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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才穿上衣服,往前边去,忽有平安儿来报:“荆都监老爹来拜。”【夹批:又是出门人来此,为板定大章法,盖簇花之用也。】西门庆即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荆都监叩拜堂上道:【夹批:荆棘生于堂上矣。】“久违,欠礼,高转失贺。”西门庆道:“多承厚贶,尚未奉贺。”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左右献上茶汤。荆都监便道:“良骑俟候何往?”西门庆道:“京中太师老爷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与工部安凤山、钱云野、黄泰宇,都借学生这里作东,请他一饭。蒙他具拜贴与我,我岂可不回拜他拜去?诚恐他一时起身去了。”荆都监道:“正是。小弟有一事特来奉渎。巡按宋公正月间差满,只怕年终举劾地方官员,望乞四泉借重与他一说。闻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胆恃爱。倘得寸进,不敢有忘。”西门庆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领命?你写个说贴来,幸得他后日还有一席酒在我这里,等我抵面和他说又好说些。”荆都监连忙下位来,又与西门庆打一躬道:“多承盛情,衔结难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历手本在此。”一面叫写字的取出,荆都监亲手递上,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着:“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荆忠,年三十二岁。系山后檀州人。由祖后军功累升本卫正千户。从某年由武举中式,历升今职,管理济州兵马。”一一开载明白。【夹批:作者固以西门等人为荆棘。荆棘将去,西门将死矣。】西门庆看毕,荆都监又向袖中取出礼贴来,递上说道:“薄仪望乞笑留。”西门庆见上面写着“白米二千石”,说道:“岂有此理,这个学生断不敢领,以此视人,相交何在?”荆都监道:“不然。总然四泉不受,转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见拒之深耶?倘不纳,小弟亦不敢奉渎。”推让再三,西门庆只得收了,说道:“学生暂且收下。”一面接了,说道:“学生明日与他说了,就差人回报。”茶汤两换,荆都监拜谢起身去了。西门庆上马,琴童跟随,拜蔡知府去了。

却说玉箫打发西门庆出门,就走到金莲房中,【夹批:吹散春光,必用玉萧,令人有江城五月悲。人知春梅为领袖,不知玉箫乃要紧消息也。】说:“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后边去坐?俺娘好不说五娘哩。说五娘听见爹前边散了,往屋里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里去,把拦的爹恁紧。【夹批:一是俺娘的话。】三娘道:没的羞人子剌剌的,谁耐烦争他。左右是这几房里,随他串去。”【夹批:一是三娘的话。】金莲道:“我待说,就没好口,肏瞎了他的眼来!【夹批:试问此三句不自上“不愤忆吹箫”后,曲曲写金莲得意,如此一笔便到此十二分声势也?行文之难如此!】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玉箫道:“前边老到只娘屋里。六娘又死了,爹却往谁屋里去?”金莲道:“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顶窝儿的。”【夹批:毋亦将窝借顶乎?一笑。】玉箫又说:“俺娘又恼五娘问爹讨皮袄不对他说。落后爹送钥匙到房里,娘说了爹几句好的,说:早是李大姐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只好看一眼儿罢了。”金莲道:“没的扯那毴淡!有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夹批:得意语。】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夹批:得意语。】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夹批:得意话,方知前写金莲之妙也。】偏有那些毴声浪气的!”玉箫道:“我来对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说出我来。今日桂姐也家去了,俺娘收拾戴头面哩,五娘也快些收拾了罢。”【夹批:匆匆顿住。】说毕,玉箫后边去了。这金莲向镜台前搽胭抹粉,插茶戴翠,又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夹批:游丝飘渺。】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色衣服。”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鬏髻,珠子箍儿,浅色衣服。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夹批:是清河妆束。】上穿着沉香遍地金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喝路,棋童、来安三个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径往应伯爵家吃满月酒去了。不题。

却说如意儿和迎春,有西门庆晚夕来吃的一桌菜,安排停当,还有一壶金华酒,【夹批:做文总是在会讨便宜。如上文金华酒,不知有意为此写否,然此一借,便觉上文是伏笔矣。】向坛内又打出一壶葡萄酒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弹唱着,在房内做一处吃。吃到中间,也是合当有事,春梅道:“只说申二姐会唱的好《挂真儿》,没个人往后边去叫他来,好歹教他唱个咱们听。”迎春才待使绣春叫去,只见春鸿走来烘火。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不是冻的那腔儿,还不寻到这屋里来烘火。”因叫迎春:“你酾半瓯子酒与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就说我要他唱曲儿与姥姥听。”春鸿把酒勾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曲儿与他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我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夹批:自恃有王六儿在,然亦不知春梅之为春梅也。】春鸿一直走到前边,对春梅说:“我叫他,他不来哩。”春梅道:“你说我叫他,他就来了。”【夹批:直与月娘叫众人,李娇儿房中睡羞讪一样。】春鸿道:“我说前边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动,说这是大姑娘,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我说是春梅姑娘,他说你春梅姑娘便怎的,有郁大姐罢了,他从几时来也来叫我,我不得闲,在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奶奶到说你去走走再来,他不肯来哩。”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夹批:上文玉箫过舌,看官正拟看金莲撒泼,不意顿住金莲,乃写春梅,真是奇绝。】“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夹批:其志如此。】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你无非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儿,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坝,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野词,就拿班做势起来!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夹批:一顿住。然观其一路写来,确是春梅语,不是金莲语,所以入化也。】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破口。”把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嚛嚛,这位大姐,【夹批:以大姐待之,固是不知春梅者也。】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怎就这般言语,泼口骂出来!此处不留人,更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肏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夹批:触怒处在此。】比是你有恁性气,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申二娘道:“我没的赖在你家!”【夹批:逼真,如闻其声口。】春梅道:“赖在我家,叫小厮把鬓毛都撏光了你的。”【夹批:又逼真,如闻其声口。】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日怎的恁样儿的,还不往前边去罢。”那春梅只顾不动身。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来,拜辞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轿子来,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对过叫将画童儿来,领他往韩道国家去了。春梅骂了一顿,往前边去了。大妗子看着大姐和玉箫说道:“他敢前边吃了酒进来,不然如何恁冲言冲语的!骂的我也不好看的了。【夹批:反衬法,所以月娘恼也。】你叫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着撵他去了,又不叫小厮领他,十分水深人不过。”玉箫道:“他们敢在前头吃酒来?”【夹批:语中有偏向意。】

却说春梅走到前边,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方才把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叫着他张儿致儿,拿班做势儿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损百枝,忌口些,郁大姐在这里。”【夹批:偏有闲笔,反衬得到,真是异样文锦。】春梅道:“不是这等说。像郁大姐在俺家这几年,大大小小,他恶讪了那个来?教他唱个儿,他就唱。那里像这贼瞎淫妇大胆。他记得甚么成样的套数,左来右去,只是那几句《山坡羊》、《琐南枝》,油里滑言语,上个甚么抬盘儿也怎的?我才乍听这个曲儿也怎的?我见他心里就要把郁大姐挣下来一般。”【夹批:不快人处,偏有此等情节,摹写逼真。】郁大姐道:“可不怎的。【夹批:又如闻其声口。】昨日晚夕,大娘教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大姑娘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家里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谁人看成。”【夹批:深知春梅者。】春梅道:“我刚才不骂的:你上覆韩道国老婆那贼淫妇,你就学与他,我也不怕他。”【夹批:自负语。夫人不知我而骂之,固是不服“炎凉”二字,然较之玉楼,则春梅又远矣。批书者自信能为春梅,不能为玉楼也。】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没要紧气的恁样儿的。”【夹批:又反衬。】如意儿道:“我倾杯儿酒,与大姐姐消消儿恼。”迎春道:“我这女儿着恼就是气。”【夹批:又是玉楼、金莲之颦。看他写春梅骂人,却写大妗子、玉萧、郁大姐、潘姥姥 、如意、迎春,虽是反衬得到,却正是西门庆家中,不是野寺孤灯,瞎道姑骂徒工弟也。】便道:“郁大姐,你拣套好曲儿唱个伏侍他。”这郁大姐拿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夹批:不即不离。妙绝。】如意儿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夹批:写众人一时耸涌,使春梅气态毕露。】那迎春拿起杯儿酒来,望着春梅道:“罢罢,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恼了,胡乱且吃你妈妈这钟酒儿罢。”【夹批:迎春之于春梅,又为玉楼之于金莲也。】那春梅忍不住笑骂道:“怪小淫妇儿,你又做起我妈妈来了!”又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江儿水》俺们听罢。”这郁大姐在旁弹着琵琶,慢慢唱“花娇月艳”,与众人吃酒不题。

且说西门庆从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来下马,平安就禀:“今日有衙门里何老爹差答应的来,请爹明日早进衙门中,拿了一起贼情审问。【夹批:伏何十一案。】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历日。【夹批:一百本历日,记明新年,是西门死期矣。然又引起下文乔亲家事。】荆都监老爹差人送了一口鲜猪,一坛豆酒,又是四封银子。姐夫收下,交到后边去了,没敢与他回贴儿。晚上,他家人还来见爹说话哩。只胡老爹家与了回贴,赏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是乔亲家爹送贴儿,明日请爹吃酒。”玳安儿又拿宋御史回贴儿来回话:“小的送到察院内,宋老爹说,明日还奉价过来。赏了小的并抬盒人五钱银子,一百本历日。”【夹批:又是一百本历日。又言虽一日作两日过,君其如死何哉!】西门庆走到厅上,春鸿连忙报与春梅众人,说道:“爹来家了,还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们腿事!没娘在家,他也不往俺这边来。”【夹批:找足春梅十分骄满。】众人打伙儿吃酒顽笑,只顾不动身。西门庆到上房,大妗子和三个姑子,都往那边屋里去了。玉箫向前与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儿打发他吃饭。教来兴儿定桌席:三十日与宋巡按摆酒初一日刘、薛二内相,帅府周爷众位,吃庆官酒。分付去了。【夹批:头绪纷然,一丝不乱。】玉箫在旁请问:“爹吃酒,筛甚么酒吃?”西门庆道:“有刚才荆都监送来的那豆酒取来,打开我尝尝,看好不好。”只见来安儿进来,禀问接月娘去。玉箫便使他提酒来,打破泥头,倾在钟内,递与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夹批:与荆棘相斗者,自是此一派妙人。】西门庆令:“斟来我吃。”须臾,摆上菜来,西门庆在房中吃酒。

却说来安同排军拿灯笼,晚夕接了月娘众人来家。都穿着皮袄,都到上房来拜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拜完了,又都过那边屋里,去拜大妗子与三个姑子。月娘便坐着与西门庆说话:“应二嫂见俺们都去,好不喜欢!酒席上有隔壁马家娘子和应大嫂、杜二娘,也有十来位娘子。叫了两个女儿弹唱。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夹批:不谓春花竟能秋实,西门能不伤心?】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乱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没人手。临来时,应二歌与俺们磕头,谢了又谢,多多上覆你,多谢重礼。”西门庆道:“春花儿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月娘道:“他比那个没鼻子?【夹批:句。】没眼儿?【夹批:句。】是鬼儿?【夹批:句。】出来见不的?”【夹批:句。】西门庆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猪拱罢。”月娘道:“我就听不上你恁说嘴。只你家的好,【夹批:句。】拿掇的,【夹批:句。】出来见的人!”【夹批:句。不快金莲也。总是忙中闲笔,否则即入春梅为无味之甚。】那王经在旁立着,说道:“应二爹见娘们去,先头不敢出来见,躲在下边房里,打窗户眼儿望前瞧。【旁批:为后对张二官说金莲伏线。】被小的看见了,说道:你老人家没廉耻,平日瞧甚么!”他赶着小的打。”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说道:“你看这贼花子,等明日他来,着老实抹他一脸粉。”【夹批:愈忙愈闲矣。】王经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道:“这小厮别要胡说。他几时瞧来?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谁见他个影儿?只临来时,才与俺们磕头。”王经站了一回出来了。【夹批:愈忙愈闲矣。】

月娘也起身过这边屋里,拜大妗子并三个师父。大姐与玉箫众丫头媳妇都来磕头。月娘便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都不作声。【夹批:如画,为春梅身分。】玉箫说:“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来就去?”大妗子隐瞒不住,把春梅骂他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就有几分恼,说道:“他不唱便罢了,这丫头恁惯的没张倒置的,平白骂他怎么的?【夹批:明说金莲。】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了,【夹批:明说金莲。】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望着金莲道:“你也管他管儿,惯的他通没些摺儿。”金莲在旁笑着说道:“也没见这个瞎曳么的,风不摇,树不动。你走千家门,万家户,在人家无非只是唱。人叫你唱个儿,也不失了和气,谁教他拿班儿做势的,他不骂他嫌腥。”【夹批:试问,不自上文“不愤忆吹箫”后一路写其得意,此处如何便得唐突月娘至此?作文之难如此。】月娘道:“你到且是会说话儿的。都像这等,好人歹人都吃他骂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儿了!”金莲道:“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夹批:愈知一路写金莲得意,皆为此句发派。】月娘听了他这句话,气的他脸通红了,【夹批:老羞成怒,自叫人过娇儿房中至此为两次。】说道:“惯着他,明日把六邻亲戚都教他骂遍了罢!”于是起身,走过西门庆这边来。西门庆便问:“怎么的?”月娘道:“情知是谁,你家使的有好规矩的大姐,如此这般,把申二姐骂的去了。”西门庆笑道:“谁教他不唱与他听来。【夹批:此处第三番。】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厮送他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玉箫道:“申二姐盒子还在这里,没拿去哩。”月娘见西门庆笑,便说道:“不说教将来嗔喝他两句,亏你还雌着嘴儿,不知笑的是甚么?”玉楼、李娇儿见月娘恼起来,就都先归房去了。【夹批:衬金莲不知头势,总是不愤吹箫日纵之也。】西门庆只顾吃酒,良久,【夹批:二字,月娘不堪。】月娘进里间内,脱衣裳摘头,便问玉箫:“这箱上四包银子是那里的?”西门庆说:“是荆都监的二百两银子,要央宋巡按,图干升转。”玉箫道:“头里姐夫送进来,我就忘了对娘说。”月娘道:“人家的,还不收进柜里去哩。”玉箫一面安放在厨柜中。【夹批:此等处,又见金莲在月娘房中久等也。】

金莲在那边屋里只顾坐的,要等西门庆一答儿往前边去,【夹批:写出不见头势。】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药,与他交媾,图壬子日好生子。见西门庆不动身,走来掀帘子儿叫他说:“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夹批:总是得意之金莲,不知头势也。】西门庆道:“我儿,你先走一步儿,我吃了这些酒来。”那金莲一直往前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夹批:一句,直吐一腔愤气。】我还和你说话哩。【夹批:又是一句。】你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也怎的?【夹批:纷纷供出矣。】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屋里,硬来叫你。【夹批:纷纷供出矣。】没廉耻的货,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夹批:拉入玉楼。】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把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才好,【夹批:不知怎样一把方妙,可为大笑。】通教他把拦住了,【夹批:又重一句。】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夹批:正是自己让不过之词。】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也有几分恼。【夹批:过入含酸。】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没吃甚么儿,不知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钟酒,都吐了。你还不往屋里瞧他瞧去?”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分付收了家火罢,我不吃酒了。”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只见妇人已脱了衣裳,摘去首饰,浑衣儿歪在炕上,正倒着身子呕吐。【夹批:写玉楼直是深深郁郁,千秋不吐。】西门庆见他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你。”妇人一声不言语,只顾呕吐。【夹批:深深郁郁,千秋痛恨。】被西门庆一面抱起他来,与他坐的,见他两只手只揉胸前,便问:“我的心肝,心里怎么?告诉我。”妇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问他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夹批:深深郁郁,千秋痛恨。】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才上房对我说,我才晓的。”妇人道:“可知你不晓的。【夹批:一句。】俺每不是你老婆,【夹批:二句。】你疼你那心爱的去罢。”【夹批:三句。千秋痛恨,只此三句。】西门庆于是搂过粉项来亲个嘴,说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来。”便叫兰香:“快顿好苦艳茶儿来,与你娘吃。”【夹批:拉白,妙。】兰香道:“有茶伺候着哩。”一面捧茶上来。西门庆亲手拿在他口儿边吃。妇人道:“拿来,等我自吃。【夹批:妙绝。】会那等乔劬劳,旋蒸热卖儿的,【夹批:玉楼亦太甚,此时旋蒸热卖者谁哉?】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夹批:妙。总是一丝才吐,便千头万绪。】也有这大娘,平白说怎的,争出来(火吉力)包气。”【夹批:妙。】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夹批:亦自知惭。】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夹批:又一句。】自有那心爱的扯落着你哩。【夹批:又二句。】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赘字号听题去了,【夹批:又三句。】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夹批:足上三句,千秋痛恨,又足此三句。】见西门庆嘴揾着他那香腮,【夹批:写西门无言可对。】便道:“吃的那酒气,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儿谁尝着来,那里有甚么神思和你两个缠!”【夹批:总是反衬西门拉白处。】西门庆道:“你没吃甚么儿?叫丫头拿饭来咱们吃,我也还没吃饭哩。”【夹批:又拉白。】妇人道:“你没的说,人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饭!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门庆道:“我不吃,我敢也不吃了,咱两个收拾睡了罢。明日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妇人道:“由他去,请甚么任医官、李医官,教刘婆子来,吃他服药也好了。”西门庆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内扑撒扑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专一会揣骨捏病。”【夹批:总是无言相答。无面相对处,写得活现。】西门庆忽然想起道:“昨日刘学官送了十圆广东牛黄蜡丸,那药,酒儿吃下极好。”即使兰香:“问你大娘要去,在上房磁罐儿内盛着哩。就拿素儿带些酒来。吃了管情手到病除。”【夹批:句句是惭,比李衙内,自是天渊。】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你会揣甚么病?要酒,俺这屋里有酒。”

不一时,兰香到上房要了两丸来。西门庆看筛热了酒,剥去腊,里面露出金丸来,拿与玉楼吃下去。西门庆因令兰香:“趁着酒,你筛一钟儿来,我也吃了药罢。”被玉楼瞅了一眼,说道:“就休要汗邪,你要吃药,往别人房里去吃。【夹批:玉楼与金莲始终相好,殆情知不是伴耳。】你这里且做甚么哩,却这等胡作做。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紧要教人疼的魂也没了,还要那等掇弄人,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夹批:总描西门拉白处。】西门庆笑道:“罢罢,我的儿,我不吃药了,咱两个睡罢。”那妇人一面吃毕药,与西门庆两个解衣上床同寝。西门庆在被窝内,替他手撒扑着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搂其粉项,【夹批:作枫头也。却为那一只手,下搊这一只腿儿也。】问道:“我的亲亲,你心口这回吃下药觉好些?”妇人道:“疼便止了,还有些嘈杂。”西门庆道:“不打紧,消一回也好了。”因说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兑了五十两银子与来兴儿,后日宋御史摆酒,初一日烧纸还愿心,到初三日,再破两日工夫,把人都请了罢。受了人家许多人情礼物,只顾挨着,也不是事。”妇人道:“你请也不在我,不请也不在我。【夹批:与扫雪月娘正对。】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厮来攒帐,交与你,随你交付与六姐,教他管去。也该教他管管儿,却是他昨日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夹批:与扫雪月娘正对。】西门庆道:“你听那小淫妇儿,他勉强,着紧处他就慌了。亦发摆过这几席酒儿,你交与他就是了。”玉楼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乖!还说你不护他,这些事儿就见出你那心儿来了。摆过酒儿交与他,俺们是合死的?像这清早辰,得梳个头儿?小厮你来我去,称银换钱,气也掏干了。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也怎的!”西门庆道:“我的儿,常言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说着,一面慢慢搊起一只腿儿,【夹批:这一只妙。是欲行事而不便即入,故借说话时搊腿。然必先搊这一只,已有行事之势,下文说着便入,庶不费手。】跨在胳膊上,搂抱在怀里,揝着他白生生的小腿儿,穿着大红绫子的绣鞋儿,说道:“我的儿,你达不爱你别,只爱你这两只白腿儿,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等柔嫩可爱。”【夹批:是不好即入意。】妇人道:“好个说嘴的货,谁信那棉花嘴儿,可可儿的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没有来!不说俺们皮肉儿粗糙,你拿左话儿右说着哩。”【夹批:玉楼生平当亦自顾影生怜,则此处数语,正是其酸极处。】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谎就死了我。”妇人道:“行货子,没要紧赌什么誓。”【夹批:明目聪耳,不信魍魉弄影也。】这西门庆说着就把那话带上了银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妇人道:“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夹批:又对月娘雪夜,总是此回与烧香一回相对。但月娘是私自邀之,且装乔处许多丑态,总是权术。玉楼自己含酸,绝不望一盼,西门自来。然虽有数语,总是实实酸痛,非如月娘一派权奸也。】因摸见银托子,说道:“从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还不趁早除下来哩。”那西门庆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怀里,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须臾淫水浸出,往来有声,如狗茶镪子一般,妇人一面用绢抹尽了去,口里内不住作柔颤声,叫他:“达达,你省可往里边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西门庆道:“我到明日问任医官讨服暖药来,你吃就好了。”

不说两个在床上欢娱顽耍,单表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晚夕坐的说话。因说起春梅怎的骂申二姐,骂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轿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对过叫画童儿送他往韩道国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着,还刀截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小玉道:“他们五个在前头吃酒来。”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夹批:单罪金莲。】生生把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的,还嗔人说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骂了去罢,要俺们在屋里做甚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教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出来的。【夹批:明与金莲争气。】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们不长俊一般,成个甚么道理!”大妗子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怎好惹气?”当夜无辞,同归到房中歇了。

次日,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潘金莲见月娘拦了西门庆不放来,又误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悦。【夹批:是得意时一挫。】次日,老早就使来安叫了一顶轿子,把潘姥姥打发往家去了。【夹批:先打发去,妙,省许多文字,非金莲自为地也。】

吴月娘早辰起来,三个姑子要告辞家去,月娘每个一盒茶食,五钱银子,又许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斋,先与他一两银子,请香烛纸马,到腊月还送香油、白面、细米素食与他斋僧供佛。【夹批:此处却将雪夜烧香之假月娘一为说出。何则?此回玉楼直对雪夜月娘,但月娘送香油于王姑子在瓶儿进门之时,王姑子与大姑子即来于烧香复合之后,明是王姑授以奸计,恐看官不明,乃于此回玉楼掩映处又特书月娘布施油米。夫此处布施老薛,人人得知月娘盖为符药安胎有灵之故。然则前文反衬明甚矣。】因摆下茶,在上房内管待,同大妗子一处吃。先请了李娇儿、孟玉楼、大姐,都坐下。问玉楼:“你吃了那蜡丸,心口内不疼了?”玉楼道:“今早吐了两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边:“请潘姥姥和五娘来吃点心。”玉箫道:“小玉在后边蒸点心哩。我去请罢。”于是一直走了前边金莲房中,【夹批:玉箫过舌亦作两次写。】便问他:“姥姥怎的不见?后边请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莲道:“他今日早辰,我打发他家去了。”玉箫说:“怎的不说声,三不知就去了?”金莲道:“住的人心淡,只顾住着怎的!”玉箫道:“我拿了块腊肉儿,四个甜酱瓜茄子,与他老人家,谁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老人家收着罢。”【夹批:三章约中又一则也。】于是递与秋菊,放在抽替内。这玉箫便向金莲说道:“昨日晚夕五娘来了,俺娘如此这般对着爹好不说五娘强汗世界,与爹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怎的把拦老爹在前边,不往后边来。落后把爹打发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怎的说五娘惯的春梅没规矩,毁骂申二姐。爹到明日还要送一两银子与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说了一时。【夹批:吹散梅花,必用玉萧。此一约已两三见矣。】这金莲听记在心。玉箫先来回月娘说:“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来也。”月娘便望着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说了他两句儿,今日就使性子,也不进来说声儿,老早打发他娘去了。我猜姐姐又不知心里安排着要起甚么水头儿哩。”【夹批:借姥姥便入,文情捷甚。】

当下月娘自知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夹批:方知激打雪娥文内听篱笆,直贯至此。】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夹批:直出玉箫之言。】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甚么恼他?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撑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夹批:生出一证。便使连日得意金莲活现。】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了他去不成!【夹批:仍是得意。然则自瓶儿一死,已畅然矣。】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里好好儿坐的,你怎的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夹批:针锋相对。】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夹批:总描月娘不知正理,随处奸险不通处,为不足以服人也。】贱不识高低的货,俺每倒不言语了,你倒只顾赶人。【夹批:是连日积愤。】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夹批:刺心处为此。】都是这等起来,【夹批:月娘私据瓶儿之财,恐因一皮袄便不可为后例,深思远虑,此一句毕露出。】俺每在这屋里放小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夹批:明言瓶儿之财惟人可据也。】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摺儿!不管好歹就骂人。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夹批:纷纷俱吐矣,却不是玉楼语。】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这里,【夹批:言也,听凭怎么自治也。】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夹批:是连日放志满心之后语也。】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了?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是我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夹批:所以云根由,起自对月娘说如意守灵一夜。又“浪”字,在扫雪时已藏之矣。】吴月娘吃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漒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吴大妗子便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夹批:手闲笔忙。】饶劝着,那月娘口里的话纷纷发出来,说道:“你害杀了一个,只多我了。”【夹批:翡翠轩中,至打狗蓄猫,千秋痛恨至于此一吐。】孟玉楼道:“耶嚛,耶嚛,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了,连累俺每,一棒打着好几个。【夹批:月娘已说到瓶儿,玉楼方接到上文趁来。然则月娘纷纷发出,真是一气乱发,一面大妗劝,一面玉楼说,一时纷纷如画也。】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娘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夹批:一面又白描金莲。】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每嚷斗,俺每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夹批:一而又白描月娘。】被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夹批:大妗本劝,反为李娇儿拉住。一时好看杀人,却一丝不乱。】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撒泼。自家打几个嘴巴,【夹批:至此方是大闹也。】头上鬏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这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夹批:句。】就是了,【夹批:句。与上句不连。】泼脚子货。【夹批:又与上句不连,一连三句,皆不成句。即下自云“没说出来”。】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夹批:又与上句不连,自己说没说出来,正是气急语。】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夹批:月娘正云一句没说出,金莲一面又说。月娘依旧没说出,所以又说“你看”,又说其嘴也,气急如画。】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把我别变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辩别你?”【夹批:以上俱是虚描,此又实写。】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家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夹批:正见月娘疏处,有敬济而不知也。】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金莲往前边去,说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三位师父笑话。【夹批:点三姑。】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夹批:又夹写玉楼。】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夹批:煞住。】

大妗子便劝住月娘,说道:【夹批:又写大妗子。】“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气,分明没要紧。你姐妹们欢欢喜喜,俺每在这里住着有光。似这等合气起来,又不依个劝,却怎样儿的?”那三个姑子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夹批:又写三尼并小尼,却是好一会工夫矣。】告辞月娘众人,月娘道:“三位师父,休要笑话。”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没的说,谁家灶内无烟?心头一点无明火,些儿触着便生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佛法上不说的好:冷心不动一孤舟,净扫灵台正好修。若还绳头松松,就是万个金刚也降不住。【夹批:且入闲笔成趣。】为人只把这心猿意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这上头起。贫僧去也,多有打搅菩萨。好好儿的。”一面打了两个问讯。月娘连忙还万福,说道:“空过师父,多多有慢。另日着人送斋衬去。”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师父出去,看狗。”【夹批:笔愈闲矣。】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去了。

月娘陪大妗子坐着,说道:“你看这回气的我,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夹批:看他此等笔法,纯是追魂取魄,最耐人学也。】从早辰吃了口清茶,还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这等劝你少揽气,你不依我。你又是临月的身子,有甚要紧。”月娘道:“早是你在这里住看着,又是我和他合气?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个汉子,你就通身把拦住了,和那丫头通同作弊,在前头干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干不出来的,你干出来。女妇人家,通把个廉耻也不顾。他灯台不照自己,还张着嘴儿说人浪。【夹批:将近日花园金莲罪案一描。】想着有那一个在,成日和那一个合气,对着俺每,千也说那一个的不是,他就是清净姑姑儿了。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唬人子。我洗着眼儿看着他,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儿死哩。【夹批:总为死瓶儿一吐恶气。然而蕙莲地下含笑,雪娥厨中心凉矣。】刚才摆着茶儿,我还好意等他娘来吃,谁知他三不知的就打发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儿,悄悄儿走来这里听。听怎的?那个怕你不成!待等汉子来,轻学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里守着炉台站着,不知五娘几时走来,也不听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道:【夹批:雪娥忽出,可知先在观望不动。】“他单会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合了多少气!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教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偏生好斗的。”【夹批:映转昔日偏爱。】月娘道:“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才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儿,一径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条尾的狐狸精,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头肉儿!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他久惯牢头。你看他昨日那等气势,硬来我屋里叫汉子: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个人的汉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恼,他从东京来家,就不放一夜儿进后边来。一个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儿去。十个指头,都放在你口内才罢了。”【夹批:一路如许事端结源此事,可发一笑。】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烦,你又常病儿痛儿的,不贪此事,随他去罢。不争你为众好,与人为怨结仇。”劝了一回,玉箫安排上饭来,也不吃,说道:“我这回好头疼,【夹批:又使奸术,以便挟治西门。】心口内有些恶没没的上来。”教玉箫:“那边炕上,放下枕头,我且躺躺去。”分付李娇儿:“你们陪大妗子吃饭。”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装一盒子点心,与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却说西门庆衙门中审问贼情,【夹批:有何十在内。】到午牌时分才来家。正值荆都监家人讨回帖,西门庆道:“多谢你老爹重礼。如何这等计较?你还把那礼扛将回去,等我明日说成了取家来。”家人道:“家老爹没分付,小的怎敢将回去,放在老爹这里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既恁说,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贴,又赏家人一两银子。因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夹批:写月娘权诈,遂使雪夜烧香奸险毕露。】问丫鬟,都不敢说。走到前边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撒脑,拿着个枕头睡,问着又不言语,【夹批:凡妇人皆如此,而月娘为更可恨也。】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银子,打发荆都监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楼房中问。玉楼隐瞒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莲早辰嚷闹合气之事,备说一遍。这西门庆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说道:“你甚要紧,自身上不方便,【夹批:西门受其挟处以此。】理那小淫妇儿做甚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气?”月娘道:“我和他合气,是我偏生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早辰好意摆下茶儿,请他娘来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发去了,便走来后边撑着头儿和我嚷,自家打滚撞头,鬟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着,是也打成一块。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夹批:拉扯瓶儿以实之。】行动就说:你家汉子说条念款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说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秃肉儿拌的他过?专会那泼皮赖肉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甚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夹批:明以身子后挟降西门。】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夹批:丑绝不堪。】刚才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也干净了,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夹批:一番挟制。】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夹批:又一番挟制。】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吃他害死了。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气。”西门庆不听便罢,听的说,越发慌了,一面把月娘搂抱在怀里,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别和那小淫妇儿一般见识,他识什么高低香臭?没的气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淫妇儿去。”月娘道:“你还敢骂他,他还要拿猪毛绳子套你哩。”西门庆道:“你教他说,恼了我,吃我一顿好脚。”因问月娘:“你如今心内怎么的?吃了些甚么儿没有?”月娘道:“谁尝着些甚么儿?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着他娘来吃,他就走来和我嚷起来。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夹批:挟制之法。】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这手,恁半日还同握过来。”西门庆听了,只顾跌脚,说道:“可怎样儿的,快着小厮去请任医官来看看。”月娘道:“请什么任医官?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墙上土坯,去了一层又一层。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个聪明的人儿,当不的家?”【夹批:丑绝不堪。】西门庆道:“你也耐烦,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去便罢了。你如今不请任后溪来看你看,一时气裹住了这胎气,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月娘道:“这等,叫刘婆子来瞧瞧,吃他服药,再不,头上剁两针,由他自好了。”西门庆道:“你没的说,那刘婆子老淫妇,他会看甚胎产?叫小厮骑马快请任医官来看。”【夹批:观西门着急在胎,方知月娘安胎之妙,方知三姑子庙内油米该送,方知雪夜求子诸话俱出王姑子奸计也。】月娘道:“你敢去请!你就请了来,我也不出去。”【夹批:挟制处丑绝不堪。】

西门庆不依他,走到前边,即叫琴童:“快骑马往门外请任老爹,紧等着,一答儿就来。”琴童应诺,骑上马云飞一般去了。西门庆只在屋里厮守着月娘,分付丫头,连忙熬粥儿拿上来,劝他吃,月娘又不吃。【夹批:挟制处,愈见雪夜烧香之假。】等到后晌时分,琴童空回来说:“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来。他家知道咱这里请,说明日任老爹绝早就来了。”月娘见乔大户一替两替来请,便道:“太医已是明日来了,你往乔亲家那里去罢。天晚了,你不去,惹的乔亲家怪。”西门庆道:“我去了,谁看你?”月娘笑道:“傻行货子,谁要你做恁个腔儿。你去,我不妨事。【夹批:收来放去,以腹中之子挟制西门,其去瓶儿远矣,真正丑绝。】等我消一回儿,慢慢挣痤着起来,与大妗子坐的吃饭。你慌的是些甚么?”西门庆令玉箫:“快请你大妗子来,和你娘坐的。”又问:“郁大姐在那里?叫他唱与娘听。”【夹批:映到郁大姐,情事宛然而。】玉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烦了。”西门庆道:“谁教他去来?留他两住两日儿也罢了。”赶着玉箫踢了两脚。月娘道:“他见你家反宅乱,要去,管他腿事?”【夹批:写月娘尚不知为其婢卖也。】玉箫道:“正经骂申二姐的倒不踢。”【夹批:连日诸事,一点皆出,又见玉箫之宠,不下春梅也。】那西门庆只做不听见,【夹批:妙。】一面穿了衣裳,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时分,就来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楼、李娇儿四个坐的。【夹批:假处不堪,真是丑绝。】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忙往后边去了。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你这咱好些了么?”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两口粥儿,心口内不大十分胀了,还只有些头疼腰酸。”西门庆道:“不打紧,明日任后溪来看,吃他两服药,解散散气,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样教你休请他,你又请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汉子来做甚么?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因问:“乔亲家请你做甚么?”西门庆道:“他说我从东京来了,与我坐坐。今日他也费心,整治许多菜蔬,叫两个唱的,落后又邀过来台官来陪我。我热着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几钟酒,老早就来了。”月娘道:“好个说嘴的货!我听不上你这巧言花语,可可儿就是热着我来?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个破沙锅片子。”【夹批:真是丑绝不堪。觉写金莲之笔,无此其甚也。】又问:“乔亲家再没和你说什么话?”西门庆方告说:“乔亲家如今要趁着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个义官。银子也封下了,教我对胡府尹说。我说不打紧,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历日,我还没曾回他礼。等我送礼时,稍了贴子与他,问他讨一张义官札付来与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说纳些银子是正理。如今央这里分上讨讨儿,免上下使用,也省十来两银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讨讨儿罢。你没拿他银子来?”西门庆道:“他银子明日送过来。还要买分礼来,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佥一口猪,一坛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说毕,西门庆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摆酒,后厅筵席治酒,装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拨了两院三十名官身乐人,两名伶官、四名排长领着,来西门庆宅中答应。只见任医官从早辰就骑马来了,西门庆忙迎到厅上陪坐,道连日阔怀之事。任医官道:“昨日盛使到,学生该班,至晚才来家,见尊剌,今日不俟驾而来。敢问何人欠安?”西门庆道:“大贱内偶然有些失调,请后溪一诊。”须臾茶至。吃了茶,任医官道:“昨日闻得明川说,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西门庆道:“菲才备员而已,何贺之有。”一面西门庆分付:“后边对你大娘说,任老爹来了,明间内收拾。”琴童应诺,到后边。大妗子、李娇儿、孟玉楼都在房内,只见琴童来说:“任医官来了,爹分付教收拾明间里坐的。”月娘只不动身,说道:“我说不要请他,平白教人家汉子,睁着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么!【夹批:丑绝不堪。作者写此回,虽为金莲散场,实因一路写月娘,俱是隐笔,恐看官不明,故此回放手一写其丑,与前扫雪夜反衬也。】叫刘妈妈子来,吃两服药,由他好了。好这等摇铃打鼓的,好与人家汉子喂眼。”【夹批:丑绝不堪。】玉楼道:“大娘,已是请人来了,你不出去却怎样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旁边劝着说:“姑娘,他是个太医,你教他看看你这脉息,还知道你这病源,不知你为甚起气恼,伤犯了那一经。吃了他药,替你分理理气血,安安胎气也好。【夹批:一安如何再安,见众人一时俱以月娘有胎为重,则吃药安胎,月娘神奸毕露。】刘婆子他晓得甚么病源脉理?一时耽误怎了。”月娘方动身梳头,戴上冠儿,玉箫拿镜子,孟玉楼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后鬓。李娇儿替他勒钿儿。孙雪娥预备拿衣裳。【夹批:反衬金莲不在此也。】不一时,打扮的粉妆玉琢,【夹批:一句将月娘假病挟制西门处衬得十分圆满。夫既是病容,安得粉妆玉琢。】正是:

罗浮仙子临凡世,月殿婵娟出画堂。

第七十六回 春梅娇撒西门庆 画童哭躲温葵轩

【回批:上文七十二回内,安郎中送来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看着亦谓闲闲一礼而已六十回内,红梅花对白梅花,亦不过闲闲一令而已。不知作者一路隐隐显显草蛇灰线写来,盖为春梅洗发,言莲杏月桂俱已飘零,而瓶断簪折,琴书俱冷,一段春光,端的总在梅花也。此回乃特笔为春梅一写。

金莲与月娘淘气,而春梅撒娇,虽祸起春梅,而不为金莲写,特为春梅写,亦花各有时。金莲,乃一谢时之芰荷,故不如当春之梅萼,是故写春梅而不写金莲也。但为写春梅,亦有两样笔墨。 为其将有出头之日,为春梅计,则守备府中固春梅扬眉吐气之处,是此处写其撒娇,盖为春梅抬身分也。若云为西门庆计,则金屋梅花,深注金瓶,一旦瓶坠金井,而梅花亦狼藉东风, 眼见为敬济所揉拧,是此处一写,又为梅花伤心,且为西门伤心也。故玉箫调里吹彻江城,瓶已沉矣,而水岂复能温乎是用接写温秀才之去也。

温秀才未来之先,写水秀才,是温必水之温也。金瓶水煖,可养梅花,令瓶破而水亦冷矣。梅花自应催折,为敬济所得也。但温秀才,即该写之于瓶儿之初来。不如作者,固言瓶水初温,而寒瓮兴悲,蛟龙失水,则玉胆梅花,其芬芳能几何哉! 深悲韶华之迅速,风流之不久也。

葵花乃爱日之花,而“必古”又“屁股”之讹。水性就下,宜乎与夏龙溪私漏消息, 而瓶破委泥,是又有倪秀才为葵轩作朋,以同就于污下也。至于愈趋愈下,以至平路成河,水流花谢,红叶飘零,故叶五儿之女,必嫁夏宅。而何夫人来,贲四嫂必带水大战,盖尽贝叶随波,又露一段空色消息。是故必于此日先写一撒漫将落之梅,而接写温秀才之去,已是落花流水一段残春音信,作伤心之话也,故又用画童哭躲。

乔大户纳官,亦非泛泛。夫言乔者,木也。乔木如拱,已作白杨青草之想。盖有“闻道白杨堪作柱,怎教红粉不成灰”二句在内。官者,棺也。乔木成棺,不死安往?

忽放何九、王婆入来。盖至何家托梦,已结瓶儿。以下皆极力收拾金莲之笔。故此处将二人一点,使看者知武二处磨刀以待也。却嫌生入不上, 又于前文伏一何干户,拿一起盗案请问,盖即伏此脉也。文字针线之妙,无一懈可击。安得不令人叫绝!

借何十事,即插一宋得原奸丈母事,早为下文金莲售色,以后至出门等情总提一线也。所云宋得原者,盖言敬济直送金莲出门,以归根于永福寺。妙绝神理。谁其知此金针之细,如日“送得远也”。然则敬济其结果金莲之人乎?

“舞裙歌板”一诗,梳栊桂姐文中已见,今于此回中又一见。盖桂儿乃秋花,为莲花零落之期,桂花开处,金莲已有过时之叹,况此时桂已飘零,后文纯是一片雪月世界哉!花不摇而自落矣。是此一诗两见,终始桂儿,又实终始金莲。特特一字不易,以作章法, 以对下文二八佳人之一绝,作两第一样关锁也。

“舞裙歌板”一诗是财,“二八佳人”一诗是色,故用二见遥遥相对。

因宋得原之名,益知金莲、敬济之名贯通之妙。盖开处则日金莲,。败落止馀旧茎,此陈茎芰乃金莲之下场头也。是二人乃二而一者矣。

炉鼎乃身之外肾。今送与宋乔年,盖言此物断送长年也,安得不死?看他有一句闲言乎?】

诗曰:

相劝频携金粟杯,莫将闲事系柔怀。

年年只是人依旧,处处何曾花不开?

歌咏且添诗酒兴,醉酣还命管弦来。

尊前百事皆如昨,简点惟无温秀才。【夹批:温气全无,功名富贵一朝冰冷,故知写一温秀才,为结住热结的一个“热”字,又反转冷遇一个“冷”字也。】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见月娘穿衣裳,方才请任医官进明间内坐下。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望上道了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旁边,屈身还礼。月娘就在对面椅上坐下。【夹批:瓶儿乃用帐缝中伸手,而月娘则对面坐下。然则写月娘之不堪,真是不堪。】琴童安放桌儿锦茵,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了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夹批:写月娘真是乡村老妪,丑绝不堪,反不如妖淫之瓶儿,尚有三分文气也。】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浮涩。虽是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滞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夹批:心多而计亦多也。】月娘使出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着疼,腰酸,吃饮食无味。”【夹批:即对坐万福,又必使小厮传话,写月娘真是几多曲折。】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夹批:着意在此,所以月娘必私自安胎。】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任医官道:“岂劳分付,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安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来。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夹批:着意在此。可知上文为月娘诸般委曲,俱是因此方挟制得动。然则月娘安胎,真是安着矣,反衬扫雪愈知其假。】任医官道:“已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分付,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宫丸药,并见赐些。”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门庆道:“巡按宋公连两司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这任医官听了,越发骇然尊敬,在前门揖让上马,打了恭又打恭,比寻常不同,倍加敬重【夹批:写此,将上文诸人请酒一总衬出,顿住上文,下接出温秀才,方是热尽冷来文字逼清如水也。】。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使琴童骑马讨药去。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房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夹批:又反衬金莲一边。】因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夹批:如此争大,妙绝。】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罢了。'【夹批:得意语,方知前不愤吹箫文中之妙。】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夹批:总是一味权术,妙。】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夹批:思前想后,既提瓶儿复数金莲。虽是愤语,又是自己得意安胎有效,此计用得着。与雪夜烧香一样得意事,故高坐娓娓而谈也。】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夹批:亦是得意语。】“玉楼道:“大娘,耶嚛,耶嚛!那里有此话,俺每就替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恼他,可知错恼了哩。”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夹批:卿没心乎?比他为更有也。】他一团儿心机。他怎的会悄悄听人,行动拿话儿讥讽人。”【夹批:自翡翠轩至不忿吹箫后,至此恶气一吐。】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夹批:全是说客语,然自是玉楼身分。】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着,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夹批:一语输心,直骂月娘。】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心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夹批:写月娘与金莲一样身分,丑绝月娘矣。】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夹批:趁势即入,可儿可儿。】你不然,教他爹两个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里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里躲猾儿。俺每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夹批:可儿可儿,是作者出色写也。】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

孟玉楼抽身往前走。【夹批:可儿,可儿。】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夹批:可儿可儿,真正出色。】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夹批:交将连日金莲一写,却正对前得意杀也。】玉楼道:“五姐,你怎的装憨儿?【夹批:生气,乃云装憨,真正可见(儿)。此等人真能化有事为无事者。】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每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夹批:妙绝,三字是人生处世妙诀。】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夹批:自己心事,的是看天下本无事者。】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两下里也难。【夹批:此一句抵千百句。】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夹批:此一句又抵千百句。】金莲道:“耶嚛,耶嚛!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儿。”玉楼道:“你又说,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就是后婚老婆,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难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砍一枝,损百株,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蜢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夹批:为后文别嫁地也。】他今日也觉不好意思的。【夹批:妙人是能处天下事者,其能处在此。】只是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有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到后边去。”那潘金莲见他恁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鬏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来。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夹批:不称姐姐,妙。】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夹批:妙,真是天下无难事。】在旁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说了。”【夹批:真是天下无难事。】那潘金莲与月娘磕了四个头,【夹批:不还一礼,可想。】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夹批:一片做作,不觉透露。】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夹批:总是以游戏处之,真是处天下事,无一难者也。】大妗子道:“你姐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咭咶你们,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金莲道:“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夹批:两句又咽住。】娘容了俺每,【夹批:一句又咽住。】俺每骨秃叉着心里。”【夹批:一句又咽住。】玉楼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才像老娘养的。且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话,也该你来助助忙儿。”这金莲便向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不在话下。【夹批:一番大风波,一时便解。行文真如玉楼为人之妙。】

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贴,就叫送进来与月娘、玉楼。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药来?”玉楼道:“还是前日看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官说,稍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下寒的是!”

按下后边。【夹批:方知自“不愤”“含酸”一路写至此方一歇手。夫不愤矣,含酸矣,乃一朝愤不过,酸不过而至于撒泼之后,惟有洗眼看他冷时也。故接一温秀才之去,为冷热消息一照。】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夹批:宋御史该杀矣。】次问及有司官员,【夹批:写尽末世误国之人。】西门庆道:“卑职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县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备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夹批:臭味不投。】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夹批:摹尽人情。】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司老爷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园角门。【夹批:“慢慢”二字,衬上文接太尉之恭处。】众官见礼毕数,观看正中摆设大插卓一张,五老定胜方糖,高顶簇盘,甚是齐正,周围卓席俱丰胜,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罢了,诸公不消奉补。”西门庆道:“岂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后,只见一匹报马来到说:“侯爷来了。”这里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旗马道过尽,侯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暖耳,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是西门庆拜见。侯巡抚因前次摆酒请六黄太尉,认得西门庆。即令官吏拿双红友生侯濛单拜贴,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双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旁佥坐,宋御史居主位。奉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卓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吊队舞,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才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贴。侯公分付搬演《裴晋公还带记》。【夹批:又是《还带记》,与请太尉一样对照,作连环钮扣章法也。】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箫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渐,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娥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侯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拿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乐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谢了西门庆,亦告辞而归。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动。一面使小厮请吴大舅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第传、陈敬济来坐,听唱。又拿下两卓酒肴,打发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教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载夜宴陶学士》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卓上,赏梅饮酒。【夹批:赏已去之梅也。春梅之消息,离家在迩矣。】先是三伙计来旁坐下。不一时,温秀才也过来了,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唱喏:“前日空过众位嫂子,又多谢重礼。”西门庆笑骂道:“贼天杀的狗材,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你娘们好!”【夹批:前本为告诉月娘、春梅之事作宽转局面,此处又是遮盖笔墨处,不知又为告张二官说金莲也。】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指王经道:“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干净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说毕,吃了茶。

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这般说:“对宋大巡已替大舅说,他看了揭贴,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亲口许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吴大舅听了,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既是令亲,我已定见过分上。”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夹批:正是要奉承处。】月娘与他哥道万福。大舅向大妗子说道:“你往家去罢了,家里没人,如何只顾不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过了初三日去哩。”吴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说毕,来到前边,同众坐下饮酒。不一时,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演《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正在热闹处,忽见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里,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西门庆随即下席见乔通。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纳例银子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拿着五两与吏房使用。”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甚么?你还带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拿酒饭点心,管待乔通,打发去了。

话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进入月娘房来。大妗子正坐的,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里去了。【夹批:写月娘连日步步用大妗子相伴,真是写月娘险处。】西门庆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除加升一级,还教他见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才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银子使?”【夹批:神奸如画。全是权术,步步算到。】西门庆道:“谁问他要一百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夹批:全是奉承,总是安胎得济处。】他亲口既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便问玉箫:“替你娘煎了药,拿来我瞧着,打发你娘吃了罢。”【夹批:安胎得济处。细思亦是烧香为得济之本,月娘险矣哉!】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

那西门庆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来,问道:“你往那里去?若是往前头去,趁早儿不要去。他头里与我陪过不是了,只少你与他陪不是去哩。”【夹批:总是一味挟制。】西门庆道:“我不往他屋里去。”月娘道:“你不往他屋里去,往谁屋里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省可去。【夹批:然则一向明知矣,写月娘无处不算到。】惹的他昨日对着大妗子,好不拿话儿咂我,说我纵容着你要他,图你喜欢哩。你又恁没廉耻的。”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夹批:解围语。】月娘道:“你只依我说,今日偏不要你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西门庆见恁说,无法可处,【夹批:写月娘挟制如画,已将金莲冷尽矣。】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

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中同何千户发牌升厅画卯,发放公文。一早辰才来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物,即时封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果,烧纸还愿心毕,【夹批:细。】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贴,札付上面用着许多印信,填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夹批:乔木为棺,西门死至。又寓富贵有限,墓木已如拱矣。】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并众伙计,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话下。一面又发贴儿,初三日请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叫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

那日孟玉楼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他不管了。【夹批:春光去矣,为之太息。】因来问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药儿,可好些?”月娘道:“怪的不人说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夹批:与金莲一样身分,丑绝。】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拿了攒的帐来,又问月娘。月娘道:“该那哪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夹批:未释然金莲语。】这西门庆方打帐兑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

良久,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拿胡府尹札付与他看。看见上写义官乔洪名字:“援例上纳白米三千石,以济边饷”,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失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因叫乔通:“好生送到家去。”又说:“明日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敢来陪。”【夹批:可知其不敢来,不敢不来之意。】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茶毕,分付琴童,西厢书房里放卓儿。“亲家请那里坐,还暖些。”同到书房,才坐下,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交与西门庆,说:“此是列位奉贺哥的分资。”西门庆接了,看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白赉光、李智、黄四、杜三哥,【夹批:新添三位。】共十分人情。【夹批:明将十兄弟一总,热结文字一总。盖顿住“热”字,下文出脱温秀才去,方是热结一回已完。温气全无,冷事才动头。但西门冷时,安得一亲哥嫂相遇于县门前也哉。】西门庆道:“我这边还有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蔡轩,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请罢。”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去,使琴童儿:“拿马请你吴大舅来,陪你乔家亲爹坐。”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来安儿道:“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夹批:又点一点。】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敬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卓上摆列许多下饭。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下札付来了。容日我这里备礼写文轴,咱每从府中迎贺迎贺。”乔大户道:“惶恐,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忽有本县衙差人送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门庆拿回贴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历日俺每不曾见哩。”西门庆把五十本拆开,与乔大户、吴大舅、伯爵三人分开。伯爵看了看,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闰正月。【夹批:记清,为西门死日点睛也。】

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夹批:是新得官景象。】西门庆陪吴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时分方散。分付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大娘轿往夏家去。”说毕,就归金莲房中来。【夹批:直来,是连日放心不下者。】那妇人未等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歪在床上,【夹批:不知何故,看金莲假处,却使人偏恨月娘之假比金莲更甚。】房内灯儿也不点,静悄悄的。西门请进来,便叫春梅。不应,只见金莲睡在床上,叫着只不做声。【夹批:妇人技人人皆然。独恨月娘之胜于金莲也。】西门庆便坐在床上问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个腔儿?”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他来,说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着,止不住纷纷香腮上滚下泪来。【夹批:反衬月娘有得挟制处。】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也把心肠软了。连忙一只手搂着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甚么气?”那妇人半日方回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我是拦汉精,趁汉精,【夹批:连日止见月娘话满耳,忽然金莲发声,却便是金莲的话不是月娘的话,真是妙绝。】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教你又到我这屋里做甚么!你守着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着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房里缠,早是肉身听着,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夹批:不愤在此。】白眉赤眼儿的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使的奴才丫头,莫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夹批:映如意。】为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主张,一拳柱定,那里有这些闲言帐语。【夹批:然则如何柱定哉?】怪不的俺每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夹批:直将茶房中一提。】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每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揪问。【夹批:补连日情事。】这个就是出那人的心来了!还教我含着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不是。”说着,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捽鼻涕弹眼泪。【夹批:金莲一味软圈,反衬月娘硬拿生制。】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夹批:是周旋月娘处语。】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房里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妇人道:“罢么,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我面上虚情假意,倒老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替你怀着孩子,俺每一根草儿,拿甚么比他!”【夹批:金莲亦自眼明。】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说。”只见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干净儿,如何教他拿茶?”因问:“春梅怎的不见?”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还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躺着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了,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妇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来?”叫着他,只不做声,推睡。【夹批:又是一样葫芦。】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交,【夹批:是其傲处,如见。】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放开了手。你又来理论俺每这奴才做甚么?也玷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夹批:不愤“奴才”二字,直照后文。】我做奴才,也没干坏了甚么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句儿,打我一下儿,做甚么为这肏遍街捣遍巷的贼瞎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打我五板儿?【夹批:各人有心中事在。】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着他一顿好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夹批:反恨所骂之人,妙绝。】西门庆道:“就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夹批:深写为语。】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好骂他?他小量人家!”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钟茶儿我吃?那奴才手不干净,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在这里,还教我倒甚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教你不吃些甚么儿?”因说道:“咱每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炊鲜汤咱每吃。”于是不由分诉,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分付秋菊:“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来。西门庆分付春梅:“把肉鲊拆上几丝鸡肉,加上酸笋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卓儿摆上,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夹批:内有许多话在。】

到次日,西门庆起早,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吴月娘先送礼往夏指挥家去,然后打扮,坐大轿,排军喝道,来安、春鸿跟随来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

且说玳安、王经看家,将到晌午时分,只见县前卖茶的王妈妈领着何九,来大门首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夹批:武二来算帐矣,故用两人来,一闹便散故也。接此一段,见此一闹,是散场局面也。】稀罕,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为他兄弟的事,要央烦你老爹,老身还不敢来。”玳安道:“老爷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进入不多时出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夹批:又映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免儿,【夹批:映冬日年底也。】穿着一身锦段衣裳,搽抹的粉妆玉琢,【夹批:为毛青大袖衫儿一哭。】正在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的。进去不免下礼,【夹批:“不免”二字,妙绝。】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夹批:“免了罢”三字又妙。王婆本意免了,所以云“不免”。妇人不想其后日“不免”,所以云免了。】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夹批:一语便入。】妇人道:“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夹批:谎的妙。】白不存。”问:“你儿子有了亲事来?”【夹批:为下文作伏。】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积攒了些,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因问:“老爹不在家了?”妇人道:“他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王婆道:“何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吃贼攀了,【夹批:西门庆独无兄弟,是可叹也。】见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贼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明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说贴儿在此。”一面递与妇人。妇人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他来讨话罢。”

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臾,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婆子坐着,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够了。”【夹批:秋风语,又是上半句话。】妇人道:“甚么够了,不惹气便好,成日讴气不了在这里。”【夹批:是得意受辱语。】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戴银,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气?”妇人道:“常言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儿?”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着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夹批:此一句岂特唤醒金莲。】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道:“老王,【夹批:二人称谓间写尽人情。】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夹批:王婆此来,原为下文作引。】到了门首,又叮咛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旁批:反是玳安禀。】西门庆到金莲房看了贴子,交付与答应的收着:“明日到衙门中禀我。”一面又令陈敬济发初四日请人贴子。瞒着春梅,【夹批:写春梅宠处。】又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着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那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冲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夹批:妙。】

至晚,月娘来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见西门庆,道了万福,就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说了又说,好歹央贲四送他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跳的好个身段儿。嗔道他旁边捧着茶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的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才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骂奴才少椒末儿,又肯抬举他!”【夹批:人各有心,写绝。可知西门之待月娘全非真心,不过以其有胎耳。然则月娘安胎之奸,为何如哉?】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了!”【夹批:写月娘连日得意处。】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近节,绸绢绒线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

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夹批:雪娥房中一歇,而瓶儿死再歇,而西门死矣。又是绝大章法。】早往衙门中去了。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道:“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敢就开出你兄弟来了。你往衙门首伺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中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大板,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夹批:何十有史,武大能无弟乎?已为金莲一照。】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正是: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脱枝柳树上报。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甚不公。

毕竟难逃天下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晌午就来了,都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头。月娘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着乐器,唱曲儿与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与西门庆磕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西门庆告诉:“今日向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夹批:又为敬济一描,见何九王婆虽来,不着敬济,犹不能死也,一路接脉甚紧。】是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岁,名唤宋得,【夹批:盖云送得远。言敬济直送金莲至永福寺内也。】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这女婿暗暗通奸,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潘金莲道:“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夹批:心事如见,即又描秋菊败露。】西门庆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独不上身。大凡还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夹批:又写后文月娘逐金莲伏线。】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夹批:又找桂儿,特比金莲也。】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

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贴,已慨然许下,执事恭喜,必然在迩。”荆都监听了,又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携之力,铭刻难忘。”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也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谈话间,忽然刘薛二公公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太相让入厅,叙礼。二内相皆穿青缧绒蟒衣,宝石绦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备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向周守备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曾称颂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周守备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拜了四拜。众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周守备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夹批:人情可叹。】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递了一道茶,然后递酒上坐。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宝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果。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夹批:得意语。】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坐。”王三官必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下边教坊撮弄杂耍百戏上来。良久,才是四个唱的,拿着银筝玉板,放娇声当筵弹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与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眉批:一诗与梳笼桂姐一字不差。妙处已载总批内矣。】

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为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乐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去。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分付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叫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又问:“明日请谁吃酒?”西门庆道:“都是亲朋。”郑爱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冤家怪物。”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爱月儿道:“没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们不来。”【夹批:又与桂姐对针。】说毕,磕了头去了。西门庆看着收了家伙,回到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夹批:虚描一夜。】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夹批:接连写几席,又与开宴时相对。】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沈姨父、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众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夹批:又一总会中人,所云结住热结内一“热”字。下写“冷”字,再观其用温秀才去点睛可知。】并家中三个伙计,十二张桌儿。席中止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平安儿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夹批:又结果月娘也。总之撒泼是散场大关键处,此后诸事,皆纷纷散场也。】西门庆听言,忙道:“有请。”只见云理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着,腰系金带,后面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贴,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理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只,腊鸭十只,油低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理守道:“在下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仪,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连忙安钟箸,下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云理守一一数言:“蒙兵部余爷怜先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见任佥书。”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来贺。”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理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与李桂姐、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绝。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觥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才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理守。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西门庆就知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小人禀问老爹去不去?”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问:“几时起身?”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儿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准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来。”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罢。”那贲四方才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西门庆就冠冕着出门,拜云指挥去了。

那日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伺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送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厮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扯,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画童嚷平安道:“又不关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夹批:妙,如画。】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佞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正问着,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玳安道:“被云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要还毡巾去。”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也是的?”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有名的温屁股,他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又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只问他就是。”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夹批:活是金莲。】“小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你不说,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那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和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审问他,说的碜死了。我不知道,还当是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帚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夹批:是月娘,不是金莲。】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帚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夹批:是金莲,不是月娘。】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夹批:是玉楼,不是金莲。】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们就没见他老婆怎生样儿。”平安道:“娘每会胜也不看见他。他但往那边去就锁了门。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会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往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倒杩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哩。”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旋放桌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和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他和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得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买轴子写。”月娘道:“还缠甚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唬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夹批:此后写月娘,总是不堪。】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去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干那小营生儿。【夹批:西门与金莲做者,大营生乎?】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家火与他。又某日他望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爷瞧。”【夹批:种种,总欲其去也。必写其去者,盖云我此后全不写其有温气也,况热也乎!】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他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起去,分付:“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的晓得?这样的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只为写礼贴儿,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分付:“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

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龙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照顾了我的兄弟。”【夹批:至此,犹以丑笔写月娘,作者真是不顾月娘,极力写丑之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吃酒坐的,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回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每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夹批:此后,真是温气全无矣。】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浓。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回批:此回接写尚小塘、聂两湖,为温秀才作馀波,不知已为贲四嫂作流红地也。夫残花成叶,片片随波,转眼成灰。会心者,上小塘徘徊独步,莲已成空, 当寻贝叶之风,以悟眼前实地。而无如眼底湖光,犹作流芳乏感。是以情牵不断,又为残叶惹相思也。惟小塘通两湖,故叶叶浮来,可作水中之战。

夫安郎中名忱,言安枕也。宋乔年,言断送长年也。汪伯彦,言汪之北沿也。他如蔡蕴,骂其为男子中之媪,俗言婆婆妈妈是也。黄葆者,骂其为保儿也。

贲四嫂作带水之战,却用汪伯彦、雷起元、安忱同拜。要请赵霆,一似闲中一交游再不然云写西门之财势,为众人所垂涎足矣。不知总为带水之叶作指点也。盖云汪北沿,当雷声起元之正月,而安枕以战带水之贝叶,不知潜地之雷霆已动,又换一番韶光。区区水面残叶,能有几日浮荡?而殷殷顾盼于小塘两湖之上,以作伤心语载哉?

写残叶,必写先踏雪访爱月何也?盖必雪月交辉,而莲叶始全落空,梅花乃独放也。又为下文春梅之过文,亦无不可也。

月娘名月,而爱月亦名月,何也?盖言月缺复圆,花落复开,人死难活。前文六十五回之《普天乐》已明明言之矣。月后加一“爱”字,便是老人所见之月,令人眼泪盈把,不能追回少年之花阴寂寂时也。

此回写云理守,是言云遮月之意,故后文结果月娘以往云家去遇普净师也。

忽入来友儿。夫三友,乃花间之雀莺燕等鸟也。鸟来而花残,况黄鹂乃四月之鸟,春已归矣。故来友儿自王皇亲家出来。夫王皇者,黄也,离王皇亲而来,此黄鹂也。改名来爵,爵者,雀也,古“雀”字即“爵”,总是作者收拾花事之笔。而看者混帐看过,遂使作者暗笑也。

杨姑娘死者,杨去而李开,玉楼之去,几已伏矣。

贲四女名长姐,嫁夏家。言叶长于夏为莲叶也。莲叶已无,只落枯茎矣,故后文接写陈敬济。

必言贲四嫂水战,盖言莲叶在水。夫止馀莲叶,则莲花已空,而金莲之死近矣,是皆金莲的文字。

又虚描一楚云,言同归于梦,而梦实空也。况月与花有情,今云来月闭,且云来雪落,雪至花凋,不使其来,盖既已梦矣,应须空写,故用“鹿分郑相,蝶化庄周”二句, 自点双睛。奈之何人不知之也此梦直说出一百回月娘之梦。总之五十回以后,总是收结的文字。

此书写数梦, 以总结入月娘之一梦。如瓶儿死,有 伯爵一梦,西门一梦,后书房一梦,何家一梦。瓶儿未死,先有子虚一梦瓶儿临死,又有迎春一梦。西门将死,又有月娘一梦。金莲死。又有敬济一梦,春梅一梦。及敬济作花子,又自为一梦,周宣一梦。然后结入月娘云理守之梦。不知先已有武松一梦在第九回内,然总不如楚云之梦,写得滑脱之极,使一书中众人皆入梦中,又令人不知是写一梦,却又借庄周、郑相二句,明明点出是梦。文字奇妙至此,亦难赞其如何奇妙之所以然矣。】

词曰:

望江南

梅其雪,岁暮斗新妆。【夹批:林氏雪娥。】月底素华同弄色,【夹批:月儿。】

风前轻片半含香,【夹批:春梅。】不比柳花狂。【夹批:寒气逼人。】

双雀影,堪比雪衣娘。【夹批:春鸿来爵。】六出光中曾结伴,【夹批:春鸿。】

百花头上解寻芳,【夹批:来爵。】争似两鸳鸯。【夹批:萧瑟景象。】

——右调《望江南》

话说温秀才求见西门庆不得,自知惭愧,随移家小,搬过旧家去了。【夹批:将“热”顿住,接写踏雪访月,极言其“冷”也。】西门庆收拾书院,做了客坐,不在话下。

一日,尚举人来拜辞,上京会试,问西门庆借皮箱毡衫。西门庆陪坐待茶,因说起乔大户、云理守:“两位舍亲,一受义官,一受祖职,见任管事,欲求两篇轴文奉贺。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学生具币礼相求。”尚举人笑道:“老翁何用礼,学生敝同窗聂两湖,见在武库肄业,与小儿为师,本领杂作极富。学生就与他说,老翁差盛使持轴来就是了。”西门庆连忙致谢。茶毕起身。西门庆随即封了两方手帕、五钱白金,差琴童送轴子并毡衫、皮箱,到尚举人处放下。那消两日,写成轴文差人送来。西门庆挂在壁上,但见金字辉粕,文不加点,心中大喜。只见应伯爵来问:“乔大户与云二哥的事,几时举行?轴文做了不曾?温老先儿怎的连日不见?”西门庆道:“又题什么温老先儿,通是个狗类之人!”如此这般,告诉一遍。伯爵道:“哥,我说此人言过其实,【旁批:何处说来?】虚浮之甚,早时你有后眼,不然,教他调坏了咱家小儿每了。”又问他:“二公贺轴,何人写了?”西门庆道:“昨日尚小塘来拜我,说他朋友聂两湖善于词藻,央求聂两湖作了。文章已写了来,你瞧!”于是引伯爵到厅上观看,喝采不已,又说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与人家,好预备。”西门庆道:“明日好日期,早差人送去。”

正说着,忽报:“夏老爹儿来拜辞,【夹批:夏天亦热,今拜辞,盖亦热得尽情矣。】说初六日起身去。小的回爹不在家。他说教对何老爹那里说声,差人那边看守去。”西门太看见贴儿上写着“寅家晚生夏承恩顿首拜,谢辞”。西门庆道:“连尚举人搭他家,就是两分程仪香绢。”分付琴童:“连忙买了,教你姐夫封了,写贴子送去。”正在书房中留伯爵吃饭,忽见平安儿慌慌张张拿进三个贴儿来报:“参议汪老爹、兵备雷老爹、郎中安老爹来拜。”西门庆看贴儿:“汪伯彦、【夹批:此处又言汪不厌也,言其频来不厌耳。】雷启元、安忱拜。”【夹批:雷启元,言此后即重和元年。接言安忱,言死期在即,犹安枕也。】连忙穿衣系带。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去罢。”西门庆道:“我明日会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官员皆相让而入。进入大厅,叙礼,道及向日叨扰之事。少顷茶罢,坐话间,安郎中便道:“雷东谷、汪少华并学生,又来干渎:有浙江本府赵大尹,新升大理寺正,学生三人借尊府奉请,已发柬,定初九日。主家共五席。戏子学生那里叫来。未知肯允诺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分付,学生扫门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资三两递上,西门庆令左右收了,【夹批:雷兵备请赵霆,合之为雷霆。盖作者言所恨之人,奸邪误国。一朝天开日朗,大发雷霆,使乾元一震之下,群奸遁迹。而西门之冷当如冰井矣。所以温与夏才去,即接雷霆,必有雷霆而此辈方冷也。】相送出门。雷东谷向西门庆道:“前日钱云野书到,说那孙文相乃是贵伙计,学生已并他除开了,曾来相告不曾?”西门庆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费心,容当叩拜。”雷兵备道:“你我相爱间,何为多数。”言毕,相揖上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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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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