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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严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唤徐崶,【夹批:虽是朔风,犹是冬天晴和之风,故残芰得少留也。】系陕西临洮府人氏,庚戌进士,极是个清廉刚正之人。【夹批:写风如画。】次早升堂,左右排两行官吏,这李通判上去,画了公座,库子呈禀贼情事,带陈敬济上去,说:“昨夜至一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敬济、陈安,锹开库门锁钥,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徐知府喝令:“带上来!”把陈敬济并陈安揪采驱拥至当厅跪下。知府见敬济年少清俊,【夹批:画出一不知事之狂且。】便问:“这厮是那里人氏?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夜晚做贼,偷盗官库赃银,有何理说?”那陈敬济只顾磕头声冤。徐知府道:“你做贼如何声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问他,眼见得赃证明白,何不回刑起来。”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不然,这贼便要展转。”当下两边皂隶,把敬济、陈安拖番,大板打将下来。这陈敬济口内只骂:“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夹批:卿自陷耳,玉姐与尔何仇?】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听见这一声,必有缘故,才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监去,明日再问。”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该发落他,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从容他一夜不打紧,就翻异口词。”徐知府道:“无妨,吾自有主意。”当下狱卒把敬济、陈安押送监中去讫。

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如此这般,下监中探听敬济所犯来历,即便回报。这干事人假扮作犯人,和敬济晚间在一(木匣)上睡,问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今日落在此,打屈官司。”敬济便说:“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有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间问他索讨,反被他如此这般欺负,【夹批:何不堂上说出?活画一狂且身分。】把我当贼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是好苦也!”这人听了,走来退厅告报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必有缘故。”

到次日升堂,官吏两旁侍立。【夹批:明为李通判一衬,方为打衙内身分。】这徐知府把陈敬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人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拿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是如此,公道何堪?”【夹批:必得如此,方激得李公一怒。】当厅把李通判数说的满面羞惭,垂首丧气而不敢言。陈敬济与陈安便释放出去了。良久,徐知府退堂。

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燥。便对夫人大嚷大叫道:“养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当堂对众同僚官吏,尽力数落了我一顿,可不气杀我也!”夫人慌了,便道:“甚么事?”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子来,气杀我也!”说道:“你拿得好贼,他是西门庆女婿。因这妇人带了许多妆奁、金银箱笼来,他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来问你要。说你假盗出库中官银,当贼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堂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此是我头一日官未做,你照顾我的。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子打将下来。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在旁哭泣劝解。

孟玉楼立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当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分付左右:“押着衙内,即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那李衙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只顾在父母跟前啼哭哀告:“宁把儿子打死爹爹跟前,并舍不的妇人。”【夹批:写玉楼得所托矣。】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场,年纪五十余岁,也只落得这点骨血。不争为这妇人,你囚死他,往后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夹批:回照西门,又回照磨镜一回。】李通判道:“不然,他在这里,须带累我受人气。”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回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听夫人之言,放了衙内,限三日就起身,打点车辆,同妇人归枣强县里攻书去了。【夹批:至此方结玉楼。夫玉楼直结入真定枣强之李家,是真以天理之淡,定为百年之重任者矣。是即所为仁也,所为孝也,作者自命以此。】

却表陈敬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径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陈二说:“他三日前,说你有信来说不得来,他收拾了货船,起身往家中去了。”这敬济未信,还向河下去寻船只,扑了个空。说道:“这天杀的,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况新打监中出来,身边盘缠已无,和陈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当,讨吃归家,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随行找寻杨大郎,并无踪迹。那时正值秋暮天气,树木凋零,金风摇落,甚是凄凉。有诗八句,单道这秋天行人最苦:

栖栖芰荷枯,【夹批:说出敬济之名。】叶叶梧桐坠。

蛩鸣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青林,霜重寒天气。【旁批:所谓严州。】

不见路行人,怎晓秋滋味。

有日敬济到家。陈定正在门首,看见敬济来家,衣衫褴褛,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问货船到于何处。敬济气得半日不言,把严州府遭官司一节说了:“多亏正堂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难保。【夹批:与西门亏金莲时一样。】今被杨大郎这天杀的,把我货物不知拐的往那里去了。”先使陈定往他家探听,他家说还不曾来家。敬济又亲去问了一遭,并没下落,心中着慌,走入房中。那冯金宝又和西门大姐首南面北,自从敬济出门,两个合气,直到如今。大姐便说:“冯金宝拿着银子钱,转与他鸨子去了。他家保儿成日来,瞒藏背掖,打酒买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没有,睡到晌午,诸事儿不买,只熬俺们。”【夹批:曾几何时,西门之女已冻馁矣。】冯金宝又说:“大姐成日模草不拈,竖草不动,偷米换烧饼吃。又把煮的腌肉偷在房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这陈敬济就信了,反骂大姐:“贼不是才料淫妇,你害馋痨谗痞了,【夹批:是雌饭吃之言回报。】偷米出去换烧饼吃,又和丫头打伙儿偷肉吃。”

把元宵儿打了一顿,把大姐踢了几脚。这大姐急了,赶着冯金宝儿撞头,骂道:“好养汉的淫妇!你偷盗的东西与鸨子不值了,到学舌与汉子,说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夹批:又是金莲、月娘。】教汉子踢我。我和你这淫妇兑换了罢,要这命做甚么!”这敬济道:“好淫妇,你换兑他,你还不值他几个脚指头儿哩。”也是合当有事,于是一把手采过大姐头发来,用拳撞脚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苏醒过来。这敬济便归唱的房里睡去了。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元宵儿便在外间睡着了。可怜大姐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死,亡年二十四岁。

到次日早辰,元宵起来,推里间不开。上房敬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使他丫头重喜儿来叫大姐,要取木盆洗坐脚,只顾推不开。敬济还骂:“贼淫妇,如何还睡?这咱晚不起来!我这一跺开门进去,把淫妇鬓毛都拔净了。”【夹批:取死之道如此。】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张看,说道:“他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他提偶戏耍子儿哩。”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顶上吊死了。”这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齐起来,跺开房门,向前解卸下来,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气儿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正是:

不知真性归何处,疑在行云秋水中。

陈定听见大姐死了,恐怕连累,先走去报知月娘。【夹批:人情如此。】月娘听见大姐吊死了,敬济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领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七八口,往他家来。见了大姐尸首吊的直挺挺的,哭喊起来,将敬济拿住,揪采乱打,浑身锥了眼儿也不计数。【夹批:总是市井恶套,写来逼真。】唱的冯金宝躲在床底下,采出来,也打了个臭死。把门窗户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帐妆奁都还搬的去了。【眉批:月娘到底不放空,直是饿蝇嗜血。】归家请将吴大舅、二舅来商议。【夹批:凡是必大舅、二舅商议,一写人情,二写月娘通日俱是吴氏当家也。】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过不得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月娘道:“哥见得是。”一面写了状子。

次日,月娘亲自出官,来到本县授官厅下,递上状去。原来新任知县姓霍,名大立,湖广黄冈县人氏,举人出身,为人鲠直。听见系人命重事,即升厅受状。见状上写着:

告状人吴氏,年三十四岁,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状告为恶婿欺凌孤孀,听信娼妇

,熬打逼死女命,乞怜究治,以存残喘事。比有女婿陈敬济,遭官事投来氏家,潜

住数年。平日吃酒行凶,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氏惧法逐离出门。岂期敬济怀恨,

在家将氏女西门氏,时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临清娼妇冯金宝来家,夺氏

女正房居住,听信唆调,将女百般痛辱熬打,又采去头发,浑身踢伤,受忍不过,

比及将死,于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时分,方才将女上吊缢死。切思敬济,恃逞凶顽

,欺氏孤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情理难容。乞赐行拘到案,严究女死根由,

尽法如律。庶凶顽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为含冤矣。为此具状上告本县青

天老爷施行。

这霍知县在公座上看了状子,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职官之妻,生的容貌端庄,仪容闲雅。【夹批:将月娘一描,总是丑绝西门,又为当日提刑所一照也。】欠身起来,说道:“那吴氏起来,据我看,你也是个命官娘子,这状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请回去,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出来坐轿子回家,委付来昭厅下伺候。须臾批了呈状,委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敬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听审。

这敬济正在家里乱丧事,听见月娘告下状来,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拿他,唬的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那冯金宝已被打得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听见人拿他,唬的魂也不知有无。陈敬济没高低使钱,【夹批:是不知事狂且身分。】打发公人吃了酒饭,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左邻范纲,右邻孙纪,保甲王宽。霍知县听见拿了人来,即时升厅。来昭跪在上首,陈敬济、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知县看了状子,便叫敬济上去说:“你这厮可恶!因何听信娼妇,打死西门氏,方令上吊,有何理说?”敬济磕头告道:“望乞青天老爷察情,小的怎敢打死他。因为搭伙计在外,被人坑陷了资本,着了气来家,问他要饭吃。他不曾做下饭,委被小的踢了两脚。他到半夜自缢身死了。”知县喝道:“你既娶下娼妇,如何又问他要饭吃?尤说不通。吴氏状上说你打死他女儿,方才上吊,你还不招认!”敬济说:“吴氏与小的有仇,故此诬陷小的,望老爷察情。”知县大怒,说:“他女儿见死了,还推赖那个?”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冯金宝上来,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带下收监。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带领吏书、保甲、邻人等,前至敬济家,抬出尸首,当场检验。身上俱有青伤,脖项间亦有绳痕,生前委因敬济踢打伤重,受忍不过,自缢身死。取供具结,回报县中。【夹批:比宋仁所告之伤何如?】知县大怒,又打了敬济十板。金宝褪衣,也是十板。问陈敬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

这陈敬济慌了,监中写出贴子,对陈定说,把布铺中本钱,连大姐头面,共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知县一夜把招卷改了,止问了个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五年,运灰赎罪。吴月娘再三跪门哀告。【夹批:何不叫保甲,改适提刑所来,可叹可叹!】知县把月娘叫上去,说道:“娘子,你女儿项上已有绳痕,如何问他殴杀条律?人情莫非忒偏向么?你怕他后边缠扰你,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夹批:是作者要使敬济与西氏割绝,下好放手写敬济与春梅也。】一面把陈敬济提到跟前,分付道:“我今日饶你一死,务要改过自新,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再犯到我案下,决然不饶。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发送葬埋来回话,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这敬济得了个饶,交纳了赎罪银子,归到家中,抬尸入棺,停放一七,念经送葬,埋城外。前后坐了半个月监,使了许多银两,唱的冯金宝也去了,家中所有都干净了,房儿也典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正是:祸福无门人自招,须知乐极有悲来。有诗为证:

风波平地起萧墙,义重恩深不可忘。

水溢蓝桥应有会,三星权且作参商。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义恤贫儿 金道士娈淫少弟

【回批:此回写敬济浮浪之报,不必言矣。然而作者之意不在敬济,犹在玉楼也。失此回文字,乃在玉楼,谁其信之哉?然而非予好为奇论也,请看“王杏庵”三字何居。

夫上回顿住玉楼,接写大姐死等情,总言敬济之败。此回又接写我若得志,因不与炎凉市井较量,亦不敢以富贵骄人,亦不敢以名心为累,然而尤不肯作自了汉,贪位慕禄,不做好事,见义不为也。故又写杏庵义恤一回,又自恐为义不终,故必至送敬济作任道士徒弟而止盖言我恤人,必当使之复全人道,以扬其祖宗之美而后已也,故又名敬济为宗美也。此作者一片大经纶。真是看天地伦物,皆吾一体,不肯使一夫一妇不得其所,不化于道者也。是故晏者,安也,入晏公庙,遇欲安其身,为任道士徒,则欲收其心。我之所以为古道者如此。而无如今之为道则不然,一味贪淫好色,我费多少心力,安插其身,收束其心,不勾他一夜酒杯,遂使金莲之三章约,复出于残茎芰荷之口。甚矣,今道之移人如是也。

今道者,即所谓金道士也。盖后二十回内,总是作者寓 已之学问经济以立言,又不特文章之妙绝今古也。

晏公庙任道作徒,可为安其身心矣。无端今道引入,又致旧性复散。夫“陈”者,旧性也。“三者”,“散”之别音也。是名陈三。故有陈三而冯金宝又来矣。

此回不特写敬济浮浪之报,竟注写玉楼之失,妙绝千古。】

诗曰:

阶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

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

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

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

话说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夹批:一了。】本钱儿也没了,【夹批:一了。】头面也使了,【夹批:一了。】家伙也没了。【夹批:一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夹批:一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时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这杨大郎就蓦地来家住着。听见敬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径使兄弟杨二风出来,【夹批:又是一个假兄弟之亲兄弟出来,与二捣鬼作映。然则人各有亲兄弟,何必舍亲而结假也哉?】反问敬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信,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光棍。走出来一把扯住敬济,就问他要人。那敬济慌忙挣开手跑出回家来。【夹批:呆后生技俩如此。】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钻破,血流满面,赶将敬济来,骂道:“我肏你娘娘!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敬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夹批:技俩如此。】由着杨二风牵爹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敢出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夹批:又一了。】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夹批:又一了。】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夹批:又一了。】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夹批:此时所为百当也。】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夹批:语中有味。】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工敬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寻了把草叫他烤。这敬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来。【夹批:此处醒人何限,所以必作敬济一人为此。】众花子说:“你哭怎的?”这敬济便道:“你众位哥哥,我的苦楚,你怎得知?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

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在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园倚败墙。

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 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夹批:自言本为朝廷可用之财。】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仗义疏财,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乾,【夹批:乾为三阳,乃伏羲卦中长子。】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夹批:震为二阳,乃伏羲卦中次子,俱用先天也。】充为府学庠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着个解当铺儿。每日丰衣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眉批:玉楼才引即接杏庵出现,明言先为仇家所辱,甘为妾妇而不辞。一旦天日复见,我才复可为王廷宣用,且能救济天下,故杏庵即接玉楼,盖二人皆作者一人自寓也。】【夹批:可知用杏庵,所以反复著明玉楼为作者自喻也。】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忙的杏庵还礼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的你。”这敬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夹批:陈洪号自此方出,所以深明敬济之丑也。】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说道:“贤侄,你怎的弄得这般模样?”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敬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敬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儿也卖了,有些本钱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着没有营生。”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敬济半日不言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着当初,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着总角上学堂,怎就流落到此地位?可伤,可伤。你政治家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敬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不好去的。”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尽力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夹批:如此方使一部写玉楼的文字满足,并磨镜一回文字满足也。】递与他,分付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夹批:婆心如此,方不愧王廷之用。】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这陈敬济扒在地下磕头谢了,说道:“小侄知道。”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夹批:狂且下稍如此。】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顿罐,在街上行使。【夹批:狂且下稍如此。】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嘴来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敬济走来磕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趿鞋,冻的乞乞缩缩。老者便问:“陈大官,做的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夹批:婆心如此,真不愧王廷用。】那陈敬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老者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夹批:婆心如此,真不愧王廷用。】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儿,不强如乞食,免教人耻笑,有玷你父祖之名。【夹批:波心如此,真不愧王廷用者。】你如何不依我说?”一面又让到里面,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夹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你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这敬济口虽答应,拿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几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夹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夹批:逼肖。】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头。【夹批:逼肖。】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填得起?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夹批:婆心如此,真是匹夫匹妇不被其泽,若已推而纳之沟中者。看他闲闲写一玉楼和事,便真是天下无难事闲闲写一杏庵济人,便真见民胞物与,方知作者学问经济色色皆到。而玉楼杏庵为一人也。】敬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夹批:晏者,安也,送入安身之处。】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庙主任道士,【夹批:任者,人也,欲其成人也。】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好处。”敬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敬济去了。这王老连忙叫了裁缝来,就替敬济做了两件道袍,一顶道髻,鞋袜俱全。【夹批:胞与之怀如此。】

次日,敬济果然来到。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梳了头,戴上道髻,里外换了新袄新裤,上盖表绢道衣,下穿云履毡袜,备了四盘羹果,一坛酒,一匹尺头,封了五两银子。他便乘马,雇了一匹驴儿与敬济骑着,【夹批:婆心胞与如此,岂是五台山赵员外等?】安童、喜童跟随,两个人担了盒担,出城门,径往临清马头晏公庙来。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庙,天色已晚,王老下马,进入庙来。只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两边八字红墙,正面三间朱户,端的好座庙宇。但见:

山门高耸,殿阁棱层。高悬敕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

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

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

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分付,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敬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父祖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夹批:哭杀千古人,彼热结者安得知?】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夹批:是任道之言,非吴道之言,固知晏公庙比玉皇庙为有人也。】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夹批:总是婆心,不是说谎。】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见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干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着:“谨具粗段一端,鲁酒一樽,豚蹄一副,烧鸭二只,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见陈敬济头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夹批:便不像。】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他:“多少青春?”敬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夹批:言倘能收心在此,犹是其祖功宗德之美也。】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夹批:偏是今人之道,便自为以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卓儿,先摆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桌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肉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轮番劝勾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盥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夹批:细。】王老临起身,叫过敬济来分付:“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袜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敬济:【夹批:婆心如此,安得天下王廷所用者皆此等人,则太平无休歇矣。】“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敬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夹批:犹是人道所为,又为后痰火作根。】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夹批:便伏守备府。】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设卦与笤,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也有留松蒿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都令家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夹批:犹是人道所为。】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少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繁。【夹批:又是西门庆一生注脚,又是潘金莲一生注脚,今道如此作为。】因见敬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敬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着,令他吊转身子,屁股贴着肚子。那敬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敬济在冷铺里,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那话不觉就进去了。【夹批:补出,又是伏后。】这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钱钞。”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济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夹批:三章约后,又见三件事,孽海洪波何时可息?为之一叹。】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夹批:俨然又是悲翠轩葡萄架之门户矣。】第二件,大小房门钥匙,我要执掌【夹批:俨然又是月娘之续矣。】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夹批:此却是金莲辈不能得之于西门者。】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敬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夹批:四字乃金莲一生作用,不为枯茎犹能作怪如此。】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这金宗明便再三称赞他老实。【夹批:找足任道所问诚实不诚实一句。又此等人今道固以为老实也。】任道士听信,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自此以后,凡事并不防范。这陈敬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夹批:陈,旧也。旧性复散也。】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夹批:所云陈三也。】拿着银钱,跟定陈三儿,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诗为证:

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有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闹热去处,舟船往来之所。【夹批:伏爱姐。】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但见:

雕檐映日,面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

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妪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万

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

花骢。

这陈三儿引敬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见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敬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正是:

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买。

敬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夹批:呆后生之呆语,好看杀人。】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着了惊谎,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家。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夹批:开钱铺所在要见也,否则见狠则甚?】不期今日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敬济取出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夹批:呆后生,呆事如此。】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夹批:呆语,好看杀人。】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做了道士。师父甚是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道:“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夹批:疾入刘二。】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是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烫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敬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折开鸾凤对。

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朱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敬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须臾事毕,各整衣衫。敬济见天色晚了,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夹批:杏庵银子如彼作,敬济如此用。】与了陈三儿百文铜钱,【夹批:杏庵钱如彼用,敬济如此用。】嘱付:“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敬济回庙中去了。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第九十四回 大酒楼刘二撒泼 洒家店雪娥为娼

【回批:夫止知为今道,不肯为人道,则祸患又来,坐地有虎,眼前尽危几[机]矣。

雪娥归娼, 固是报西门庆,却又寓言梅雪争春。但雪厌而残荷不起,今必欲扶起败荷,势必委弃残雪。盖又写春梅当日窥时度情,不得下然之势。然亦顺手结住雪娥。下文一死,不过结煞耳,此回已结住矣。其娶雪娥者,必用潘五。盖言春梅之于雪娥,皆金莲成其仇也。真与激打一回相照,言我所以做激打”一回者,盖为此地一结用耳,文字分明之甚。而取名玉儿,不过雪之别名。至于写张胜,乃为杀敬济之线耳。

写鸡尖汤,特与激打一回银丝鲊汤相映成章法。

内只用几个“一推”“一泼”,写春梅悍妒性急如画。】

诗曰:

骨肉伤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箸辞官舍,步蹴金莲入教坊。

览镜自怜倾国色,向人初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宽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话说陈敬济自从谢家酒楼上见了冯金宝,两个又勾搭上前情。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或一日敬济有事不去,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或写情书来叫他去。一次或五钱,或一两。以后日间供其柴米,纳其房钱。【夹批:比杏庵待己更甚。】归到庙中便脸红。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敬济只说:“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解辛苦来。”他师兄金宗明一力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是不必说。朝来暮往,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钱,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夹批:了了人家了。】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洒家店的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夹批:特书一人。】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与巢窝中各娼使用,加三讨利。有一不给,捣换文书,将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头的班头,欺酒客的领袖。因见陈敬济是宴公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谢三家大酒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占住了,吃的楞楞睁睁,提着碗头大的拳头,【夹批:有声势。】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慌的谢三郎连忙声喏,说道:“刘二叔叔,他在楼上第二间阁儿里便是。”这刘二大叉步上楼来。敬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饮酒,做一处快活,把房门关闭,外边帘子挂着。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宝儿出来!”唬的陈敬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金宝儿只得出来相见,说:“刘二叔叔,有何说话?”刘二骂道:“贼淫妇,你少我三个月房钱,却躲在这里,就不去了。”金宝笑嘻嘻说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妈妈就送房钱来。”这刘二只搂心一拳,打了老婆一交,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血流满地,【夹批:先是粉头。】骂道:“贼淫妇,还等甚送来,我如今就要!”看见陈敬济在里面,【夹批:方入敬济。】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儿打得粉碎。那敬济便道:“阿呀,你是甚么人?走来撒野。”刘二骂道:“我肏你道士秫秫娘!”【夹批:敬济自忘是道士,看官亦忘是道士,刘二眼中自是分明。】一手采过头发来,按在地下,拳捶脚踢无数。

那楼上吃酒的人,看着都立睁了。店主人谢三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解劝,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薄面,饶他去罢。”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敬济打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夹批:章名如此,不知书名若何?】叫将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原来守备敕书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盗贼,兼管河道。这里拿了敬济,任道士庙中尚还不知,只说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夹批:补出。】

却说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敬济、金宝,雇头口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宴公庙道士一名陈宗美,娼妇郑金宝。众军牢都问他要钱,说道:“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罢。正经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敬济道:“身边银钱倒有,【夹批:无知小子语。】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夹批:如此结簪。】拔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说:“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拥到跟前跪下,问:“你几时与任道士做徒弟?俗名叫甚么?我从未见你。”敬济道:“小的俗名叫陈敬济,【夹批:张胜一问,为后文春梅同故也。】原是好人家儿女,做道士不久。”张胜道:“你既做道士,便该习学经典,许你在外宿娼饮酒喧嚷?你把俺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拿了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他做甚?”还掠与他去。分付牢子:“等住回老爷升厅,把他放在头一起。眼见这狗男女道士,就是个吝钱的,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等动刑时,着实加力拶打这厮。”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有忘八跟着,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赶些衣食为生,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看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知。”不一时,只见里面云板响,守备升厅,两边僚掾军牢森列,甚是齐整。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桌围。当厅额挂茜罗,四下帘垂翡翠。勘官守正,戒

石上刻御制四行人从谨廉,鹿角旁插令旗两面。军牢沉重,僚掾威

仪。执大棍授事立阶前,挟文书厅旁听发放。虽然一路帅臣,果是满

堂神道。

当时,没巧不成话,也是五百劫冤家聚会,姻缘合当凑着。春梅在府中,从去岁八月间,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夹批:先补出。】今方半岁光景,貌如冠玉,唇若涂朱。守备喜似席上之珍,爱如无价之宝。未几,大奶奶下世,守备就把春梅册正,做了夫人。【夹批:先补出。】就住着五间正房,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一名玉堂,一名金匮【夹批:两个好名,却是二星名。总为春梅一时命运通顺来也。】两个小丫鬟服侍,一名翠花,一名兰花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都十六七岁,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孙二娘房中止使着一个丫鬟,名唤荷花儿,不在话下。

每常这小衙内,只要张胜抱他外边顽耍,遇着守备升厅,便在旁边观看。当日,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就叫上陈敬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守备看了呈状,便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如何不守清规,宿娼饮酒,骚扰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责令归院当差。”两边军牢向前,才待扯翻敬济,摊去衣服,用绳索绑起,转起棍来,两边招呼要打时,可霎作怪,张胜抱着小衙内,正在月台上站立观看,那小衙内看见打敬济,便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敬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忙走过来。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夹批:引入。】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宴公庙陈道士,他就扑着要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

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夹批:心乎此人。】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我曾问他来,他说俗名叫陈敬济。”【夹批:方知张胜一问之妙。】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这守备厅上打敬济才打到十棍,一边还拶着唱的,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分付牢子把棍且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罢。”守备道:“夫人何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分付牢子:“都与我放了。”唱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沉吟想了一想,【夹批:雪娥死矣。】便又分付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待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这陈敬济打了十棍,出离了守备府,还奔来晏公庙。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你那徒弟陈宗美,在大酒楼上包着唱的郑金宝儿,惹了洒家店坐地虎刘二,打得臭死,连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备府去了。行止有亏,便差军牢来拿你去审问,追度牒还官。”这任道士听了,一者老年的着了惊怕,二来身体胖大,因打开囊箧,内又没有许多细软东西,着了口重气,心中痰涌上来,昏倒在地。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亡年六十三岁。第二日,陈敬济来到,左右邻人说:“你还敢庙里去?你师父因为你,如此这般,得了口重气,昨夜三更鼓死了。”这敬济听了,唬的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复回清河县城中来。正是:

鹿随郑相应难辩,蝶化庄周未可知。

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小说在线阅读_第46章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爱巴士书屋只为作者by兰陵笑笑生_的作品进行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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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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