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是啊，我爸说，九二年之前，其实全国的情况特别差。有一年，上半年全国20万家私营企业，到下半年就只剩9万家了，全国大倒退……对对，万总懂的。中央发文件，“私营企业主不能加入中国***”，社会上口号喊得震天响，说“私营经济任其发展就会冲击社会主义经济”，“私营企业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根源”……基本就给改革开放画句号了——其实他80年代末就想出来创业，苦于社会环境不允许，才又耽误了三四年，感谢南巡东风，社会才又宽松起来。

张美笑：你是怎么记住这些可怕的话的，太生硬了，让我照着念我都念不下来。

小李：说起来太老土了，我出国读书前，我爸给我写了一封长达一万字的信，说的就是他创业的事。上面净是这样的话，主题就是商业和政治的关系……这封信我现在都能背下来，看太多遍了。

我笑：激荡二十年。

小李笑：差不多那意思吧。

我：在中国做企业，确实受政治环境影响太大，好在左啊右啊的现在不提了，但产业政策又层出不穷，这都影响资源的正常配置。总之政治的指挥棒闲不住。

小李：但是我出国之前，我爸真没跟我说过这些——那会儿我觉得我跟我爸见面儿都不多。他做生意以后挺忙的，都是我妈管我。直到我要出国了，我爸才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么一儿子……

张美笑：没错儿没错儿。他们都是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娃的。我家也不是从小讲，也都是我大点儿以后我爸才讲。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娃什么都不会干、什么社会经验都没有，比他们自己差太多了。

小李：哎呀你这说的就是我爸本爸啊。我要出国了，我爸才想起来，我将来能不能继承他的伟业，基本取决于我在美国能学成什么样儿——这么一想马上就急眼了，怕教育歪了扳不回来，赶紧给我灌输他的各种观念，所以才有万言书。

我：好像中国第一代企业家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所以想不到家族传承那么远。

张美：是。现在国内好多企业都面临继承问题，孩子这辈儿完全没有老爹那辈儿的能力，偏偏国内又没有成熟的职业经理人文化，不能交给职业经理人，搞得企业传承成了大问题。

小李：是啊是啊，王首富说最大的后悔是孩子生少了，大概潜台词就是家业太大，儿子太少，哈哈。

张美笑了：是，这种时候就得儿子多。

我怕张美听了不舒服，忙接过话题：那你现在对你爸当年给你讲的话，理解没有？就是那个，商业和政治的关系什么的。

小李：现在理解了，当年是完全不懂的。

小李：我出国是2002年，当时月光还没上市呢，但是中国已经发展得特别快了，社会气氛特别好，感觉不到政治是个问题——什么资产阶级自由化，私营经济还能冲击社会主义经济？私营经济不是很平常的事吗？感觉我爸在说一个世纪以前的事，太左了，荒唐可笑。

我笑：其实当时离1992年才过了10年……

小李：是啊，现在离2002年才过了13年……其实我爸是想说，做生意，一定要看政治风向，政治风向决定一切，中外都一样，不要以为美国就不政治，美国是另一种政治而已。他讲了那么多中国的事，主要是激励我到美国好好学习美国政治。

我点头：这倒是，美国也很讲究政治，全社会都对“政治正确”战战兢兢，比中国束缚多多了。

小李：是啊是啊，太同意了。不过当时我太小，还理解不了我爸的意思，完全被那堆意识形态大词儿整蒙圈了，我记得我还把信给我妈看，问我妈我爸这是怎么了。我妈明白我爸的意思，一句就给说穿了，我妈说，我爸特别想把生意做到美国去，到时候就靠我了，所以让我好好学习，什么都要学，要融入美国社会，掌握人家的商业规则。然后让我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吃喝玩乐上，要多学习，多思考，少享乐，少看洋妞的大胸大屁股。

张美听乐了：你妈totally一个妈。

小李：对，瞧她关心的这点事儿。

张美：有没让你娶中国媳妇儿？

小李：必须的。

张美笑：中国人就是特别矛盾，一边送儿子留洋，一边叫儿子娶中国媳妇儿。

我笑：不过要是外国王室你妈肯定能考虑。

小李：谢谢啊万总——我也觉得我妈太分裂了，又让我融入美国社会，又不让娶美国媳妇儿，国际化不得从家庭做起啊？

张美：真的，要国际化，企业就得脱胎换骨，我们家因为在东南亚开厂子、产品还出口到欧美去，很多事真的是被迫向欧美看齐……反正我爸现在完全当自己是个白人，思想里基本没有中国人那套礼俗了——不这样不行，否则你老是落后于客户的要求，客户跟你说什么你都觉得“你们怎么这么事儿”，客户就会觉得跟你交流特别费劲。

小李：有功夫让你爸给我爸上上课。话说这两年我一直想把我爸的创业史重新包装一下，我觉得他这个创业史不够国际化——说出去外国人都不懂。

我：想把生活过得好一点，这很好懂啊。

小李：但是这个动机有点过时了，国际上不流行了。

我：还可以吧，“想挣钱”这个动机还挺“奋斗”的，商业史上这样的例子挺多，很多伟大的创业者都是白手起家。

张美也说：我也觉得还可以啊，挺质朴的，一般初级阶段，企业爱往高大上包装，到了高级阶段，创始人就都改走质朴路线了。

小李：但是我爸的创业史，不联系中国的政治环境，这种“奋斗”体现不出来。这绝对是中国的特殊性造成的。虽然也很励志，很燃，一大拨人下海，造就了一批企业，塑造了中国民营经济的骨架什么的——但是放在国际上，人家开放惯了，想不出办个企业会这么难，会觉得跟天方夜谭似的——这就不好了，你的经历不但不能唤起人家情感上的认同，反而让人家好困惑，唤起的都是“哇你们中国人跟我们如此不同”这种隔膜感，这种故事讲了还不如不讲。

张美点头：这倒是，很多中国故事拿到国际上，不但不能引起共鸣，还会让人家觉得你们果然是异端。

小李：而且我觉得白手起家的概念，如果不是科技界，放在传统行业，也不是当下的主流了。现在不流行白手起家，万总说很多先例，那都是美国梦的时候，二战前后、五六十年代，现在流行“商业的力量”，少提“个人奋斗”，多提“改变世界”。

我：你说的“商业的力量”具体指什么呢？

小李：用商业价值引领社会价值，用商业活动改变世界，就像乔布斯用苹果手机改变手机。一部智能手机，赋予了全世界人平等上网的机会——我特别仰慕这种超越商业价值的抱负，感觉这种抱负真的属于全人类。

我：美国企业的价值观确实越玩儿越活，让人佩服。

张美：也不能说是“玩儿”，好像人家只是耍把戏，这20多年美国经济基本是靠创新拉动，很多创新都自带价值观，人家能成功也是知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