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蓬莱绝顶攀松,都是浓云薄雾。楼台森耸,金乌展翅飞来
殿宇棱层,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
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猎舞舜目尧眉近观神颜,衮龙袍汤
肩禹背。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祈护福。
嘉宁殿祥云香霭,正阳门瑞气盘旋。
正是:万民朝拜碧霞宫,四海皈依神圣帝。
吴大舅领月娘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夹批:先写庙中。】瞻拜了圣像,庙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书。然后两廊都烧化了纸钱,吃了些斋食。然后领月娘上顶,【夹批:再写上山。】登四十九盘,攀藤揽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五十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夹批:奇句,又是一篇泰山赋。】月娘众人从辰牌时分岱岳庙起身,登盘上顶,至申时已后方到。娘娘金殿上朱红牌扁,金书“碧霞宫”三字。【夹批:是自下望来者。】进入宫内,瞻礼娘娘金身。怎生模样?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檠彩
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
唇似金朱,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瑶池,却似嫦娥离月殿。正
大仙云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边立着一个庙祝道士,约四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须,明眸皓齿,【夹批:四字写尽庙祝。】头戴簪冠,身披绛服,足登云履,向前替月娘宣读了还愿文疏,金炉内炷了香,焚化了纸马金银,令小童收了祭供。 原来这庙祝道士,也不是个守本分的,乃是前边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夹批:即从岳庙引入。】姓石,双名伯才,【夹批:实不才也。】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夹批:又与《水浒》一联合。】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或张弓挟弹,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女,人不敢惹他。【夹批:一个专一如此。】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夹批:一个又专一如此。】因见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着孝冠儿,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又是一位苍白髭髯老子跟随,两个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谢神福:“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吴大舅便道:“不劳生受,还要赶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还早哩。”【夹批:直贯下半夜天明矣。】
不一时,请至方丈,里面糊的雪白,【夹批:绝妙,好地面。】正面放一张芝麻花坐床,【夹批:妙绝,好床。】柳黄锦帐,【夹批:妙绝,好帐。】香几上供养一幅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夹批:又妙绝,好画。】左右一对联,大书着:“两袖清风舞鹤,一轩明月谈经。”伯才问吴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吴,这个就是舍妹吴氏,因为夫主来还香愿,不当取扰上宫。”伯才道:“既是令亲,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看茶。原来他手下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得标致,头上戴青段道髻,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夹批:又写尽好徒弟。】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便拿他解馋填馅。不一时,守清、守礼安放桌儿,就摆斋上来,都是美口甜食,蒸堞饼馓,各样菜蔬,摆满春台。每人送上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火去。就摆上案酒。大盘大碗肴馔,都是鸡鹅鱼鸭上来。用琥珀镶盏,满泛金波。吴月娘见酒来,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红漆盘托出一匹大布、二两白金,与石道士作致谢之礼。吴大舅便说:“不当打搅上宫,这些微礼致谢仙长。不劳见赐酒食,天色晚来,如今还要赶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谢不已,说:“小道不才,娘娘福荫,在本山碧霞宫做个住持,仗赖四方钱粮,不管待四方财主,作何项下使用?今聊备粗斋薄馔,倒反劳见赐厚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辞谢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吴大舅坐:“好歹坐片时,略饮三杯,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吴大舅见款留恳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不一时,热下饭上来。石道士分付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爷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夹批:出语是天锡处势头。】与你吴老爹用。”不一时,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先满斟一杯,双手递与月娘,【夹批:请问月娘烧香者,如此何如?】月娘不肯接。吴大舅道:“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一路风霜,用些何害?好歹浅用些。”一面倒去半钟,递上去与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递与吴大舅,说:“吴老爹,你老人家试用此酒,其味如何?”吴大舅饮了一口,觉香甜绝美,其味深长,说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夹批:绝妙称呼。一家眷属,皆受度脱。】年年来岱岳庙烧香建醮,与小道相交极厚。【夹批:夫人、小姐相交极厚。】他小姐、衙内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见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至诚,甚是敬爱小道。【夹批:小姐又单爱敬也。】常年,这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近年多亏了我这恩主徐知府老爹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余者接待四方香客。”这里说话,下边玳安、来安、跟从轿夫,下边自有坐处,汤饭点心,大盘大碗酒肉,都吃饱了。
吴大舅饮了几杯,见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将落,晚了赶不下山去。【夹批:与下山还早一映。】倘不弃,在小道方丈权宿一宵,【夹批:不弃小道妙甚。然则不弃小僧矣。】明早下山从容些。”吴大舅道:“争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内,诚恐一时小人罗唣。”伯才笑道:“这个何须挂意!决无丝毫差池。听得是我这里进香的,不拘村坊店面,闻风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来本州来打,就教他寻贼人下落。”【夹批:步步是势利。有了徐知府方有高知州,有了高知州,方有此等一辈也。】吴大舅听了,就坐住了。伯才拿大钟斟上酒来。吴大舅见酒利害,便推醉更衣,【夹批:亦无奈矣。】遂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去了。【夹批:总欲丑月娘也。】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在床上侧侧儿。这石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去了。
月娘方才床上歪着,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夹批:贲四嫂不在纸门内乎?】淡红面貌,三柳髭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双手抱住月娘,说道:“小生殷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如渴。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倘蒙见怜,死生难忘也。”一面按着月娘在床上求欢。月娘唬的慌做一团,高声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霸拦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被天锡抵死拦挡不放,便跪下说:“娘子禁声,【夹批:比王婆炕上何如?】下顾小生,恳求怜允。”那月娘越高声叫的紧了,口口大叫:“救人!”平安、玳安听见是月娘声音,慌慌张张走去后边阁上,叫大舅说:“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夹批:不知合那一口?】这吴大舅慌的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那里推得开。只见月娘高声:“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撇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
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吴大舅寻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边,只教徒弟来支调。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随玳安、来安儿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离碧霞宫,上了轿子,便赶下山来。【夹批:如此方好过入普净。】
约黄昏时分起身,走了半夜,方到山下客店内。如此这般,告店小二说。小二叫苦连声,说:“不合惹了殷太岁,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岁。你便去了,俺开店之家,定遭他凌辱,怎肯干休!”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轿子,急急奔走。后面殷天锡气不舍,率领二三十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
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夹批:峰回路转,却是如此悠然。】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那条路回得清河县去?”【夹批:忽出“清河县”三字,为月娘喜,为西门哭。】老僧说:“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夹批:雪能净诸花,故也薛嫂,薛尼何如此名。】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夹批:二语直入。】休往前去,山下狼虽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老师把眼一观说:“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回去了。”因问月娘姓氏。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庆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夹批:撇却道士,来寻和尚,然则真是不弃小僧耳。】
次日天不亮,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谢老师。老师不受,说:“贫曾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夹批:近来化者只化一个徒弟去生一子。】你意下何如?”吴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若有多余,就与老师作徒弟。”月娘道:“小儿还小,今才不到一周岁儿,如何来得?”老师道:“你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夹批:自“热结”到死时,不三五年。自此日至幻化乃十五年。迟疾都妙。】月娘口中不言,过十五年再作理会,遂含糊许下老师。【夹批:非结十五年,乃开下十六回之事也。】一面作辞老师,竟奔清河县大道而来。正是:
世上只有人心歹,万物还教天养人。
但交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回批::西门庆倒,而金莲日“亏其扶住”殷天锡辱,而月娘云“亏其正经”。乃作者特写一样笔墨, 以丑月娘也。有一笑谈云:一人夏月戴毡笠走而热极,乃取其笠以作扇,而向人曰:“不是戴了他来,岂不执死?”与此两回文字,一样成趣。
敬济托薛嫂稍信,明言败荷于雪中,而回想莲开之意,写出消败光景也。
夫写春梅,原为炎凉翻案,故用特写其不垂别泪,以为雪中人放声一哭也。一部炎凉大书,而有一不垂别泪之人,宜乎为炎凉之翻案者也。故后文极力写其盈满,总为作者有此不肯垂下之泪郁结胸中故耳。日玉楼亦不受炎凉所拘之人也,奈何独写春梅?不知玉楼之身分又高春梅一层。不在金、瓶、梅三人内算帐,是作者自以安命待时、守礼远害一等局面自喻,盖热亦不能动他,冷亦不能逼他也。然则何以含酸此又玉楼睹瓶儿死,人分其财而作, 自有韶华速迅之感,生不逢时之叹。言我若死矣,亦与瓶儿一样。是其知机处,是其行破处。故云因抱恙,非有所争如金莲之琵琶,亦非若月娘之满肚经卷,全变作一腔贪痴势利。故春梅不垂别泪,玉楼辞灵不哭。一样出门,止觉春梅是一腔愤懑,玉楼是深浅自知。故玉楼结至李衙内, 以一死知之而即住,而春梅必结如许狼藉不堪。是又作者示人, 见得人固不可炎凉我,我亦不可十分于得意时大扬眉吐气也。故旧家池馆之游,春梅形愈下而心愈悲矣。宜平有敬济、周义诸人之纷纷不已也。】
词曰:
情若连环总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夹批:真有此情。】好事多磨成又
败,应难捱,相冷眼谁揪采?【夹批:过来人语。】
镇日愁眉和敛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
终须还了鸳鸯债。【夹批:春梅也。】
话说月娘取路来家,不题。单表金莲在家,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夹批:妙喻。】缠做一处。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夹批:偏有此等事。】教敬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扑扑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夹批:作者弄笔,直与造化争功。】我从三月内洗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坠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敬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样儿坠胎,又没方修治。【夹批:点明为武大砒石一映。】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敬济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来。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敬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敬济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胎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德。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打胎?没有,没有。”敬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女子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于是取了两贴,付与敬济。敬济得了药,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妇人到晚夕,煎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旁批:可是象胆乎?】只情揉揣。【夹批:瓶儿、官哥想应含笑九泉,报应固一丝不爽。】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孩子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孩子来了。
且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值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着,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月娘到家中,先到天地佛像前烧了香,然后到西门庆灵前拜罢,就对玉楼众姐妹,把岱岳庙中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夹批:亦有何辞?自知羞矣。】合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夹批:即此一句,月娘烧香之罪,可胜言哉?】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风霜跋涉,着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夹批:烧香者看样。】那秋菊在家,把金莲、敬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告月娘说。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气了他,倒值了多的。”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夹批:一顿,亦是文字伏而后起之法。】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进来寻衣服,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见,连忙上楼去说:“不好了,大娘来了。”两人忙了手脚,没处躲避。敬济只得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撞见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家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敬济道:“铺子内人等着,没人寻衣服。”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得敬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夹批:四字写得千金之难。】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夹批:月娘疏失之罪,正以此一句。】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他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夹批:大为秋菊吐气。】我今日说过,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夹批:正是自言如此,才可问罪。】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夹批:此处又当云“红莲花对白莲花”矣。】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夹批:西门自失计如此。】谁和他说甚话来!”当日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夹批:月娘既无防患之先机,又无处事之急智,乱了一回,便尔如此。】
晚夕,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敬济:“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夹批:将前事一提,便使月娘不在家,金莲敬济诸事,大姐亦有风影,特未真赃实犯耳,否则大姐岂不真木偶哉!】你还那等嘴巴巴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甚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面前拿话儿拴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夹批:又补月娘烧香,金莲在家骄横,大姐处处刺眼处。】恰似降伏着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要在这里雌饭吃!”敬济骂道:“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使性子往前边来了。
自此已后,敬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夹批:取东取西,西门设法既如彼,月娘此日不为之移出外厢,依违糊涂又如此,不坏事安往?】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烫面吃。【夹批:如斯便了乎?】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就关了。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夹批:又一间。】敬济那边陈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敬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也不追问。
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会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敬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径到薛嫂家,拴了驴儿,掀帘便问:“薛妈在家?”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敬济道:“是我。”问:“薛妈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连忙点茶与敬济吃。坐不多时,只见薛嫂儿来了,与敬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金大姐道:“刚才吃了茶了。”敬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与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戳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是疏淡我。【夹批:大姐取死以此。】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那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夹批:敬济说得与金莲勾搭,何等得亲密!入旁人口中便名分昭然,所谓痴心做处人爱也。】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夹批:总是怪异之辞。】敬济道:“薛嫂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贴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我去走走。”敬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薛嫂道:“往铺子里寻你回话。”说毕,敬济骑头口来家。
次日,薛嫂提着花箱儿,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这边。【夹批:月娘又不防闲。】金莲正放桌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是非有无,随人说去。【夹批:二人相对犹自说是非有无,然则使人伏罪无辞,片言折狱,真难也。】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不出个墓生儿来,莫不是也来路不明?【夹批:“莫不也是”,妙绝。】他也难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旁批:此大汉为谁?】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夹批:是春梅结果。】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夹批:丑绝。】,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夹批:求为狗而不能矣。】正饮酒,只见薛嫂儿来到,向金莲道个万福,又与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儿们好受用。”因观二犬恋在一处,又笑道:“你家好祥瑞,【夹批:骂尽。】你娘儿每看着怎不解闷!”妇人道:“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怎的一向不来走走?”一面让薛嫂坐。薛嫂儿道:“我整日干的不知甚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进了香来,也不曾看的他,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夹批:见三娘有待惭意。】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称了八钱银子与我。【夹批:玉楼不恼薛嫂,在是深心。】只是后边雪姑娘,从八月里要了我两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夹批:是对金莲说的话。】我对你说,怎的不见你老人家?”妇人道:“我这两日身中有些不自在,不曾出去走动。”春梅一面筛了一钟酒,递与薛嫂儿。薛嫂忙又道万福,说:“我进门就吃酒。”妇人道:“你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夹批:与说王婆时,悲乐自是不同。】薛嫂儿道:“我养不的,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倒新添了个娃儿,才两个月来。”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日这般冷清清了。”【夹批:引入。】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的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不瞒老薛说,如今俺家中人多舌头多,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把心肠儿也改变了,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夹批:将向日月娘一提。】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二来因些闲话,没曾往那边去。”【夹批:渐渐说来。】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乱哩。”【夹批:是春梅语。】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这个使不的。”妇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又来听。”【夹批:藏春坞中,不以窃听为能乎?】春梅道:“他在厨下拣米哩!这破包篓奴才,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夹批:春梅语气不败。】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每说话。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如此这般告诉我,干净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儿了。陈姐夫说,他大娘数说了他,各处门户都紧了,不许他进来取衣裳拿药材了。【夹批:乃知西门失计在先。】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夹批:又知西门失计在先。】每日晌午还不拿饭出去与他吃,饿的他只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一个亲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厮,有这个道理?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心焦,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夹批:一味不经事之言。】于是取出敬济封的柬贴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话,上写《红绣鞋》一词:
袄庙火烧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洗净了终是染
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怎么也是有。六姐妆次
敬济百拜上
妇人看毕,收入袖中。薛嫂道:“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或写几个字儿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进入里间,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指儿。帕儿上又写了一首词儿,叙其相思契阔之怀。写完,封得停当,走出来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蜃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生活的一般,【夹批:犹以丈母自居。】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子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鳖气哩!却相是贼人胆儿虚一般。”【夹批:难道不是!观金莲语气,总是未妨春梅即去也。】薛嫂道:“等我对他说。”妇人又与了薛嫂五钱银子。
作别出门,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敬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物事递与他:“五娘说,教你休使性儿赌鳖气,教你常进来走走,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钱银子与他瞧:“此是里面与我的,漏眼不藏丝,久后你两个愁不会在一答里?对出来,我脸放在那里?”敬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他唱喏。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来说:“我险些儿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我进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夹批:如此出卖,梅雪纷纷,公案如是。】要打发卖他。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他娘通同养汉。”敬济道:“薛妈,你且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那薛嫂说毕,回家去了。
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走来领春梅。【旁批:是梅花掩映。】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分付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他罄身儿出去,休要带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如此这般:“他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夹批:你老人家贯下数字,不堪。】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夹批:是大关目处,此如椽之笔也。】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我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把人躧到泥里。【夹批:又以孩儿为言,可知后幻化可杀,前吃符药更可杀也。】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夹批:瓶儿、官哥悲应含笑。】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夹批:三字非为春梅称冤,乃言既非原物,还要原价为不通也。】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来。教他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旁,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夹批:又是大关目处,又是如椽之笔,写此数句。】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夹批:动人,千古知已之感。】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夹批:直照寺会。】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夹批:又单重衣服,非相留也。】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拿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妇人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夹批:有玳安在,各有心事也。】
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段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指,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余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夹批:必如此,乃映不垂别泪,方是有志气。】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夹批:此处不洒泪是无金莲矣,故上写其不垂泪此处又写其洒别,正是与金莲刻骨一痛,非别泪也。】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夹批:迩日金莲如此。】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夹批:如椽之笔,为炎凉场中吐此一口恶气。盖不屑受之之意也。】
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夹批:西门死无此育哭,潘姥姥死又无此痛哭。】有诗为证:
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敬济 金莲解渴王潮儿
【回批:写敬济无知小子未经世事,强作解人如画,唤醒多少浮浪子弟。
打敬济必用雪娥,盖残枝败茎,必用雪压之而倒也。然后知入手金莲激打雪娥文字之妙。
张团练,喻荷盖之犹张也。今雪压陈茎之芰,宜乎团盖不能复张, 故下文张团练, 即与敬济分矣。
夫水秀才不来,温秀才已去,瓶儿已罄,梅子不酸,则莲花之渴何如是能少延旦夕残喘,不过于污泥中取其潮湿耳。然则金莲之不堪田地又何如?
夫金莲一去,理应即用武二手刃之,惟恨其缓也,奈何又到下回?不知作者盖欲顺水推船,将伯爵十弟兄公案一照,故用张二官。不然,平平散去,犹不尽十弟兄之恶。若春鸿又是顺水船中顺便文字。至于守备府又为“埋尸”一段文字。夫必写“埋尸”,所以结金莲,出落春梅之笋也。至若陈敬济,又不得不然之文,且为归结陈洪、张氏、大姐之笋。而后文冯金宝,并严州,又为作花子、做道士之笋。一层层又逼入守备府中,与春梅复合也。文字相生开合之妙如此,是大间架,盖五凤楼手。】
诗曰:
雨打梨花倍寂寥,几回肠断泪珠抛。
睽违一载犹三载,情绪千丝与万条。
好句每从秋里得,离魂多自梦中消。
香罗重解知何日,辜负巫山几暮朝。
话说潘金莲自从春梅去后,房中纳闷,不题。单表陈敬济,次日上饭时出去,假作讨帐,骑头口到于薛嫂儿家。薛嫂儿正在屋里,一面让进来坐。敬济拴了头口,进房坐下,点茶吃了。薛嫂故意问:“姐夫来有何话说?”敬济道:“我往前街讨帐,竟到这里。昨晚大小姐出来了,和他说句话儿。”薛嫂故作乔张致,说:“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夹批:与后王婆不同。】因为你每通同作弊,弄出丑事来,才把他打发出门,教我防范你们,休要与他会面说话。你还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时使将小厮来看见,到家学了,又是一场儿。【夹批:明透下文。】倒没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门。”那敬济便笑嘻嘻袖中拿出一两银子来:“权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还谢你。”那薛嫂见钱眼开,便道:“好姐夫,自恁没钱使,将来谢我!只是我去年腊月,你铺子当了人家两付扣花枕顶,将有一年来,本利该八钱银子,你寻与我罢。”【夹批:偏以闲笔作衬,又过入下文来安。】敬济道:“这个不打紧,明日就寻与你。”
这薛嫂儿一面请敬济里间房里去,与春梅厮见,一面叫他媳妇金大姐定菜儿,“我去买茶食点心。”又打了一壶酒,并肉鲊之类,教他二人吃。这春梅看见敬济,说道:“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敬济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门,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儿赵迎春,各自寻投奔'。【夹批:又悟隙底私窥一回。】你教薛妈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我'腌韭菜已是入不的畦”【夹批:不娶春梅,意在金莲也。】了。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去计较了回来,把他家女儿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说毕,【夹批:敬济敢于肆恶壮胆处在此,又是西门之愚。】不一时,薛嫂买将茶食酒菜来,放炕桌儿摆了,两个做一处饮酒叙话。薛嫂也陪他吃了两盏,一递一句,说了回月娘心狠:“宅里恁个出色姐儿出来,通不与一件儿衣服簪环。就是往人家上主儿去,装门面也不好看。【夹批:春梅、敬济二人旁夹一人,便有旁人那得知之叹。】还要旧时原价。就是清水,这碗里倾倒那碗内,也抛撒些儿。【夹批:若是金莲,碗中清水,固渊泉不绝也。】原来这等夹脑风。临时出门,倒亏了小玉丫头做了个分上,【夹批:小玉得宠如画。】教他娘拿了两件衣服与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么做上盖?”比及吃得酒浓时,薛嫂教他媳妇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两个在里间自在坐个房儿。正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波底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两个干讫,一度作别,比时难割难舍。【夹批:为下数回大书作地。】薛嫂恐怕月娘使人来瞧,连忙撺掇敬济出港,骑上头口来家。
迟不上两日,敬济又稍了两方销金汗巾,两双膝裤与春梅,又寻枕头出来与薛嫂儿。又拿银子打酒,在薛嫂儿房内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来安小厮来催薛嫂儿:“怎的还不上主儿?”看见头口拴在门首,来安儿到家学了舌,说:“姐夫也在那里来。”月娘听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两替叫了薛嫂儿去,尽力数说了一遍,道:“你领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只顾不上紧替我打发,好窝藏着养汉挣钱儿与你家使。【夹批:原是。】若是你不打发,把丫头还与我领了来,我另教冯妈妈子卖,你再休上我门来。”【夹批:必如此,好催梅花别放。】这薛嫂儿听了,到底还是媒人的嘴,说道:“天么天么!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赶着增福神着棍打?你老人家照顾我,怎不打发?昨日也领着走了两三个主儿,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两原价,俺媒人家那里有这些银子陪上。”月娘又道:“小厮说陈家种子【夹批:轻薄语,月娘自是势利场中人。】今日在你家和丫头吃酒来。”薛嫂慌道:“耶嚛!耶嚛!又是一场儿。还是去年腊月,当了人家两付枕顶,在咱狮子街铺内,银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顶与我。我让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头口来了。几时进屋里吃酒来!原来咱家这大官儿,恁快捣谎驾舌!”月娘吃他一篇,说的不言语了,说道:“我只怕一时被那种子设念随邪,差了念头。”薛嫂道:“我是三岁小孩儿?岂可恁些事儿不知道。你那等分付了我,我长吃好,短吃好?他在那里也没的久停久坐,与了我枕头,茶也没吃就来了。几曾见咱家小大姐面儿来!万物也要个真实,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来。既是如此,如今守备周老爷府中,要他图生长,只出十二两银子。【夹批:过入周守备府无痕。】看他若添到十三两上,我兑了银子来罢。说起来,守备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见过小大姐来。因他会这几套唱,好模样儿,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女儿,其余别人出不上。”薛嫂当下和月娘砸死了价钱。
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妆点起来,戴着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穿上红段袄儿,蓝段裙子,脚上双鸾尖翘翘,一顶轿子送到守备府中。周守备见了春梅生的模样儿,比旧时越又红又白,【夹批:所为白梅花对红梅花者也,我云两样写法以此。】身段儿不短不长,一双小脚儿,满心欢喜,就兑出五十两一锭元宝来,这薛嫂儿拿出家,凿下十三两银子,往西门庆家交与月娘,另外又拿出一两来,说:“是周爷赏我的喜钱,【夹批:价钱轻,而赏钱重,妙绝。】你老人家这边不与我些儿?”那吴月娘免不过,只得又秤出五钱银子与他,恰好他还禁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赚钱养家。【夹批:令人不为月娘恨,而为玉楼恨。】
却表陈敬济见卖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莲那边去,见月娘凡事不理他,门户都严禁,到晚夕亲自出来,打灯笼前后照看,上了锁,方才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脚。敬济十分急了,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饭吃,吃伤了!你家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夹批:恃横处在此。】你是我老婆,不顾赡我,反说我雌你家饭吃!我白吃你家饭来?”骂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念七日,孟玉楼生日。【夹批:又是一年。】玉楼安排了几碗酒菜点心,好意教春鸿拿出前边铺子,教敬济陪傅伙计吃。月娘便拦说:“他不是才料。休要理他。要与傅伙计,自与傅伙计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夹批:还映邀来上房知谢,便见月娘失防闲便绝不防闲,刻满[薄]处又极刻薄,天下坏事不知事人确有如此。】玉楼不肯。春鸿拿出来,摆在水柜上。一大壶酒都吃了,不勾,又使来巡儿后边要去。傅伙计便说:“姐夫不消要酒去了,这酒勾了,我也不吃了。”敬济不肯,【夹批:不知深浅人如此。】定要来安要去。等了半晌,来安儿出来,回说没了酒了。这陈敬济也有半酣酒儿在肚内,又使他要去,那来安不动。又另拿钱,打了酒来吃着。骂来安儿:“贼小奴才儿,你别要慌!你主子不待见我,连你这奴才每也欺负我起来了,使你使儿不动。我与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伤了,有爹在怎么行来?今日爹没了,就改变了心肠,把我来不理,都乱来挤撮我。我大丈母听信奴才言语,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凉耐怕儿!”傅伙计劝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谁?想必后边忙。怎不与姐夫吃?你骂他不打紧,墙有缝,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敬济道:“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骂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没肏了我?【夹批:妙语,后日冷铺中晏公庙,则此话难说矣。】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夹批:单批月娘。】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夹批:容易之甚。】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夹批:作死,却是未见天日之言,然自是西门失计。】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办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会事的把俺女婿收笼着,照旧看待,还是大家便益。”【夹批:本意复合。】傅伙计见他话头儿来的不好,说道:“姐夫,你原来醉了。王十九,只吃酒,且把散话革起。”这敬济眼瞅着傅伙计,骂道:“老贼狗,怎的说我散话!揭跳我醉了,吃了你家酒来?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娇客,你无故只是他家行财,你也挤撮我起来!【夹批:是醉语。是愤语。】我教你这老狗别要慌,你这几年赚的俺丈人钱勾了,饭也吃饱了,心里要打伙儿把我疾发了去,要夺权儿做买卖,好禁钱养家。我明日本状也带你一笔。【夹批:又容易之甚。】教他打官司!”那傅伙计最是个小胆儿的人,见头势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烟走了。小厮收了家活,后边去了,敬济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傅伙计早辰进后边,见月娘把前事具诉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辞家去,交割帐目,不做买卖了。月娘便劝道:“伙计,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才料,如臭屎一般丢着他。【夹批:月娘意只如此便了。】当初你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着,有甚金银财宝?【夹批:月娘抵赖,总是与瓶儿寄物吐气。】也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你家老子便躲上东京去了,那时恐怕小人不足,教俺家昼夜耽心。你来时才十六七岁,黄毛团儿也一般。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这几年,调理的诸般买卖儿都会。今日翅膀毛儿干了,反恩将仇报,一扫帚扫的光光的。小孩儿家说话欺心,恁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伙计,你自安心做你买卖,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夹批:不是常教他羞的严肃。】一面把傅伙计安抚住了不题。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印了铺挤着一屋里人赎讨东西。只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放在桌上。孝哥儿在奶子怀里,哇哇的只管哭。这陈敬济对着那些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乖乖儿,你休哭了。”向众人说:“这孩子倒相我养的,依我说话,【夹批:写来确是不知事后生。】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儿说:“姐夫,你说的好妙话儿,越发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里说不说。”这陈敬济赶上踢了奶子两脚,戏骂道:“怪贼邋遢,【夹批:市井如画。】你说不是!我且踢个响屁股儿着。”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说:“姐夫对众人将哥儿这般言语发出来。”这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夹批:必对镜,写月影也。】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见:
荆山玉损,可惜西门庆正室夫妻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
花容掩淡,犹如西园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
小园昨日春风急,吹折江梅就地花。【夹批:月蚀也。】
慌了小玉,叫将家中大小,扶起月娘来炕上坐的。孙雪娥跳上炕,撅救了半日,舀姜汤灌下去,半日苏醒过来。月娘气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声来。奶子如意儿对孟玉楼、孙雪娥,将敬济对众人将哥儿戏言之事,说了一遍:“我好意说他,又赶着我踢了两脚,把我也气的发昏在这里。”雪娥扶着月娘,待的众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对月娘说:“娘也不消生气,气的你有些好歹,越发不好了。【夹批:必用雪娥,一丝不紊。怨毒之于人大矣哉。】这小厮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才发出话来。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得他这许多。常言养虾蟆得水蛊儿病,只顾教那小厮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赚进后边,下老实打与他一顿,【夹批:上岳庙时厨房灶前,此气一吐。】即时赶离门,教他家去。【夹批:处敬济如此。】然后叫将王妈妈子来,把那淫妇教他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夹批:处金莲如此。】平空留着他在家里做甚么!到明日,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夹批:雪娥说完,乃知激打一回,直透此处。】月娘道:“你说的也是。”当下计议已定了。
到次日,饭时已后,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请进陈敬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教他当面跪下,问他:“你知罪么?”那陈敬济也不跪,转把脸儿高扬,佯佯不采。【夹批:是此日敬济。】月娘大怒,于是率领雪娥并来兴儿媳妇、【旁批:必点二人,恩怨分明。】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众妇人,七手八脚,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顿。【夹批:亦非如此处之之道。】西门大姐走过一边,也不来救。打的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露出那直竖一条棍来。【夹批:深丑月娘之笔。】唬的众妇人看见,却丢下棍棒乱跑了。月娘又是那恼,又是那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敬济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这个法儿,怎得脱身。”于是扒起来,一手兜着裤子,往前走了。月娘随令小厮跟随,教他算帐,交与傅伙计。敬济自知也立脚不定,一面收拾衣服铺盖,也不作辞,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径往他母舅张团练家,【夹批:芰茎惟与荷盖相依矣。】他旧房子自住去了。正是:
唯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打了陈敬济,赶离出门去了,越发忧上加忧,闷上添闷。一日,月娘听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儿去叫了王婆来。那王婆自从他儿子王潮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车的一百两银子来家,得其发迹,也不卖茶了,【夹批:为解渴作地。】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房来。听见西门庆宅里叫他,连忙穿衣就走,【夹批:映前。】到路上问玳安说:“我的哥哥,几时没见你,又早笼起头去了,有了媳妇儿不曾?”玳安道:“还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没了,你家谁人请我做甚么?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夹批:天成妙语,玳安的的可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领他出来嫁人。”王婆子道:“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怎守的住。只当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碜儿来了。【夹批:又是天生妙喻。】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么?”【夹批:王婆总是一丝不漏。许久不见,写来使婆子活跳纸上,不改一线,真是化工之笔。】玳安道:“他姓陈,名唤陈敬济。”王婆子道:“想着去年,我为何老九的事,去央烦你爹。到宅内,你爹不在,贼淫妇他就没留我房里坐坐儿,折针也迸不出个来,【夹批:方知写何十事之妙,为此下线也。】只叫丫头倒一钟清茶我吃了,出来了。我只道千年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也还出来!好个浪蹄子淫妇,【夹批:数语为后文潮嫁作势。】休说我是你个媒王,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闲人进去,也不该那等大意。”玳安道:“为他和俺姐夫在家里炒嚷作乱,昨日差些儿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俺姐夫已是打发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领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轿儿来,少不得还叫顶轿子。他也有个箱笼来,这里少不的也与他个箱子儿。”玳安道:“这个少不的,俺大娘自有个处。”
两个说话间,到了门首。进入月娘房里,道了万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悉把潘金莲如此这般,上项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去是非者。一客不烦二王,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叫他吃自在饭去罢。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夹批:月娘无礼处,可杀。】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他恁个银人儿也有。【夹批:玉楼、瓶儿皆带银钱来,惟至金莲费出钱去,然则金莲,为单以色见长乎?】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夹批:亦是正言,早已占地。】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罢。又一件,他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的与他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他一个,轿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的雇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吃人笑话?”【夹批:处处写小玉,为窃玉之根。】月娘不言语了,【夹批:宠爱小玉,如画。】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说长道短,我手里使不的巧语花言,【夹批:如《西游记》寻得妖精,主人公来也。】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饭,【夹批:妙语不烦。】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夹批:乃作者特特打发其上鬼门关也。】金莲见势头不好,料难久住,便也发话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有势休要使尽了,赶人不可赶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儿,怎听奴才淫妇戳舌,便这样绝情绝义的打发我出去!【夹批:方知写书童、玉萧以至于撒泼者,为此二语。】我去不打紧,只要大家硬气,守到老没个破字儿才好。”【夹批:又为玉楼、雪娥作过文。】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到后边来,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夹批:月娘狠极。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人。】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夹批:此处又以玉楼衬月娘。】玉楼瞒着月娘,悄悄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夹批:二语冷尽西门一生。】你若有了人家,使个人来对我说声,奴往那里去,【夹批:那里去者,有去志也。】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夹批:又是永福寺内谶语。】也是姐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夹批:映春梅。】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夹批:此处又以小玉之簪,映转金莲、玉楼、瓶儿诸簪,为离合大关目。】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了轿子才回。【夹批:玉楼实终始金莲、瓶儿、春梅三人。】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共生离。
却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间,晚夕同他一处睡。他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着床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夹批:仍复收到帘下,何等笔力!】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夹批:方是金莲。】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夹批:方是金莲。】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他。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的王婆子睡着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上,和王潮儿两个干,摇的床子一片响声。【夹批:爽是十分满足。】被王婆子醒来听见,问那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老鼠响。”王婆子睡梦中,喃喃呐呐,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夹批:一语透过武二之刃。】良久,又听见动旦,摇的床子格支支响,王婆又问那里响。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钻在炕洞下嚼的响。”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咬的响,方才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几句双关,说得这老鼠好:
你身躯儿小,胆儿大,嘴儿尖,忒泼皮。见了人藏藏躲躲,耳边厢叫
叫唧唧,搅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伦,偏好钻穴隙。更有一桩
儿不老实,到底改不的偷馋抹嘴。【夹批:直与瓢的一唱相对,前后一紧,方好杀金莲也。】
有日,陈敬济打听得潘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家聘嫁,因提着两吊铜钱,走到王婆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的粪。这敬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敬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敬济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么人?”那敬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在此处撞蠓子,【夹批:写王婆子,真是狠手,非薛嫂、文嫂可比。】我老娘手里放不过。”敬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他家大娘子分付将来,不许教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夹批:又映十分光。】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夹批:何不令每日见面?倒是婆子的摇钱树。】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敬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则个。”那婆子于是收了簪子和钱,分付:“你进去见他,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夹批:总是为生法地步,非吃醋也。】所许那一两头银子,明日就送来与我。”【夹批:与成有日要十两头遥对,西门有知,此际何如?】于是掀帘,放敬济进里间。
妇人正坐在炕上,看见敬济,便埋怨他道:“你好人儿!弄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稍,没下稍,出丑惹人嫌。【夹批:与春梅一样话。】你就影儿也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的,拆散的你东我西,皆是为谁来?”说着,扯住敬济,只顾哭泣。【夹批:此处与春梅不同。】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夹批:夹写王婆,笔力到底劲甚。】敬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剐肉,你为我受气耽羞,【夹批:二语又是痴心做处。】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才打听知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里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夹批:又一个要偷娶,西门典型尚在。】妇人道:“现今王干娘【夹批:又不是老王了。】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他?”敬济道:“如何人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家爹,为他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成不的。”敬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看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母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转些儿罢。”婆子道:“休说五六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绸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夹批:何官人,本为王六儿出线,不谓又为潘门儿闲映。不知又为王六儿点归着,文字严整细密之甚。】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见在提刑院掌刑,【夹批:又是提刑院,西门有知将奈何?】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拿着两卦银子来兑,还成不的,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夹批:一味狠毒。】当下一直走出街上,大吆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夹批:一味狠毒。】敬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王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夹批:淫妇嘱人如此,自身不能主也。】敬济道:“我雇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先与你说明白着。”【夹批:一味狠毒。】敬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说毕,敬济作辞出门,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头口,上东京取银子去。此这去,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回批:此回方结“冷遇亲哥嫂”之人,至一面回,乃又结“冷遇”之文,方知一面回如一百颗胡珠,一线穿串却也。
写一伯爵,方写一武二,又是第一回特特相照,非泛泛写伯爵之冷暖也。
写张二官不要金莲之语,乃见伯爵落得做小人,不是又写一有主见之张二官也。作者何暇为此书无因之人写其主见?不见王三官、林氏诸人,至西门死后,久已不在此书之册内矣。
写月娘暗中跌脚,方知玉箫藏壶之妙。夫杀金莲与玉箫藏壶何与哉须知月娘与金莲进门时,深爱之也。不深爱,不能使金莲肆志为恶, 以与诸人结仇。然而使月娘终始爱之,则小玉之私玳安,而成婚矣,如意之私来兴,亦合房矣,所云家丑不可外谈者是也。使金莲不伤月娘之心,则虽有敬济云云,或亦逐敬济而遣大姐,金莲未必去也。此实论时度势之情。即月娘大有主见,令其改嫁,亦必念姊妹之情,留之家中,寻售主而遣之,此亦常情。即不然,王婆来云,嫁于武二,月娘不伤其心,亦必参以一二吉。而王婆虽贪而忘祸,特无一冷眼者提醒耳。一闻月娘言而王婆变卦,武二哥之事不稳矣。夫打死李外传,月娘之夫几遭毒手,岂有不冷眼觑破今日之事?乃不发一言,止暗中跌脚,且转而与玉楼言,是其情义尽矣,其怨恨深矣。其情义尽而怨恨深者在何处?盖在撒泼之一日。夫撒泼,又起于玉箫之透漏消息。玉箫之甘心为用,是又在书童之私,而乃有三章之约。夫书童之私,却如何先安一根,则用写藏壶也。然则书童者,死金莲之人也。故独附瓶儿而不附金莲。其必瓶儿生子而即来者,盖即于最闹热,已伏一杀金莲者矣。至于瓶儿死,则必用死金莲矣,故即入三章约。然则三章约者,勾魂帖也。夫瓶儿为一样淫妇,何以于生子时,不伏一死之之人?日固早伏之矣。死瓶儿之人,即用子虚。则瓶儿未入西门,未嫁竹山之先,乔皇亲花园中已伏之也。何以见子虚死之?盖子虚以鬼胎化官哥,官哥以爱缘死瓶儿,是子虚死之也。然而非子虚死之也,金莲死之也。又何以故?官哥不死,瓶儿不死,金莲又死官哥之人也。子虚固欲以官哥之死死瓶儿,然非金莲以死官哥之死授予虚,则子虚亦空为孽化耳。是金莲死官哥,实金莲死瓶儿也。金莲既为死瓶儿之人,则于悲翠轩特对照一葡萄架,早早巳伏一死瓶儿之人矣。是瓶儿生子而书童来,内室乞恩而书童附,瓶儿一死而书童去。明似为瓶儿写一书童。暗却为金莲写 一书童。为瓶儿写者,见此日同宠之人,即将来同散之人,似没甚关系。为金莲者,盖既从《水浒传》中武二手内刀下夺来,终须还他杀去。夫既夺之来,而如何令之去故必用敬济。然徒用敬济,何以处月娘数年之情分使不写其与月娘花攒锦簇四五年,又何必向武松讨情分夺来?既极力描其花攒锦簇,乃为敬济事。固应弃之如遗,亦不应知其必死而不一言。此玉箫离间之人,必不可少,而所以成此离间之人者,则因书童。然而三章约,出之金莲口中,则又金莲之自杀。古人云“有机心者,必有隐祸”,盖以此也。是故书童,必以瓶儿生子而来,瓶儿一死即去,始终为瓶儿之荆、聂,以引起金莲之祸端,为瓶儿九泉之笑也。然则金莲死官哥,官哥死瓶儿,西门死武大,金莲死西门,敬济死金莲,究之作者隐笔,盖言月娘死金莲耳。何则暗中跌脚故也。夫月娘之所以必死金莲,而不一救之者,由于撒泼。撒泼由于玉箫。玉箫过舌,则因瓶儿之衣,如意之宿,是又瓶儿之灵杀之也。究之玉箫之所以肯过舌者,三章约也,是金莲固自杀。而三章约,所以肯遵依,是又书童之故。然则“藏壶”而云构衅,真非一日一人一事之衅也欤!危机相倚,如层波叠起,不可穷止。何物作者,能使大千世界,生生死死之苦海水,尽掬入此一百胡珠之线内?嘻!技至此,无以复加矣。】
诗曰:
悠悠嗟我里,世乱各东西。
存者问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家既败,壮士归来时。【夹批:四句哭尽。】
行久见空巷,日暮气惨凄。
但逢狐与狸,竖毛怒裂眦。
我有镯镂剑,对此吐长霓。【夹批:为冷兄弟,一吐愤气,已贯日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