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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01 21:00

清晨六点,晨昏线从广袤的太平洋水面徐徐移过。再过半个小时,属于今天的太阳才能照耀北美西海岸的土地。

palo alto小镇静悄悄,灰蒙蒙,红灯与绿灯在街口孤独地交替,鲜少有车辆路过。

东区一座独栋住宅的窗户亮起了灯光,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穿着深灰法兰绒睡袍的男人靠在窗台边。

他的头发有点乱,下巴胡茬未刮,低着头,唇角微微勾起。

越过一万公里海域,他素未谋面的邻居磕磕巴巴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了出来:“……我,我走过去,看到你家门上贴了一张,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黄桂花回老家了……”

“嗯。”

流理

台上的蒸汽咖啡机轻微作响,凝出深褐色的萃取液,一滴一滴落入了陶瓷杯。

杯壁上印有一行酷炫的logo。

swordarc。

斜体,湛蓝,起头s和收尾c呈现两道锋利的剑弧。

“……正好我晚饭煮了虾,虾仁粥,有荤有素,就给布布吃了一碗,他觉得还……还蛮好吃的……”

贺致远笑道:“谢谢。”

“不谢不谢!邻居嘛,应,应该的。”电话那头的青年更紧张了,音量蹦上了一个台阶,“布布特别乖,吃饭都不用人喂,我只是添了一副碗筷而已,一点也不麻烦的!”

贺致远道:“还是要谢谢你。”

杯中的咖啡快满了,滤盘底部的萃取液凝聚得越来越慢,许久才落下新的一滴。

又一滴。

大约是闻到了咖啡的香味,贺致远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他捏住杯柄,左右轻晃,拣起一块方糖丢了进去。

今天可以喝得甜一些。

对面依然在艰难地磕巴:“……接着就,就讲了一个故事,还……还吃了点草莓,但没吃很多,毕竟快九点了嘛……”

“嗯?”

贺致远发出一声疑问,拿起勺子,逆时针缓缓搅动:“九点怎么了?”

“啊?九点,九点不是……”对面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还停顿了一会儿,像在认真斟酌着什么。片刻之后,青年心虚又发慌地试探道,“……不是该睡觉了吗?”

贺致远罕见地没憋住,直接笑了出来,不过很快打住了,清一清嗓子,正色道:“是,该睡觉了,你考虑得很周到。”

“喔。”

对面呆愣应了声,突兀地安静下来。

他想,这真是一个可爱的邻居,分明帮了他一个大忙,却紧张得语无伦次,跟诱拐儿童被逮了现行似的,仿佛害怕自己顺着电磁波信号穿回s市,张开血盆大口吃了他。

叮。

客厅传来新邮件抵达的提示音。

贺致远端咖啡出去,将杯子搁在茶几上,翻开了笔记本电脑。邮件的标题很简明,是下周二洛杉矶一场数据安全会议的注册确认函。

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到底,然后点了红叉。

那边的青年等得有些久了,轻轻唤了声:“贺先生?”

贺致远盖上笔记本,身体后仰,闭眸靠进了沙发里:“抱歉,今天的事责任在我。是我找保姆太疏忽了,把关不够严格,才弄成了这种状况。要是没你救场,可能我家孩子今晚真的要饿肚子了。这样吧,等明天家政公司上班,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他们,让他们尽快派一个新阿姨过来。”

“呃……”

电话那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贺致远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您身边有没有信得过的熟人可以带布布?”青年的语气透出了十足的担心,“我是说,布布才四岁,这个年龄的孩子通常很敏感,阿姨是他身边比较亲近的人,如果更换太频繁,容易产生不安全感……”

贺致远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听到这里,淡淡地笑了:“没关系,布布已经适应了。”

“是吗。”

青年依然犹豫着,尾音慢慢变轻,慢慢消止,一副y_u言又止的样子。

想劝,但没有立场劝——贺致远当然听得出来。

真是难为他了。

说实话,一个没有利益纠葛的陌生人,愿意无私关照他的孩子,不可谓不善良。贺致远感动归感动,却也觉得有点好笑:别这样啊,热心的对门邻居,我养了布布四年,难道还不如你了解他的心xi_ng吗?

布布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

完全不一样。

他独立又懂事,会自己吃饭,自己读书,自己搭积木,不吵不闹,就像心里辟出了一块与众不同的安宁之地。他是一个完美的、几乎找不出缺点的孩子,喜欢每一个阿姨,也招每一个阿姨的喜欢。

正因如此,当其他单亲家长为了兼顾家庭与事业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只有贺致远可以放心地把孩子留在s市,不必放慢他追求事业的脚步。

颂然握着手机,听筒里只剩一阵寂静的白噪声——贺先生没有再开口,对话就这样尴尬地走到了尽头。

或许是错觉,颂然从对方最后一句话中感受到了若有似无的不耐。他不免懊恼,在心里埋怨了自己几句多管闲事,把亮黄色的卡通手机还给布布,拣起钢丝球,继续刷碗。

“拔拔,又变回布布啦!”

布布用粉嫩的小脸蛋蹭了蹭手机,再一次兜起了欢快的小碎步。

颂然拧开花洒水龙头,让极细的水柱冲刷餐盘。碗盘叮当,雪白的泡沫消散,他盯着涌入下水道的旋涡发起了呆。

他刚才……冒犯到贺先生了吧?

真失礼啊。

他一个外人,认识布布才不到两个钟头,既不了解孩子,也不了解家长,怎么就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样近似于指责的话呢?将心比心,没有哪个家长心甘情愿与孩子分离,贺先生工作那么忙,但凡还有一项更好的选择,就不会只雇住家保姆照看孩子,布布也不会出现在8012a门外了。

他这个一没孩子二没事业的单身宅男,为什么不懂得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

颂然关掉水龙头,郁闷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等他擦干双手走出厨房,布布已经停下了快乐的小碎步,站在餐桌旁,两撇秀气的小眉毛耷拉下来,变回了之前拘谨而听话的模样。

“睡觉是一个人的事,布布明白的。”孩子对电话那头说,“拔拔,你放心,布布胆子很大,不怕黑,可以自己睡的!”

自己睡?

颂然登时惊住了。

什么意思?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怎么自己睡?

布布挂掉电话,难过地垂头站了一会儿,抿着唇,悄悄吸了吸鼻子。颂然心疼得不行,蹲在他面前,牵起他紧捏衣角的小手,拢进了掌心里。

他刚想安we_i两句,布布却抬起头来,脸上努力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哥哥,你煮的粥很好吃,你讲的故事也很好听,谢谢你。布布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这就要回家睡觉了。”

“布布?”

颂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孩子是认真的?

刚才他主动邀请留宿时,布布从吃惊到怀疑、再到狂喜的表情变化还鲜活地浮现在眼前,颂然百分百确信,那才是孩子真正的诉求,所以……眼下这番违心的假话又是怎么回事?

颂然想了想,精准地抓住重点:“爸爸让你回家去睡?”

“嗯。”

布布点头。

颂然当场就无声地骂了个脏字,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刚才那点儿什么歉疚、冒犯的念头一瞬间全蒸发了——夜色这么黑,房子这么空,敢放一个四岁的孩子独自在家睡觉,这当

爹的思路清奇,大脑沟回削得很平啊!

布布一个人睡觉,半夜做噩梦了谁来安we_i,踢被子着凉了谁来盖上,家里进贼了谁来保护?

颂然随便一想,眼前简直像弹幕爆炸,刷刷刷飞过了一百多条危险事项。

他真想全部打印出来,凌空一巴掌摔在贺爸爸脸上。

有病吧?!

你家孩子流离失所,我一介路人不求名不求利,本着光辉闪耀的人道主义原则帮你哄乖、喂饱,还主动献身要当夜间托儿所,你不领情就算了,还非得丧心病狂地远程遥控,隔着太平洋跳出来横插一脚——专心出你的差能死吗?

抽奖送的孩子也不能乱养啊!

真是……真是白瞎了一副撩人心动的好嗓子。

颂然想起贺致远带了点儿倦懒的笑声,脸颊又红了——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唉。

这爹当的,打零分都算给面子。

他蹲在那儿看着布布,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布布啊布布,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听话得像小绵羊一样,可你才四岁,就算爸爸要你回家睡觉,多少也应该闹一闹。

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你不闹,哥哥怎么帮你呢?

布布把手机塞进小书包,笨拙地背在肩上,去门边换好帆布鞋,认认真真花一分钟系紧了很快就要再次解开的鞋带,然后站起身,对颂然挥了挥手:“哥哥,晚安啦。”

他踮起脚,拧开了沉重的门把手。

咔哒。

走廊里一排顶灯应声点亮,照出了门外的景象:风铃草,向日葵,闭合的电梯,米色的大理石地砖……对面是一扇嵌在白墙里的冰冷防盗门,而脚底是一块柔软的花栗鼠地毯。

布布已经听过了花栗鼠的故事,不由对老朋友多了几分亲切感。

他朝它摆摆手,说:“再见啦。”

打完招呼,布布灵活地跃了出去,没踩到花栗鼠身上一根毛,然后一溜小跑穿过走廊,站在那块深色的、方方正正的硬毛地毯上,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8012b的门锁。

不怕,不怕,胆大的布布要回家了。

可是刚推开房门,屋里就涌出一大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雾气,裹住了幼小的孩子。

好黑啊,也好冷啊。

家里一丝光线都没有,爸爸不在家,婆婆也不在家,弥漫的黑夜里藏匿着无数只吃人的怪兽,它们蛰伏在门后、床底、柜子里,每一只都长着幽绿的眼睛和锋利的尖齿。

布布一阵瑟缩,头脑发懵,不敢进去了。

他只想逃走。

身后的屋子有明亮的灯光,有绒乎乎的大毛团子,有彩色的故事书,还有一个笑起来很温柔、很会讲故事的哥哥,只要逃回去,就不用面对眼前这一切了。

布布非常后悔。

可他已经答应了爸爸要一个人在家睡,如果言而无信,就不再是那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了。

他必须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布布鼓足勇气,往前迈了一小步,黑暗的浓雾立刻将他裹得更紧了,虚张的胆子像一只薄皮鱼泡泡,针尖一戳,“噗”的就瘪了大半。

他的动作是僵硬的,身形也是僵硬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做一个招人喜欢的好孩子,心里会这么难过呢?那些属于好孩子的奖励,那些太阳下的糖果和花环,此刻都去哪里了呢?

布布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了。

他杵在家门口,愣愣地望着眼前可怕的黑暗,心中越来越委屈——为什么黑夜要那么漫长?如果一眨眼天亮了,他就可以直接跳过这一段,开开心心去幼儿园了。

他天真地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期待地望向花台玻璃窗。

天空还是黑的,比墨更黑,玻璃倒映出两株枯萎的百合花,反sh_e的灯光刺痛了他稚嫩的眼睛。

他又认真地,非常缓慢而用力地眨了眨。

窗外依然没有任何变化,黑夜仿佛在这一刹停滞了。

“哥哥。”

布布束手无措,嗓子眼里轻轻哽咽道:“我该怎么办呀?”

也许是十二层的过道太静谧,这针尖落地一样细微的声响,颂然竟然捕捉到了。他心里一疼,什么也没多想,冲过去抱住了布布。

“布布,留下来吧,留在哥哥这里。”他说,“哥哥答应过要给你讲睡前故事的,你回家了,哥哥的故事讲给谁听呢?”

“可……可我答应了爸爸,要自己一个人睡的……”

布布一抽鼻子,嗓音有些湿润。

颂然使出了杀手锏:“哥哥和爸爸,布布先答应了谁呀?”

布布又一抽鼻子:“……哥哥。”

“对,是哥哥。”颂然说,“既然先答应了哥哥,后面再答应爸爸的话就不作数了。”

“真的吗?”布布倏地回头,眼底泪光盈盈,“不作数了吗?”

颂然肯定地点头:“不作数了。”

布布咬着嘴唇,歪着头,将信将疑地看他。

颂然笑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小鼻尖:“你放心,如果爸爸问起来,我就对他说,咱们布布可听话了,一直闹着要乖乖回家睡觉,是哥哥不好。哥哥非要给布布讲故事,把布布半路绑了回去。爸爸如果要惩罚,就惩罚哥哥好了。”

布布破涕为笑,扑上去抱住颂然的脖子,吧咂吧咂一阵猛亲:“哥哥,你怎么……你怎么这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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