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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来保一日同他妻弟刘仓,【夹批:留藏。】往临清马头上,将封寄店内布货,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暗卖下一所房子,就在刘仓右边门首,就开杂货铺儿。他便日逐随倚祀会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对月娘说,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从新换了头面衣服,珠子箍儿,插金戴银,【夹批:“从新”二字大是苦事。】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行人情,坐轿看他家女儿去来。到房子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才往西门庆家中来,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来保这厮,常时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的心邪,上了道儿。又有一般小厮媳妇,在月娘根前,说他媳妇子在外与王母猪作亲家,插金戴银,行三坐五。潘金莲也对月娘说了几次,月娘不信。

惠祥听了此言,在厨房中骂大骂小。【夹批:方知怒詈文字之妙。】来保便装胖字蠢,自己夸奖,说众人:“你每只好在家里说炕头子上嘴罢了!相我水皮子上,顾瞻将家中这许多银子货物来家。【夹批:自是苗青一流。】若不是我,都吃韩伙计老年箝嘴,拐了往东京去。只呀的一声,干丢在水里也不响。【夹批:回思松下吃茶,苗青当亦可以无恨来保。】如今还不道俺每一个'是',说俺转了主子的钱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的也不知,烯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调,丢了瓢。”媳妇子惠祥【夹批:提明惠祥,愈知前怒詈一回之妙,千里伏线矣。】便骂:“贼嚼舌根的淫妇!说俺两口子转的钱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亲。老道出门,问我姊那里借的几件子首饰衣裳,【夹批:比惠莲说借物何如?】就说是俺落的主子银子治的!要挤撮俺两口子出门,也不打紧。等俺每出去,料莫天也不着饿水鸦儿吃草。【夹批:此日因自气势,人情如此。】我洗净着眼儿,看你这些淫妇奴才,在西门庆家里住牢着!”月娘见他骂大骂小,寻由头儿和人嚷,闹上吊汉子又两番三次,无人处在根前无礼,心里也气得没入脚处,只得交他两口子搬离了家门。这来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开起个布铺来,发卖各色细布,【夹批:不知伙计为谁?伙计娘子又何如来往耶?】日逐会亲友,行人情,【夹批:不知可到房檐底下开门家去也。】不在话下。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第八十二回 陈敬济弄一得双 潘金莲热心冷面

【回批:此回人云金莲文字,不知乃过下一十八回文字之脉也。使不弄一得双,何有春梅下文许多文字?使不有热心冷面,何有下文玉楼严州许多文字?是此回乃春梅别放之由,而玉楼结果之机也,与金莲全不相干,下文乃正经金莲收煞文字。

私仆以木香棚露香囊破碇,止为一解着耳,不知已为此回木香棚伏线。茶架,不过金莲约人之地,不如又为严州伏线。葡萄架,本为翡翠轩各分门户,却又为调婿得金莲之金针。是此书大结穴,大照应处。寓言群花固应以此作间架,但用笔入细,人不知耳。用两诗余作勾挑,用两小唱写淫情,又是一样小巧章法,特用清脱之笔,以一洗从前之富丽也。

玉楼来时,在金莲眼中,将簪子一描。玉楼将去将簪子在金莲眼中一描。两两相映,妙绝章法。

写弄一得双,却必写敬济拿药材,后文识破奸情,必写敬济抱衣往外跑。总是注明西门持家不以礼,而堆药放衣物于二妇人之楼上为失计,且又注明金、瓶、梅三人之在花园为外室也。

陈敬济者,败茎之芰荷也。陈者,旧也,残也,败也。敬,茎之别者。济,芰之别音。盖言芰荷之败者也。金莲者,荷花也,以敬济而败,则敬济实因畋金莲而写其人,非为敬济写也。即后文写敬济之冷铺飘零,亦是为金莲而写,不为敬济也。盖言佥莲之祸,不特自为祸,以祸西门,即少有迷之者,亦必至于败残凋零,如残荷败芰而后已也。岂特其一己之莲子无成,残香零落于污泥者哉?至于陈洪,盖言残红。敬济于此中脱胎,岂非败茎之芰荷?陈茎芰,乃莲花之下稍结果处。

故金莲独与敬济投,而蕙莲亦必与敬济相熟也。

上文安忱送红白二梅花,又有红梅花对白梅花之令。

每不解,何必定写两样梅花,以映春梅观此回,春梅羞得脸上一红一白,方知前文之妙。盖已写一漏泄之春光,于西门生前观赏之时。惟天之祸福之几,常倚伏如此。不谓作者之笔,竟与化工等。噫!作者其知几之人,所谓神之谓也乎!

西门冷处,止用金莲在厅院一撒溺,已写得十分满足。不必更看后文,已令人不能再看,真是异样神妙之笔。】

诗曰:

闻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为阿谁烧?怅望水沉烟枭。云

鬓风前绿卷,玉颜想处红潮,莫交空负可怜宵,月下双湾步俏。

——右调《西江月》

话说潘金莲与陈敬济,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夹批:此后,单出手写之。故自上“售色”二字一气写来,便觉章法来脉井井。】两个人尝着甜头儿,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夹批:月娘可谓死矣。】或倚肩嘲笑,【夹批:月娘死矣。】或并坐调情,掐打揪撏,通无忌惮。【夹批:月娘死矣。】或有人跟前不得说话,将心事写了,搓成纸条儿,丢在地下,你有话传与我,我有话传与你。【夹批:月娘死矣。】一日,四月天气,【夹批:以上一总,此下用数层描写也。】潘金莲将自己袖的一方银丝汗贴儿,【夹批:又自汗巾落脉,与王小婆掏出花园买来一线穿却。】裹着一个纱香袋儿,里面装一缕头发并些松柏儿,封的停当,要与敬济。不想敬济不在厢房内,遂打窗眼内投进去。后敬济进房,看见弥封甚厚,打开却是汗巾香袋儿,纸上写一词,名《寄生草》: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夹批:此琴童旧物乎?】当初结下青丝发。

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

等荼縻架。【夹批:为拾簪地。】

敬济见词上约他在荼縻架下等候,【夹批:葡萄架立门户后,此处又换出荼(蘼)架。夫葡萄架则夏日正炎,是莲花时个。此云荼(蘼)是花事阑珊,春梅飘落,前后章法,一丝不苟。】私会佳期。随即封了一柄湘妃笔金扇儿,亦写了一词在上回答他,袖入花园内。不想月娘正在金莲房中坐着,这敬济三不知,走进角门就叫:“可意人在家不在?”【夹批:一语写出许多日子的敬济、金莲,又写尽许多日的月娘。】这金莲听见是他语音,恐怕月娘听见决撒了,连忙掀帘子走出来。看着他摆手儿,佯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姐夫来寻大姐。大姐刚才在这里,和他每往花园亭子上摘花儿去了。”【夹批:一引却是败露之机。】这敬济见有月娘在房里,就把物事暗暗递与妇人袖了,他就出去了。月娘便问:“陈姐夫来做甚么?”【夹批:写月娘恶处,直是二十分。盖自西门死后,一味满心满意施为,全无防闲众妾意,与西门上东京去写月娘紧守门户正是反刺。】金莲道:“他来寻大姐,我回他往花园中去了。”以此瞒过月娘。少顷,月娘起身回后边去了。金莲向袖中取出拆开,却是湘妃竹金扇儿一柄,【夹批:与西门金扇作一遥对章法。】上面一种青蒲,半溪流水,有《水仙子》一首词儿:

紫竹白纱甚逍遥,绿囗青蒲巧制成,金铰银钱十分妙。美人儿堪用着,

遮炎天少把风招。有人处常常袖着,无人处慢慢轻摇,休教那俗人见

偷了。【夹批:不俗者,春梅也。】

妇人看见其词,到于晚夕月上时,早把春梅、秋菊两个丫头打发些酒与他吃,关在那边炕屋睡。【夹批:放入春梅,不得不顿一顿。又春梅岂如秋菊一类呆人,屡写其为妇人酒醉关在那边。见春梅明知而不问,是妇人心腹也。与后“奴岂不知”一语想照。此则用笔暗描,得双之影矣。】然后自在房中,绿半启,绛烛高烧,【夹批:是夜等人者。】收拾床铺衾枕,薰香澡牝,独立木香棚下,专等敬济来赴佳期。西门大姐那夜恰好被月娘请去后边,听王姑子宣卷去了,【夹批:月娘可杀,始终月娘坏事。】只有元宵儿在屋里。敬济梯己与了他一方手帕,分付他:“看守房中,我往你五娘那边下棋去。等大姑娘进来,你快来。”元宵儿应诺了。敬济得手,走来花园中,只见花筛月影,参差提成映。走到荼縻架下,【夹批:葡萄架与荼縻架,对照章法,故前有琴童。下添一木香棚,作连锁章法,又出一春梅也。】远望见妇人摘去冠儿,乱挽乌云,悄悄在木香棚下独立。这敬济猛然从荼縻架下突出,双手把妇人抱住。把妇人唬了一跳,说:“呸,小短命!猛然外事出来,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搂便将就罢了,若是别人,你也恁胆大搂起来?”敬济吃得半酣儿,笑道:“早是搂了你,就错搂了红娘,也是没奈何。”【夹批:原评谓此处插入春梅,予谓自酒醉,春梅关在炕屋,已明点春梅心事矣。】两个于是相搂相抱,携手进入房中。房中荧煌煌掌着灯烛,桌上设着酒肴,一面顶了角门,并肩而坐饮酒。妇人便问:“你来,大姐在那里?”敬济道:“大姐后边听宣卷去了,我分付下元宵儿,有事来这里叫,我只说在这里下棋。”说毕,上欢笑做一处。饮酒多时,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夹批:又题二句。】不觉竹叶穿心,桃花上脸,一个嘴儿相亲,一个腮儿厮揾,罩了灯,上床交接。有《六娘子》【夹批:可知全写金莲,不是写敬济。】小词为证:

入门来,奴搂抱在怀。奴把锦被儿伸开,俏冤家顽的十分怪。嗏,将

奴脚儿抬。脚儿抬,揉乱了乌云,鬏髻儿歪。

两人云雨才毕,只听得元宵叫门说:“大姑娘进房中来了。”这敬济慌的穿衣去了。正是:

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无处寻。

原来潘金莲那边三间楼上,中间供养佛像,两边稍间堆放生药香料。【夹批:题明见金莲、春梅皆西门自送。】两个自此以后,情沾肺腑,意密如漆,无日不相会做一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潘金莲早辰梳妆打扮,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夹批:总为西门堆药失计一描也。】不想陈敬济正拿钥匙上楼,开库房门拿药材香料,撞遇在一处。这妇人且不烧香,见楼上无人,两个搂抱着亲嘴咂舌,【夹批:西门有知,夫复谁尤。】一个叫“亲亲五娘”,一个呼“心肝短命”,因说:“趁无人,咱在这里干了罢。”一面解褪衣裤,就在一张春凳上双凫飞肩,灵根半入,不胜绸缪。当初没巧不成话,两个正干得好,不防春梅正上楼来,拿盒子取茶叶看见。【夹批:盒者,合也。所为茶说合也。】两个凑手脚不迭,都吃了一惊。

春梅恐怕羞了他,连忙倒退回身子,【夹批:所以肯吃酒在那边坑屋睡也。】走下胡梯。慌的敬济兜小衣不迭,妇人穿上裙子,忙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来,我和你说话。”那春梅于是走上楼来。金莲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别人,【夹批:姐姐,姐夫恰好捏拢。】我今叫你知道了罢。【夹批:春梅固早已知道也。】俺两个情孚意合,拆散不开。你千万休对人说,只放在你心里。”春梅便说:“好娘,说那里话。【夹批:言你尚不知道我也。】奴伏侍娘这几年,岂不知娘心腹,肯对人说!”【夹批:然则金莲反梦梦也。】妇人道:“你若肯遮盖俺们,趁你姐夫在这里,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怜见俺每了。”那春梅把脸羞的一红一白,【夹批:所谓红梅花对白梅花也。方知前文不谬,乃一眼觑此耳。】只得依他。卸下湘裙,解开裤带,仰在凳上,【夹批:反是春梅自解,写其素心如画。】尽着这小伙儿受用。有这等事!正是:明珠两颗皆无价,可奈檀郎尽得钻。有《红绣鞋》为证:

假认做女婿亲厚,往来和丈母歪偷。人情里包藏鬼胡油。明讲做儿女

礼,暗结下燕莺俦,他两个见今有。【夹批:不愤语言虽有报,难偿此际之辜。】

当下尽着敬济与春梅耍完,大家方才走散。自此以后,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夹批:大关目。】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只一日,只背着秋菊。

六月初一日,潘姥姥老病没了,有人来说。吴月娘买一张插桌,三牲冥纸,教金莲坐轿子往门外探丧祭祀,去了一遭回来。到次日,六月初三日,金莲起来得早,在月娘房里坐着,说了半日话出来,走在大厅院子里墙根下,急了溺尿。正撩起裙子,蹲踞溺尿。原来西门庆死了,没人客来往,等闲大厅仪门只是关闭不开。【夹批:用闲笔写出冷局。】敬济在东厢房住,才起来,忽听见有人在墙根溺的尿刷刷的响,悄悄向窗眼里张看,却不想是他,便道:“是那个撒野,在这里溺尿?撩起衣服,看溅湿了裙子?”这妇人连忙系上裙子,走到窗下问道:“原来你在屋里,这咱才起来,好自在。大姐没在房里么?”敬济道:“在后边,几时出来!昨夜三更才睡,大娘后边拉着我听宣《红罗宝卷》,坐到那咱晚,险些儿没把腰累断了,今日白扒不起来。”【夹批:月娘如此家法,欲人不乱得?】金莲道:“贼牢成的,就休捣谎哄我!昨日我不在家,你几时在上房内听宣卷来?丫鬟说你昨日在孟三儿房里吃饭来。”【夹批:便伏一线,却是插入之笔。】敬济道:“早是大姐看着,俺每都在上房内,几时在他屋里去来!”说着,这小伙儿站在炕上,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的一条棍,隔窗眼里舒过来。妇人一见,笑的要不得,骂道:“怪贼牢拉的短命,猛可舒出你老子头来,唬了我一跳。你趁早好好抽进去,我好不好拿针刺与你一下子,教你忍痛哩!”敬济笑道:“你老人家这回儿又不待见他起来,你好歹打发他个好处去,也是你一点阴骘。”妇人骂道:“好个怪牢成久惯的囚根子!”一面向腰里摸出面青铜小镜来,放在窗棂上,假做匀脸照镜,【夹批:特照桂儿身分。】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话,吮咂的这小郎君一点灵犀灌顶,满腔春意融心。正咂在热闹处,忽听得有人走的脚步儿响,这妇人连忙摘下镜子,走过一边。敬济便把那话抽回去。却不想是来安儿小厮走来,说:“傅大郎前边请姐夫吃饭哩。”敬济道:“教你傅大郎且吃着,我梳头哩,就来。”来安儿回去了。妇人便悄悄向敬济说:“晚夕你休往那里去了,在屋里,我使春梅叫你。好歹等我,有话和你说。”敬济道:“谨依来命。”妇人说毕,回房去了。敬济梳洗毕,往铺中自做买卖。不题。

不一时,天色晚来。那日,月黑星密,天气十分炎热。妇人令春梅烧汤热水,要在房中洗澡,修剪足甲。床上收拾衾枕,赶了蚊子,放下纱帐子,小篆内炷了香。春梅便叫:“娘不,今日是头伏,你不要些凤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寻些来。”妇人道:“你那里寻去?”春梅道:“我直往那边大院子里才有【夹批:瓶儿之院,荒芜久矣,闲中点出凄凉。】,我去拔几根来。娘教秋菊寻下杵臼,捣下蒜。”妇人附耳低言,悄悄分付春梅:“你就厢房中请你姐夫晚夕来,我和他说话。”春梅去了,这妇人在房中,比及洗了香肌,修了足甲,也有好一回。只见春梅拔了几颗凤仙花来,整叫秋菊捣了半日。妇人又与他他几钟酒吃,打发他厨下先睡了。妇人灯光下染了十指春葱,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内,铺着凉簟衾枕纳凉。约有更阑时分,但见朱户无声,玉绳低转,牵牛、织女二星隔在天河两岸。又忽闻一阵花香,几点萤火。妇人手拈纨扇,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门虚掩。正是: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原来敬济约定摇木瑾花树为号,【夹批:处处写花园,是一部大关目。】就知他来了。妇人见花枝摇影,知是他来,便在院内咳嗽接应。他推开门进来,两个并肩而坐。妇人便问:“你来,房中有谁?”敬济道:“大姐今日没出来,我已分付元宵儿在房里,有事先来叫我。”因问:“秋菊睡了?”妇人道:“已睡熟了。”说毕,相搂相抱,二人就在院内凳上,赤身露体,席上交欢。不胜缱绻。但见: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揾腮。手捻香乳绵似软,实奇哉!掀起脚儿

脱绣鞋,玉体着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填鸾云雨罢,嘱多才:

明朝千万早些来。【夹批:两用小唱写之,又是章法。】

两个云雨毕,妇人拿出五两碎银子来,递与敬济说:“门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与了他。三日入殓时,你大娘教我去探丧烧纸来了。明日出殡,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只见出门。这五两银子交与你,明早央你蚤去门外发送发送你潘姥姥,打发抬钱,看着下入土内,你来家。就同我去一般。”【夹批:敬济专门假孝子。】这敬济一手接了银子,说:“这个不打紧。我明日绝早就出门,干毕事,来回你老人家。”说毕,恐大姐进房,老早归厢房中去了。

一宿晚景休题。到次日,到饭时就来家。金莲才起来,在房中梳头。敬济走来回话,就门外昭化寺里,拿了两枝茉莉花儿来妇人戴。【夹批:又与后张胜提花一映。】妇人问:“棺材下了葬了?”敬济道:“我管何事,不打发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柜,我敢来回话!还剩了二两六七钱银子,交付与你妹子收了,盘缠度日。千恩万谢,多多上覆你。”妇人听见他娘入土,落下泪来。【夹批:直照磨镜一回。】便叫春梅:“把花儿浸在盏内,看茶来与你姐夫吃。”不一时,两盒儿蒸酥,四碟小菜,打发敬济吃了茶,往前边去了。由是越发与这小伙儿日亲日近。

一日,七月天气,妇人早辰约下他:“你今日休往那里去,在房中等着,我往你房里,和你顽耍。”【夹批:忽起一波。】这敬济答应了,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和几个朋友往门外耍子。去了一日,吃的大醉来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不知天高地下。黄昏时分,金莲蓦地到他房中,见他挺在床上,推他推不醒,就知他在那里吃了酒来。可霎作怪,不想妇人摸到他袖子里,吊下一根金头莲瓣簪儿来,上面趿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认的是孟玉楼簪子:【夹批:不谓此簪又作此一篇文字,金针奇绝。】“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他也和玉楼有些首尾。不然,他的簪子如何他袖着?怪道这短命,几次在我面上无情无绪。我若不留几个字儿与他,只说我没来。等我写四句诗在壁上,使他知道。待我见了,慢慢追问他下落。”于是取笔在壁上写了四句。诗曰:

独步书斋睡未醒,空劳神女下巫云。

襄王自是无情绪,辜负朝朝暮暮情。

写毕,妇人回房去了。却说敬济一觉酒醒起来,房中掌上灯,因想起今日妇人来相会,我却醉了。回头见壁上写了四句诗在壁上,墨迹犹新,念了一遍,就知他来到,空回去了。心中懊悔不已。“这咱已是起更时分,大姐、元宵儿都在后边未出来,我若往他那边去,角门又关了。”走来木槿花下,摇花枝为号,不听见里面动静,不免踩着太湖石扒过粉墙去。那妇人见他有酒,醉了挺觉,大恨归房,闷闷在心,就浑衣上床歪睡。不料半夜他扒过墙来,见院内无人,想丫鬟都睡了,悄悄蹑足潜踪走到房门首,见门虚掩,就挨身进来。窗间月色照见床上妇人独自朝里歪着,低声叫“可意人”,数声不应,说道:“你休怪我,今日崔大哥众朋友,邀了我往门外五里原庄上射箭【夹批:西门固在此。】耍子了一日,来家就醉了。不知你到,有负你之约,恕罪恕罪。”那妇人也不理他。敬济见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说了一遍又重复一遍。被妇人反手望脸上挝了一下,骂道:“贼牢拉负心短命,还不悄悄的,丫头听见!【夹批:是说了又说者,却从听者口中描出。】我知道你有了人,把我不放到心上。你今日端的那去来?”敬济道:“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门外射箭去,灌醉了来,就睡着了,失误你约,你休恼。我看见你留诗在壁上,就知恼了你。”妇人道:“怪捣鬼牢拉的,别要说嘴,与我禁声!【夹批:一个要暴白,一个怕人知,写得如画。】你捣的鬼如泥弹儿圆,我手内放不过。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醉了来家,你袖子里这根簪子,却是那里的?”敬济道:“是那日花园中拾的,【夹批:与琴童葫芦一对。】今两三日了。”妇人道:“你还肏神捣鬼,是那花园里拾的?你再拾一根来,我才信你。这簪子是孟碱儿那麻淫妇的头上簪子,【夹批:此句又为严州伏线。】我认的千真万真,上面还趿着他名字,【夹批:又与西门头上带去金莲家时一照。】你还哄我。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你房里吃饭,原来你和他七个八个。我问你,还不肯认。你不和他两个有首尾,他的簪子缘何到你手里?原来把我的事都透露与他,怪道他前日见了我笑,原来有你的话在里头。【夹批:有事人,如画。】自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绿豆皮儿请退了。”敬济听了,急的赌神发咒,继之以哭,道:“我敬济若与他有一字丝麻皂线,灵的是东岳城隍,活不到三十岁,生来碗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要汤不汤,要水不水。”【夹批:此子虚受过者。】那妇人终是不信,说道:“你这贼才料,说来的牙疼誓,亏你口内不害碜!”两个絮聒了一回,见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那妇人把身子扭过,倒背着他,使个性儿不理他,由着他姐姐长、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唬的敬济气也不敢出一口儿来,【夹批:索性放手一写。】干霍乱了一夜。将天明,敬济恐怕丫头起身,依旧越墙而过,往前边厢房中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回批:秋菊与金莲何仇?但类各不同,互相怨恨耳。然而夏去秋来,池莲褪粉,篱菊绽金,自是不得不然之时势。又一屋中,莲、梅、菊备三时,而添一陈敬济之败荷,则秋深时候,故应暂让秋菊说话。

此回方是结果金莲之楔子,却用一纵一擒,又一纵,又一擒作章法。

写月娘上孟兰会,又早为岳庙烧香作衬, 以及敬济推宣卷而作弊,总为月娘丑绝,且明明书其罪案也。

春梅寄柬,固写金莲,亦写春梅。盖弄一得双后。

不一补写春梅,则后日何以联属假弟妹之情?而前一回方写热心冷面,又不便即畅言春梅,须用此回一补。文字如下场鼓,一阵急一阵,逼金莲下场,却又不得不故为迂缓其调,以为春梅地也。作者苦心,作文之难如此。】

诗曰: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

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

拥炉细语鬼神知,空把佳期为君说。

话说潘金莲见陈敬济天明越墙过去了,心中又后悔。次日却是七月十五日,吴月娘坐轿子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门庆烧盂兰会箱库去。【夹批:写月娘自西门死后,只是如此等事,便使月娘不堪。】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首。回来,孟玉楼、孙雪娥、大姐,都往后边去了。独金莲落后,走到前厅仪门首,撞遇敬济正在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夹批:凡会处必如此写,可想其西门失计。】金莲叫住,便向他说:“昨日我说了你几句,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出来了,莫不真个和我罢了?”【夹批:妙,是悔时心事。】敬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一夜谁睡着来!险些儿一夜不曾把我麻烦死了,你看把我脸上肉也挝的去了!”妇人骂道:“贼短命,既不与他有首尾,贼人胆儿虚,你平白走怎的?”【夹批:反如此说,是悔语。】敬济道:“天将明了,不走来,不教人看见了?【夹批:便过入秋菊。】谁与他有甚事来?”金莲道:“既无此事,你今晚再来,我慢慢问你。”敬济道:“吃你麻犯了人,一夜谁合眼儿来?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妇人道:“你不去,和你算帐。”【夹批:极语,亦是悔语。】说毕,妇人回房去了。敬济拿衣物往铺子里来,做了一回买卖,归到厢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觉。盼望天色晚了,要往金莲那边去。不想到黄昏时分,天色一阵黑阴来,窗外簌簌下起雨来。【夹批:如此写来。】正是:

萧萧庭院黄昏雨,点点芭蕉不住声。

这敬济见那雨下得紧,说道:“好个不做美的天!他甫能教我对证话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来,好闷倦人也。”于是长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下的房檐上流水。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着一条茜红毯子卧单在身上。那时吴月娘来家,大姐与元宵儿都在后边没出来。于是锁了房门,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推了推角门。妇人知他今晚必来,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几钟酒,同他在炕房里先睡了,以此把角门虚掩。这敬济推开角门,便挨身而入。进到妇人卧房,见纱房半启,银烛高烧,桌上酒果已陈,金尊满泛。两个并肩叠股而坐。妇人便问:“你既不曾与孟三儿勾搭,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敬济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园荼縻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灭。”【夹批:荼蘼架作几次供案,不比葡萄架更甚乎?】妇人道:“既无此事,还把这簪子与你关头,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与你的簪子、香囊、帕儿物事收好着,少了我一件儿,钱与你答话。”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安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

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忽听见这边屋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不知是那个。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来溺尿,忽听那边房内开的门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睡。【夹批:秋菊此时方知,然则前在炕上睡,乃真睡也,与春梅睡自不同。】我娘自来会撇净,干净暗里养着女婿!”【夹批:怨毒之于人大矣哉。】次日,径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此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夹批:月娘两婢皆为他人所使,其齐家之法可知。】又告诉春梅说:“秋菊说你娘养着陈姐夫,昨日在房里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这春梅归房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娘不打与这奴才几下,教他骗口张舌,葬送主子。”金莲听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着,骂道:“教你煎熬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了。你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痒了!”于是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儿,只好与他挝痒儿罢了。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汤他这几下儿,打水不深的,只像斗猴儿一般。他好小胆儿,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你这般,好养出家生哨儿来了。”【夹批:春终结自有气势。】秋菊道:“谁说甚么来?”妇人道:“还说嘴哩!贼破家害主的奴才,还说甚么!”几声喝的秋菊往厨下去了。正是: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一日,八月中秋时分,金莲夜间暗约敬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鳌棋儿。晚夕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颇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到眼里,连忙走到后边上房,对月娘说。不想月娘才梳头,小玉正在上房门首站立。秋菊拉过他一边,告他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原不赖他,请奶奶快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哩,还不快走哩。”月娘便问:“他说甚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说出别的事。

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夹批:西门一死,如金莲、春梅岂可使之居于仪门外乎?】早被春梅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敬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敬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的沿沿的。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的好,正面芝麻花,两边槅子眼方胜儿,辕围蜂赶菊,刚凑着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晓得。”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敬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妇人说:“你大娘等闲无事再不来,今日大清早辰来做甚么?”春梅道:“左右是咱家这奴才嚼舌来。”不一时,只见小玉走来,如此这般:“秋菊后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骂喝了他两声,他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之过,只堤防着这奴才就是了。”【夹批:不知正是奴才防主子。】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舌。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夹批:月娘总是失计。夫可以搬女儿进来,何不搬金莲进来?一天之事毕矣。既无敬济,月娘岂不知向日琴童之事乎?作者罪月娘总是隐笔。】遇着傅伙计家去,方教敬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俱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敬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夹批:一大间阻。】正是:世间好事多间阻,就里风光不久长。有诗为证:

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之后,与敬济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金莲每日难挨,怎禁绣帏孤冷,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褪,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夹批:所谓相思,如此写去。】春梅道:“娘,你这等虚想也无用,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我听见说今晚要宣卷,【夹批:月娘之罪,不言自见。】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房内取草装枕头,等我到铺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决不有忘。”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后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

到于晚夕,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用了个金蝉脱壳,归到前边。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开了,丫鬟妇人都放出来,要听尼僧宣卷。【夹批:可杀,月娘坏事到底。】金莲央及春梅,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罢。”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与他几钟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厨房内。我方好去。”于是筛了两大碗酒,打发秋菊吃了,扣他在厨房内,拿了个筐儿,走到前边,先撮了一筐草,就悄悄到印子铺门首,低声叫门。正值傅伙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敬济在炕上才歪下,忽见有人叫门,声音像是春梅,连忙开门,见是他,满面笑道:“果然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坐。”春梅走入房内,便问:“小厮们在那里?”【夹批:金莲却带丫鬟气,春梅却带夫人气。】敬济道:“玳安和平安,都在那边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挨冷淡。”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说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稀罕俺娘儿每了。”【夹批:又挽冷面,又伏严州。】敬济道:“说那里话,自从那日着了唬,惊散了,又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敢走动。”春梅道:“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心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来,好歹教你快去哩。”敬济道:“多感你娘称们厚情,何以报答?你略先走一步儿,我收拾了,随后就去。”一面开橱门,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副银三事挑牙儿与他。就和春梅两个搂抱,按在炕上,且亲嘴咂舌,不胜欢谑。正是:

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谗。【眉批:二语乃西门耍来爵女人者,可叹!】

两个戏了一回,春梅先拿着草归到房来,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姐夫我叫了,他便来也。见我去,好不喜欢,又与了我一方汗巾,一付银挑牙儿。”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外边看着,只怕他来。”

原来那日正值九月十二三,月色正明。陈敬济旋到生药铺,叫过来安儿来这边来。他只推月娘叫他听宣卷,径往后边去了。【夹批:月娘可杀。何其此后写月娘不堪,一笔不放松也。】因前边花园门关了,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瑾花为号。春梅连忙接应,引入房中。妇人迎门接着,笑骂道:“贼短命,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敬济道:“我巴不得要来哩,只怕弄出是非来,带累你老人家,不好意思。”说着,二人携手进房坐下。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桌儿,摆上酒肴。妇人和敬济并肩叠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了一回。吃的酒浓上来,妇人娇眼乜斜,乌云半軃,【夹批:是干渴情景。】取出西门庆淫器包儿,里面包着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敬济便在灯光影下,妇人便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敬济亦脱的上下没条丝,又拿出春意二十四解本儿,放在灯下,照着样儿行事。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那春梅真个在后边推送,敬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往来抽送,十分畅美,不可尽言。不想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拨开鸟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里望里张看,见房中掌着明晃晃灯烛,三个人吃得大醉,都光赤着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春梅便在身后推车,三人串作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夫主名分,一个那管上下尊卑。

一个椅上逞雨意云情,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

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一个丈母根前变作污淫世界。

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

正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内暗道:“他们还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嘴张舌赖我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秋菊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那里溺?我拔开鸟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春梅道:“成精奴才,屋里放着杩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杩子在屋里。”两个后边聒噪,敬济天明起来,早往前边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那妇人便问春梅:“后边乱甚么?”这春梅如此这般,告说秋菊夜里开门一节。妇人发恨要打秋菊。这秋菊早辰又走来后边,报与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来,轻事重报,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房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那得陈姐夫来?落后陈姐夫打前边来,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一个大人放在屋里,端的是糖人儿,不拘那里安放了?一个砂子那里发落?莫不放在眼里不成?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日要的人强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夹批:月娘得意语,总是骄横托大故也。】于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了。

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大胆了。西门大姐听见此言,背地里审问敬济。敬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见在铺里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来?花园门成日关着。”大姐骂道:“贼囚根子,你别要说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你就信信脱脱去了,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夹批:必写大姐,文字之无脱漏处。】敬济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大娘眼见不信他。”【夹批:志已肆矣。】大姐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正是:

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

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曾静师化缘雪涧洞

【回批:此回乃大书月娘之罪,以为一百回结文之定案也,以为以前凡写月娘之罪案结穴也。夫凡写月娘偏宠金莲利瓶儿墙头之财夜香之权诈扫雪之趋承处处引诱敬济,全不防闲金莲置花园中金、瓶梅于度外,一若别室之人,随处奸险引娼妓为女,而冷落大姐卖富贵而攀亲宣卷念经,吃符药而求子瓶儿一死,即据其财金莲合气挟制其夫种种罪恶,不可胜数。

而总不如此回之罪为深切注明,又驾出于诸妇人之上者也。何则?夫寡妇远行烧香之罪, 已属万死无辞,乃以孝哥儿交与如意看养。夫西门氏无一人矣,此三尺之孤,乃西门家祖宗源远流长,传之于今日者也。西门在日,且当珍之保养之,不可一日离其侧,况其死后乎?况有金莲在侧,官哥之前车可鉴,瓶儿之言不犹在耳平?乃一旦远行烧香。夫烧香非必不可辞之事,且为必不可行之事,以致太岁起衅,伯才招灾,苟有人心,当不为此。况夫敬济现在家中,即无秋菊之言,犹当早计及此。

矧秋菊言之屡屡,已又亲移大姐进仪门内,而又令玳安、平安等,监其取药与当物。今忽远行,乃反去其监守以随已。夫大姐在仪门里住,则敬济同在内厢记,以论娇儿、玉楼等妇人,则混杂不便。使其在铺上宿,则花园内之金锁钥谁收乎?以论金莲、春梅则尤不便。况乎玳安、来安皆随去,其余俱在。贮许多金粉于园庭,列无数孀居于后院,一旦远行烧香,且自己又为未亡之人,乃远奔走于数百里之外。以礼论之,即有夫之妇,往邻左之尼庵僧舍,亦非妇人所宜,乃岳庙烧香。噫

月娘之罪,至此极矣。此书中之恶妇人,无过金莲,乃金莲不过自弃其身,以及其婢耳。未有如月娘之上使其祖宗绝祀,下及其子使之列于异端,入于空门,兼及其身几乎不保,以遗其夫羞,且诲盗诲淫于诸妾。而雪洞一言,以其千百年之宗祀,为一夕之喜舍布施,尤为百割不足以赎其罪也。况乎玉箫私人而不知,小玉私人而又不知以及后来旺被逐之奴而复引入室,以致有雪娥之走因窃玉之婚, 以致平安之逃,吴典恩之丑。

一百回中,无一可怒之事。故作者特用写后文春梅数折以丑之也。其丑之之处,其胜于杀之割之也。故日此书中月娘为第一恶人罪人,予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男女也。然而其恶处,总是一个不知礼。夫不知礼,则其志气日趋于奸险阴毒矣,则其行为必不能防微杜渐,循规蹈矩矣。然则不知礼,岂妇人之罪也哉?西门庆不能齐家之罪也。总之,写金莲之恶,盖辱西门之恶写月娘之无礼,盖罪西门之不读书也。纯是阳秋之笔。】

诗曰:

一自当年折凤凰,至今情绪几惶惶。

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空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说话一日,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因西门庆病重之时许的愿心。【夹批:不知作者必欲写月娘至二十分不堪,却是何恨。】吴大舅道:“既要去,须是我同了你去。”一面备办香烛纸马祭品之物,玳安、来安儿跟随,雇了三个头口,月娘便坐一乘暖轿,分付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好生看家,【夹批:历数众人,月娘出门之罪,不言可见。】同奶子如意儿、众丫头好生看孝哥儿。【夹批:又点孝哥,月娘出门之罪,又何如?】后边仪门无事早早关了,休要出外边去。”又分付陈敬济:“休要那去,同傅伙计大门首看顾。我约莫到月尽就来家了。”十五日早辰烧纸通信,晚夕辞了西门庆灵,与众姊妹置酒作别,把房门、各库门房钥匙交付与小玉拿着。【夹批:又点房门库门,月娘之罪又何如?】次日早五更起身,离了家门,一行人奔大路而去。那秋深时分,天寒日短,一日行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黄昏,投客店村房安歇,【夹批:行路如此,月娘之罪可如?】次日再行。一路上,秋云淡淡,寒雁凄凄,树木凋落,景物荒凉,不胜悲怆。

话休饶舌。一路无词,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望见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盘地脚,顶接天心,【夹批:一篇望岳赋。】居齐鲁之邦,有岩岩之气象。吴大舅见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岳庙来。那岱岳库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历代封禅,为第一庙貌也。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尊,乃万福之领袖。山头倚槛,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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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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