想,圣上的意思,也是让我们适可而止。这个孩子我留定了,他年纪还小,纵然身为高官之子,却未必知道太多事情。你若还有担忧,弄哑他也好,弄瞎他也好,总之……」萧青行和他对视良久,见萧丹生确实不愿退让,这才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绒布包,慢慢打开,露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他见萧丹生面色微变,不由轻笑道:「我怕你手下留情,所以,还是我来动手吧。」他说著,捻起一支最细长的银针,落到孩子的哑xué上,缓缓地刺了进去。孩子拼了命地挣扎起来,萧丹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勒著他不让他乱动。等萧青行把整支银针都推进去之後,萧丹生才发现自己做了帮凶,那人冰凉的泪水从他指fèng间不停地滴落。

萧丹生失魂落魄地看著孩子,直到萧青行重新捻起一支粗短的银针,他才回过神,大喊起来:「都已经封死了他的哑xué,用磁石都吸不出来,你还要gān些什麽!」萧青行不悦道:「我说过……你这样养不活的。我封了他的记忆,你再对他好些,哄得他除了你之外根本看不见别的人,这样大家不都放心些吗?我是在帮你。」萧丹生呼吸一窒,下意识的想摇头,总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偏偏这个提议又该死的令人动心。

萧青行淡淡笑了一下,手中却已经毫不留情地顺著几个大xué一路扎了下去,那孩子还在不死心的挣扎,於是萧丹生又下意识地抱紧他,不让他动。他知道这孩子听到了一切,却不敢想象这人心里会有怎样的恐惧和仇恨。

一片寂静中,萧青行从萧丹生的指fèng间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的,死死的盯著他,直到那人不再挣扎了,眼睛还在盯著他看。萧青行微微一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萧丹生额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犹豫著伸出手,把他最爱的那双眼睛合拢了。

唐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普普通通的编竹矮榻上,腹部盖著一张毯子,有人侧躺在他身边,和他jiāo颈而眠。他心中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半坐起身来,惊疑不定地看著那人完美的面孔。

「尘儿?」萧丹生早在他睁开眼眸的时候醒了过来,却还装摸作样的假寐了一会儿。唐尘这个名字,还是他特意翻遍卷帙才找到的。

唐尘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麽,他只是觉得喉咙异常的疼痛,似乎被一根针刺穿了喉咙,於是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摸索起来,却什麽痕迹都找不到。萧丹生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於是qiáng笑著握住他的手,jīng挑细选的谎言差点说不出口:「我是萧丹生,你是唐尘。你还记得我吗?」那个孩子疑惑的看著他,纵使脑海中空白一片,也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人。他努力从萧丹生手中挣脱,从chuáng榻上跳下去,赤著脚向门外跑去,想拉开门的时候,发现房门从外面锁死了,用力拉了几次,依然纹丝不动。

唐尘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的往回看去,看到萧丹生朝他小心翼翼地微笑著,慢慢地朝他走过来,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唐尘慌乱的颤抖了起来。萧丹生登时不敢再往前走了,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蹲在少年面前,努力让自己笑得更无害一些,话语声更温柔一些,他低笑道:「尘儿,你在怕什麽,我是萧丹生啊。」他看到少年疑惑的视线渐渐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一喜,笑容就那样一点点晕染开来,柔声笑著说:「我是你萧哥哥。这世上,你唯一不怕的就是我,我会一直陪著你。」他这样一字一字无比认真地把谎言轻声吐出,几乎连他自己也相信所说的全是真的。萧丹生朝少年伸出手去,继续笑道:「尘儿,到我这儿来,你怕什麽?在我身边,什麽都用不著怕。」若有任何一个萧国之人目睹了这一切,恐怕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萧将军竟然会这样半跪著,温柔的安抚谁。当萧丹生的手快要触碰到唐尘的时候,那人突然张了张嘴。他似乎说了句什麽,但是什麽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那个孩子疑惑地低下头,再一次摸索著自己的脖颈,张了张口,用力说了什麽,却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咿……」,然後就痛苦的躬起了身子,似乎发出声音这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对他而言却是一件痛不欲生的事。萧丹生手足无措地看著他,轻声问:「你想说什麽?」唐尘怯怯地抬起头,又张开了口,轻微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声音。萧丹生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求助似的望著他。萧丹生qiáng笑道:「尘儿,想说什麽?不急不急,我……」他说到这里,四下环顾了一下,看到不远的桌子上放了文房四宝,於是眼睛一亮,几步拿了纸笔过来,欣喜地放在那孩子面前,轻声笑道:「尘儿想说什麽?我们用写的,你写给萧哥哥看……写给我看,我就知道你想说什麽了。」他浑然不知道自己的语调已经泄露了自己异常的情绪,还在等著那个孩子拿起笔的动作,却不料唐尘越发瑟缩起来。少年站了一会,突然拼劲全力地尝试发声,只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咿……」,泪水像是止不住似的,顺著异常白皙消瘦的脸颊滑落。

萧丹生愣在那里,看著少年拼命将自己蜷曲起来。

「咿……」

「咿……呀……」

「咿……」

那双手因为用力,握得的紧紧的,嘴角几丝诡异的血迹,缓慢的滴落著。萧丹生知道那是因为哑xué被封住的伤再次裂开了,可那个孩子还是不知疼痛一般,用力的张开嘴,发出微小而嘶哑的声音……被这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一盖,就谁也听不到了。

很快,年纪已长的军医再一次被传召,他看到萧丹生坐在堂上出神,怀里死死禁锢著一个不停发出小声呜咽的孩子。萧丹生扫了一眼跪在堂前的军医,轻声问道:「我想知道他要说些什麽,可他又不肯用写的,你见多识广,说说现在该怎麽办?」那军医一愣,良久才说:「用写的?梁国士族子弟十二岁方能入太学读书识字,不知这位小公子多大年纪了?」萧丹生愣在那里,过了很久,才把少年被泪痕沾湿的脸用力压进自己的怀中,轻声道:「如果他既不能会说话,也不懂写字,那我……我如果想知道他要说些什麽……」他看了看在怀里无声哭泣的少年,停顿了一会儿,柔声道:「尘儿别怕。你只要乖乖呆在我身边就好了,什麽也不用担心。」萧丹生就这样用力地抱著他,直到少年终於疲倦的昏睡过去,这才回过神来,将少年重新抱到chuáng上,开始qiáng迫自己去面对积压已久的公文。

那个少年昏睡的时间显然比萧丹生的估计要短,天色还没有彻底的暗下来,唐尘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敏捷地跳下chuáng,开始在无人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此刻他才能静下心仔细思考脑袋里大段大段的空白究竟是怎麽回事。自己是谁,身边是谁,这又是哪里……连空气都是陌生的。

唐尘想起那个陌生男人的话,纵然第一印象是前所未有的厌恶,但相处过後,这种厌恶又因为太过师出无名,已经被那人小心翼翼的眼神冲淡了些。唐尘厌恶地皱著眉头,搜翻起自己的衣服,试图找到一些能唤醒记忆的东西,但是收获寥寥无几,只有鬓发上系著的两颗明珠,脖子上挂著的一粒白色弹子,以及衣服内侧沾上的歪歪斜斜的墨迹。那应该是他自己画上去的,边上恰好题著他认识的那几个字。

他仔细辩读了一下,见上面写的是:「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一个是青哥哥,他们是对我最好的人。」字迹旁边还有一幅可笑的画,三个寥寥数笔表示的小人,中间那个小人握了一个硕大的风车。他犹豫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了那个男人在他耳旁唠叨个不停的声音:「尘儿,我是萧丹生,你记得我吗?」丹……难不成是那个人。心里一闪过这个念头,竟然是异常汹涌的排斥情绪,还有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哀。他抱著头苦苦思索了一会儿,依旧不明白那两个人究竟是谁,在不在他身边,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听到门扉轻轻响了一下,於是一个翻身,又缩回了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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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劫第1章_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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