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一见便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夹批:仪门闭上。】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夹批:角门关了,一路写门紧严之甚。】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拿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说道:“太太久闻老爹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夹批:开场未有央人情,请来内室央者。】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夹批:却用林氏接说。】“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外边有几个奸诈不良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飘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夹批:自说妙。】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令郎既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庶可杜绝将来。”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夹批:一句合拢。】说话之间,彼此眉目顾盼留情。
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送礼来,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作整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面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贮佳肴。林氏起身捧酒,西门庆亦下席道:“我当先奉老太太一杯。”文嫂儿在旁插口说道:“老爹且不消递太太酒。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礼来与太太祝寿就是了。”【夹批:便引入再调。】西门庆道:“阿呀!早时你说。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来与太太登堂拜寿。”林氏笑道:“岂敢动劳大人!”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肴,旁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一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夹批:又映月儿。】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项,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夹批:反是妇人启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鸣咂有声,笑语密切。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夹批:一路用锦乡语,是睹招宣家也。】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展猿臂,不觉蝶浪蜂狂跷玉腿,那个羞云怯雨!正是:
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堕玉钗。
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夹批:造孽者只图“尽力”二字。】缠至更深天气,方才精泄。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夹批:四字不堪。】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起来穿衣。妇人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妇人送到角门首回去了。【夹批:缴角门。】文嫂先开后门,【夹批:缴后门。】呼唤玳安、琴童牵马过来,骑上回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西门庆回家,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夹批:木偶如画。】必该治他。”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当日即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实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实念名字都抹了,吩咐:“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日早带到衙门里来。”众公人应诺下去。至晚,打听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头,【夹批:可知上回一喝之妙。】都埋伏在房门首。深更时分,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聂钺、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实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来。【夹批:又是丁二官旧套。】桂姐一家唬的捏两把汗,更不知是那里的人,乱央人打听实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鸨子又恐怕东京下来拿人,到五更时分,撺掇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来家。
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拿在听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升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恸地。西门庆嘱咐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飘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喝令左右:“叉下去!”众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两位官府发放事毕,退厅吃茶。夏提刑因说起:“昨日京中舍亲崔中书那里书来,说衙门中考察本上去了,还未下来哩。【夹批:夏龙溪一边事,又在隐约之间。】今日会了长官,咱倒好差人往怀庆府同僚林苍峰那里,【夹批:特与杏庵一对,又为林氏老景一描。】打听打听消息去。他那里临京近。”西门庆道:“长官所见甚明。”即唤走差的上来吩咐:“与你五钱银子盘缠,即拿俺两个拜帖,到怀庆府提刑林千户老爹那里,打听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经历司行下照会来不曾。务要打听的实,来回报。”那人领了银子、拜帖,又到司房结束行装,讨了匹马,长行去了。两位官府才起身回家。
却说小张闲等从提刑院打出来,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这场亏是那里药线,互相埋怨。小张闲道:“莫不还是东京那里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轻饶素放?”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聂钺儿一口就说道:“你每都不知道,只我猜得着。此一定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嗔请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气。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小张闲道:“列位倒罢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孙寡嘴、祝麻子都跟着,只把俺每顶缸。”于宽道:“你怎的说浑话?他两个是他的朋友,若拿来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着,怎生相处?”小张闲道:“怎的不拿老婆?”聂钺道:“两个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来!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气,偏撞在这网里。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语,只是他说话?这个就见出情弊来了。如今往李桂姐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不成?便罢了,就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于是迳入勾栏,见李桂姐家门关的铁桶相似。【夹批:如画。】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每,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回说:【夹批:如画。】“他从那日半夜就回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内,迳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见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儿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罢,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里面去说:“为你打俺每,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凳上声疼叫喊。【夹批:如画。】
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么样儿?如何救我则可。”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边众人等得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着屏风说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叫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来!这个疖子终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俺每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每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的不好了。”林氏听言,连忙使小厮拿出茶来与众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夹批:可笑。】直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他只认的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认的西门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夹批:淫妇可恨。】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陪个礼儿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儿悄悄打后门出去,请了文嫂来。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声只叫:“文妈,你认的提刑西门大官府,好歹说个人情救我。”这文嫂故意做出许多乔张致来,说道:“旧时虽故与他宅内大姑娘说媒,这几年谁往他门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缠他。”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文嫂只把眼看他娘,【夹批:如画。】他娘道:“也罢,你便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着,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说,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见今他众人在前边催逼甚急,只怕一时被他看见怎了?”文嫂道:“有甚难处勾当?等我出去安抚他,再安排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吃着,我悄悄领你从后门出去,干事回来,【夹批:后门又出,西门从此入三官家,三官亦此至西门家。奇绝。】他就便也不知道。”
这文嫂一面走出前厅,向众人拜了两拜,说道:“太太教我出来,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庄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请去了,便来也。你每略坐坐儿。吃打受骂,连累了列位。谁人不吃盐米,等三叔来,教他知遇你们。你们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恒属大家只要图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来,一天大事都了了。”众人听了,一齐道:“还是文妈见的多,你老人家早出来说恁句有南北的话儿,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执杀法儿只回不在家,莫不俺每自做出来的事?你恁带累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夹批:卿等正为替吃酒肉惹出祸来。】文妈,你是晓道理的,你出来,俺每还透个路儿与你破些东西儿,寻个分上儿说说,大家了事。你不出来见俺每,这事情也要消缴,一个缉捕问刑衙门,平不答的就罢了?”文嫂儿道:“哥每说的是。你每略坐坐儿,我对太太说,安排些酒饭儿管待你每。你每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人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苦辣。不瞒文妈说,俺每从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没曾尝着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窜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边大酒大肉吃着。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夹批:后门二。】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的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话说?”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西门庆见了手本拜帖,上写着:“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一面先叫进文嫂,问了回话,然后才开大厅槅子门,【夹批:画。】使小厮请王三官进去。西门庆头戴忠靖巾,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衣巾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夹批:写出矜人之态。】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来拜渎,岂敢动劳!”至厅内,王三官务请西门庆转上行礼。西门庆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门庆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说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门庆道:“彼此少礼。”王三官因请西门庆受礼,说道:“小侄人家,老伯当得受礼,以恕拜迟之罪。” 务让起来,受了两礼。西门庆让坐,王三官又让了一回,然后挪座儿斜佥坐的。
少顷,吃了茶,王三官向西门庆说道:“小侄有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座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了他,押出他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家百般辱骂喧嚷,索诈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特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一见,便道:“岂有此理!这起光棍可恶。我倒饶了他,如何倒往那里去搅扰!”把礼帖还与王三官收了,道:“贤契请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夹批:画一。】那王三官自出门来,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文嫂还讨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吩咐:“休要惊动他,我这里差人拿去。”
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那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拿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的好事,把俺每稳住在家,倒把锄头反弄俺每来了。”那个节级排军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是正经。”小张闲道:“大爷教导的是。”【夹批:可叹。】不一时,都拿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儿都张着手儿要钱,【夹批:可叹。】才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拿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半日,西门庆出来坐厅,节级带进去跪在厅下。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我倒将就了你,你如何指称我衙门往他家讹诈去?实说诈了多少钱?若不说,令左右拿拶子与我着实拶起来!”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拿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候。小张闲等只顾叩头哀告道:“小的每并没讹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来,对他说声。他家拿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们,小的每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些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恨!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每罢,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每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起光棍,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要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叉出去!”众人得了个性命,往外飞跑。正是:
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西门庆发了众人去,回至后房,月娘问道:“这是那个王三官儿?”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教他包着。嗔道一向只哄着我!【夹批:心事畅然而来。】不想有个底脚里人儿又告我说,教我差干事的拿了这干人,到衙门里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只说衙门中要他。他从没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拿了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才把那起人又拿了来,扎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人家倒运,偏生这样不肖子弟出来。【夹批:作者做林氏三官本意。】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见入武学,放着那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夹批:卿如何知,又与审韩二说爱姐一样漏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夹批:点明犀快。】
正摆上饭来吃,来安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吩咐:“请书房里坐,我就来。”王经连忙开了厅上书房门,伯爵进里面坐了。良久,西门庆出来。声喏毕,就坐在炕上,两个说话。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谢二哥家,怎老早就起身?”西门庆道:“我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每闲人儿?”伯爵又问:“哥,连日衙门中有事没有?”【夹批:有心。】西门庆道:“事,那日没有!”【夹批:亦有心。妙。】伯爵又道:“王三官儿说,哥衙门中把小张闲他每五个,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孙、祝麻子两个。今早解到衙门里,都打出来了,众人都往招宣府缠王三官去了。怎的还瞒着我不说?”西门庆道:“傻狗才,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不是我衙门里,【夹批:妙。】敢是周守备府里?”伯爵道:“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道:“只怕是京中提人?”【夹批:反问,妙。】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铭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的睡倒了,还没曾起炕儿。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拿人。”西门庆道:“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夹批:妙,如见其面,如闻其声。】伯爵见西门庆迸着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夹批:二句是伯爵后日负心定评。】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捕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马娄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夹批:为自己地也。】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夹批:总是奉承,却带怯意。】
几句说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伯爵道:“我猜一定还有底脚里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测之机!”西门庆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伯爵道:“哥衙门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儿罢了。”西门庆道:“谁要他做甚么?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拿几个光棍来打了。”伯爵道:“他如今怎的还缠他?”西门庆道:“我实和你说罢,他指望讹诈他几两银子。不想刚才王三官亲上门来拜见,与我磕了头,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几个光棍拿了,要枷号,他众人再三哀告说,再不敢上门缠他了。王三官一口一声称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失惊道:【夹批:有何可惊,见招宣府不容易如此也。】“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夹批:写其喜极。】那王经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着:“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伯爵见了,极口称赞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测。”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每,只说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见他。”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家。”【夹批:十兄弟又冷去两个。】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夹批:月儿本意。】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
第七十回 老太监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参太尉
【回批:甚矣!夫作书者必大不得于时势,方作寓言以垂世。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国家,何以见怨之深,而不能忘哉!故此回历叙运艮峰之赏,无谓诸奸臣之贪位慕禄,以一发胸中之恨也。
又入何太监。何永寿,见何者不可苟延岁月,而必以财色速之也。夏延龄、何永寿,又特为西门下针砭也。夏延龄,实始终金莲者也。盖言莲茂于夏,而龙溪有水,可以栽莲,今夏已去而河空流,虽故址犹存,韶光不是,眼见芳菲全歇,惟残枝败叶,摇漾秋风,支持霜雪耳。故贲四嫂必姓叶,而带水以战情郎。且东京一回之后,惟“踏雪访月”,而叶落空林,景物萧条,是又有贲四嫂、林太太等事也。此处于瓶儿新死,即写夏大人之去,言金莲之不久也。用笔如此,早瞒过千古看官。我今日观之,乃知是一部《群芳谱》之寓言耳。
接连二本,又与曾御史、与蔡京本相映。
太监引酌,又几平排挤翟管家矣。看其用笔处自见。
此回写一太尉,夹叙众官,止觉金貂满纸,却不一犯手重复,又止觉满纸奸险,不堪入目之态。宋末固应如此。写出太尉独谢何永寿之礼,则太监之势可知,则西门附太监之荣又可知。总是以客形主也。
写西门自加官至此,深浅皆见,又热闹已极。盖市井至此,其福已不足当之矣。
此回写诸官员, 真有花团锦族之妙。】
诗曰:
帝曰简才能,旌贤在股肱。
文章体一变,礼乐道逾弘。
芸阁英华人,宾门鹓鹭登。
恩筵过所望,圣泽实超恒。
话说西门庆自此与李桂姐断绝【旁批:写月儿总为此一句,今后有月无花矣,其冷为何如?】不题。却说走差人到怀庆府林千户处打听消息,林千户将升官邸报封付与来人,又赏了五钱银子,连夜来递与提刑两位官府。当厅夏提刑拆开,同西门庆先观本卫行来考察官员照会,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严考核,以昭劝惩,以光圣治事:先该金吾卫提
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题前事,考察禁卫官员,除堂上官自陈外,
其余两厢诏狱缉捕、内外提刑所指挥千百户、镇抚等官,各挨次格,从公
举劾,甄别贤否,具题上请,当下该部详议,黜陟升调降革等因。
奉圣旨:兵部知道,钦此钦遵。抄出到部。看得太尉朱题前事,遵奉
旧例,委的本官殚力致忠,公于考核,皆出闻见之实,而无偏执之私。足
以励人心而孚公议,无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赏罚,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
日,一体照例施行等因。续奉钦依拟行。
内开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延龄,资望既久,才练老成,昔视典牧而坊
隅安静,今理齐刑而绰有政声,宜加奖励,以冀甄升,可备卤簿之选者也。
贴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精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
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夹批:何处入来雪峰之力。】司
法令而齐民果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怀庆提刑千户所正千户林承
勋,年清优学,占籍武科,继祖职抱负不凡,提刑狱详明有法,可加奖励
简任者也。【夹批:虚陪一人,妙。】副千户谢恩,年齿既残,昔在行
犹有可观,今任理刑罹软尤甚,宜罢黜革任者也。【夹批:去者反谢恩,可痛,可良。】
西门庆看了他转正千户掌刑,心中大悦。夏提刑见他升指挥,管卤簿,大半日无言,面容失色。【夹批:如画。】于是又展开工部工完的本观看,上面写道:
工部一本,神运届京,天人胥庆,恳乞天恩,俯加渥典,以苏民困,
以广圣泽事。【夹批:可笑。】
奉圣旨:这神运奉迎大内,奠安艮岳,以承天眷,朕心嘉悦。你每既
效有勤劳,副朕事玄至意。所经过地方,委的小民困苦,着行抚按衙门,
查勘明白,着行蠲免今岁田租之半。所毁坝闸,着部里差官会同巡按御史,
即行修理。完日还差内侍孟昌龄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彦、王炜、郑居中、
高俅,辅弼朕躬,直赞内廷,勋劳茂著,京加太师,邦彦加柱国太子太师,
王炜太傅,郑居中、高俅太保,各赏银五十两、四表礼。蔡京还荫一子为
殿中监。国师林灵素,佐国宣化,远致神运,北伐虏谋,实与天通,加封
忠孝伯,食禄一千石,赐坐龙衣一袭,肩舆人内,赐号玉真教主,加渊澄
玄妙广德真人、金门羽客、达灵玄妙先生。朱勔、黄经臣,督理神运,忠
勤可嘉。勔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经臣加殿前都太尉,提督御前人船。各荫
一子为金吾卫正千户。内侍李彦、【夹批:一陪。】孟昌龄、【夹批:二陪。】
贾祥、【夹批:三陪。】何沂、【夹批:主四陪,又是蓝氏之叔,然而则亦主也。】
蓝从颐【夹批:以上京职。】着直延福五位宫近侍,各赐蟒衣玉带,仍
荫弟侄一人为副千户,俱见任管事。礼部尚书张邦昌、左侍郎兼学士蔡攸、
右侍郎白时中、兵部尚书余深、工部尚书林摅,俱加太子太保,各赏银四
十两,彩缎二表礼。【夹批:以上京职。】巡抚两浙佥都御史张阁,升
工部右侍郎。巡抚山东都御史侯濛,升太常正卿。巡抚两浙、山东监察御
史尹大谅、宋乔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训,各升俸一级,赏银二十两。
祗迎神运千户魏承勋、徐相、杨廷佩、司凤仪、赵友兰、扶天泽、西门庆、
【夹批:此一人主也。】田九皋等,各升一级。【夹批:以上外职。】
内侍宋推等,营将王佑等,俱各赏银十两。所官薛显忠等,各赏银五两。
校尉昌玉等,【夹批:以上内侍之首。】绢二匹。该衙门知道。
夏提刑与西门庆看毕,各散回家。后晌时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拿请书,十一日请西门庆往他府中赴席,少罄谢私之意。西门庆收下,不胜欢喜,以为其妻指日在于掌握。【旁批:可畏。】不期到初十日晚夕,东京本卫经历司差人行照会:“晓谕各省提刑官员知悉:火速赴京,赶冬节见朝谢恩,毋得违误取罪。”西门庆看了,到次日衙门中会了夏提刑,各人到家,即收拾行装,备办贽见礼物,约早晚起程。西门庆使玳安叫了文嫂儿,教他回王三官:“我今日不得来赴席,要上京见朝谢恩去。”文嫂连忙去回,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容回来洁诚具请。”西门庆一面叫将贲四来,吩咐教他跟了去,与他五两银子,家中盘缠。留下春鸿看家,带了玳安、王经跟随答应。又问周守备讨了四名巡捕军人,四匹小马,打点驮装轿马,排军抬扛。【夹批:详。】夏提刑便是夏寿跟随。【夹批:略。】两家共有二十余人跟从。十二日起身离了清河县,冬天易晚,昼夜趱行。到了怀西怀庆府会林千户,千户已上东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轿,天暖乘马,朝登紫陌,暮践红尘。正是:
意急款摇青帐幕,心忙敲碎紫丝鞭。
话说一日到了东京,进得万寿门。西门庆主意要往相国寺下。【夹批:点相火。】夏提刑不肯,坚执要往他亲眷崔中书家投下。西门庆不免先具拜帖拜见。正值崔中书在家,即出迎接,至厅叙礼相见,与夏提刑道及寒温契阔之情。坐下茶毕,拱手问西门庆尊号。西门庆道:“贱号四泉。”因问:“老先生尊号?”崔中书道:“学生性最愚朴,名闲林下,贱名守愚,拙号逊斋。”因说道:“舍亲龙溪久称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协恭,莫此为厚。”西门庆道:“不敢。在下常领教诲,今又为堂尊,受益恒多,不胜感激。”夏提刑道:“长官如何这等称呼!便不见相知了。”崔中书道:“四泉说的也是,名分使然。”言毕,彼此笑了。不一时,收拾行李。天晚了,崔中书吩咐童仆放桌摆饭,无非是果酌肴馔之类,不必细说。当日,二人在崔中书家宿歇不题。【夹批:一段下处。】
到次日,各备礼物拜帖,家人跟随,早往蔡太师府中叩见。那日太师在内阁还未出来,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蚁聚,挤匝不开。西门庆与夏提刑与了门上官吏两包银子,拿揭帖禀进去。翟管家见了,即出来相见,让他到外边私宅。先是夏提刑先见毕,然后西门庆叙礼,彼此道及往还酬答之意,各分宾位坐下。夏提刑先递上礼帖:两匹云鹤金缎、两匹色缎。翟管家是十两银子。西门庆礼帖上是一匹大红绒彩蟒、一匹玄色妆花斗牛补子员领、两匹京缎,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匹黑绿云绒、三十两银子。翟谦吩咐左右:“把老爷礼都收进府中去,上簿籍。”【夹批:一段太师府。】他只受了西门庆那匹云绒,将三十两银子连夏提刑的十两银子都不受,说道:“岂有此理。若如此,不见至交亲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饭,说道:“今日圣上奉艮岳,新盖上清宝箓宫,奉安牌匾,该老爷主祭,直到午后才散。到家同李爷又往郑皇亲家吃酒。只怕亲家和龙溪等不的,误了你每勾当。遇老爷闲,等我替二位禀就是一般。”西门庆道:“蒙亲家费心。”【夹批:看他以下呼亲家。一。】翟谦因问:“亲家那里住?”【夹批:二。】西门庆就把夏龙溪令亲家下歇说了。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盘大碗,汤饭点心一齐拿上来,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每人金爵饮酒三杯,就要告辞起身。翟谦款留,令左右又筛上一杯。西门庆因问:“亲家,【夹批:三。】俺每几时见朝?”翟谦道:“亲家,【夹批:四。】你同不得夏大人。【夹批:亲热。】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与本卫新升的副千户何大监侄儿何永寿,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与他作同僚了。他先谢了恩,只等着你见朝引奏毕,一同好领札付。你凡事只会他去。”夏提刑听了,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道:“请问亲家,【夹批:五。】只怕我还要等冬至郊天回来见朝。”翟谦道:“亲家,【夹批:六。】你等不的冬至圣上郊天回来。那日天下官员上表朝贺,还要排庆成宴,你每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往鸿胪寺报了名,明日早朝谢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毕,领札付起身就是了。”西门庆谢道:“蒙亲家【夹批:七。】指教,何以为报!”临起身,翟谦又拉西门庆到侧净处说话,甚是埋怨西门庆说:“亲家,【夹批:八。】前日我的书上那等写了,大凡事要谨密,不可使同僚每知道。亲家【夹批:九。】如何对夏大人说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来,【夹批:林千户线也。】立逼着朱太尉来对老爷说,要将他情愿不管卤簿,仍以指挥职衔在任所掌刑三年何大监又在内廷,转央朝廷所宠安妃刘娘娘的分上,便也传旨出来,亲对老爷和朱太尉说了,要安他侄儿何永寿在山东理刑。两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爷好不作难!不是我再三在老爷跟前维持,回倒了林真人,把亲家【夹批:十。】不撑下去了?”慌的西门庆连忙打躬,说道:“多承亲家【夹批:十一。】盛情!我并不曾对一人说,此公何以知之?”翟谦道:“自古机事不密则害成,今后亲家凡事谨慎些便了。”【夹批:十二。】西门庆千恩万谢,【夹批:一段翟管家。】与夏提刑作辞出门。
来到崔中书家,一面差贲四鸿胪寺报了名。次日同夏提刑见朝,青衣冠带,正在午门前谢恩出来,刚转过西阙门来,只见一个青衣人走向前问道:“那位是山东提刑西门老爹?”贲四问道:“你是那里的?”那人道:“我是内府匠作监何公公来请老爹说话。”言未毕,只见一个太监,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三山帽,脚下粉底皂靴,从御街定声叫道:“西门大人请了!”【夹批:看他呼大人,一。】西门庆遂与夏提刑分别,被这太监用手一把拉在旁边一所值房内,相见作揖,慌的西门庆倒身还礼不迭。这太监说道:“大人,【夹批:二。】你不认的我,在下是匠作监太监何沂,见在延宁第四宫端妃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内工完了,蒙万岁爷爷恩典,将侄儿何永寿升受金吾卫副千户,见在贵处提刑所理刑管事,与老大人作同僚。”【夹批:三。】西门庆道:“原来是何老太监,学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说道:“此禁地,不敢行礼,容日到老太监外宅进拜。”于是叙礼毕,让坐,家人捧茶来吃了。茶毕,就揭桌盒盖儿,桌上许多汤饭肴品,拿盏箸儿来安下。何太监道:“不消小杯了,我晓的大人朝下来,【夹批:四。】天气寒冷,拿个小盏来,没甚肴馔,亵渎大人,【夹批:五。】且吃个头脑儿罢。”西门庆道:“不当厚扰。”何太监于是满斟上一大杯,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承老太监所赐,学生领下。只是出去还要见官拜部,若吃得面红,不成道理。”何太监道:“吃两盏儿烫寒何害!”因说道:“舍侄儿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夹批:六。】同僚之间,凡事教导他教导。”西门庆道:“岂敢。老太监勿得太谦,令侄长官虽是年幼,居气养体,自然福至心灵。”何太监道:“大人好说。常言:学到老不会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识的一腿。【夹批:是太监话。】恐有不到处,大人好歹说与他。”【夹批:七。】西门庆道:“学生谨领。”因问:“老大监外宅在何处?学生好来奉拜长官。”何大监道:“舍下在天汉桥东,文华坊双狮马台就是。”亦问:“大人下处【夹批:八。】在那里?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门庆道:“学生暂借崔中书家下。”彼此问了住处,西门庆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监送出门,拱着手说道:“适间所言,大人凡事看顾看顾。【夹批:九。】他还等着你一答儿引奏,好领札付。”西门庆道:“老太监不消吩咐,学生知道。”【夹批:一段何太监。】于是出朝门,又到兵部,又遇见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来。【夹批:一段兵部。】比及到本卫参见朱太尉,递履历手本,缴札付,又拜经历司并本所官员,已是申刻时分。【夹批:一段本卫。】夏提刑改换指挥服色,另具手本参见了朱太尉,免行跪礼,择日南衙到任。刚出衙门,西门庆还等着,遂不敢与他同行,让他先上马。夏延龄那里肯?定要同行。西门庆赶着他呼“堂尊”,夏指挥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为何如此称呼?”西门庆道:“名分已定,自然之理,何故大谦。”因问:“堂尊高升美任,不还山东去了,宝眷几时搬取?”夏延龄道:“欲待搬来,那边房舍无人看守。如今且在舍亲这边权住,直待过年,差人取家小罢了。还望长官早晚看顾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长官替我打发,自当报谢。”【夹批:即接入。】西门庆道:“学生谨领。请问府上那房价值若干?”夏延龄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后边又盖了一层,使了二百两,如今卖原价也罢了。”
二人归到崔宅,【夹批:夹写夏公。】王经向前禀说:“新升何老爹来拜,下马到厅。小的回部中还未来家。何老爹说多拜上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间又差人送了两匹金缎来。”宛红帖儿拿与西门庆看,上写着:“谨具缎帕二端,奉引贽敬。寅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夹批:何夏二对,正刺西门庆也。】西门庆看了,连忙差王经封了两匹南京五彩狮补员领,写了礼帖。吃了饭,连忙往何家回拜去。到于厅上,何千户忙出来迎接,乌纱皂履,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夹批:有蓝氏在内。】趋下阶来揖让,退逊谦恭特甚。二人到厅上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捧上贽见之礼,拜下去,说道:“适承光顾,兼领厚仪,又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值房赐馔,感德不尽。”何千户忙还礼说:“学生叨受微职,忝与长官同例,早晚得领教益,实为三生有幸。适间进拜不遇,又承垂顾,蓬筚光生。”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椅儿分宾主坐下,左右捧茶上来。吃茶之间,彼此问号,西门庆道:“学生贱号四泉。”【夹批:四泉,市井也。天泉,则河矣。相映不堪。】何千户道:“学生贱号天泉。”又问:“长官今日拜毕部堂了?”西门庆道:“从内里蒙公公赐酒出来,拜毕部,又到本衙门见堂,缴了札付,拜了所司。出来就要奉谒长官,不知反先辱长官下顾。”何千户因问:“长官今日与夏公都见朝来?”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了指挥直驾,今日都见朝谢恩在一处,只到衙门见堂之时,他另具手本参见。”说毕,何千户道:“咱每还是先与本主老爹进礼,还是先领札付?”西门庆道:“依着舍亲说,咱每先在卫主宅中进了礼,然后大朝引奏,还在本衙门到堂同众领札付。”何千户道:“既是如此,咱每明早备礼进了罢。”于是都会下各人礼数,何千户是两匹蟒衣、一束玉带,西门庆是一匹大红麒麟金缎、一匹青绒蟒衣、一柄金镶玉绦环,各金华酒四坛。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齐。约会已定,茶汤两换,西门庆告辞而回,【夹批:正写何千户。】并不与夏延龄题此事。【夹批:是翟管家嘱后。】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夹批:又次日。】早到何千户家。何千户又预备头脑小席,大盘大碗,齐齐整整,连手下人饱餐一顿,【夹批:是西门作客而何家为主。】然后同往大尉宅门前来。贲四同何家人押着礼物。那时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微宗天子又差使往南坛视牲未回,各家馈送贺礼并参见官吏人等,黑压压在门首等候。【夹批:一总。】何千户同西门庆下了马,在左近一相识人家坐的,【夹批:单写二千户。】差人打听老爷道子响就来通报。直等到午后,忽见一人飞马而来,传报道:“老爷视牲回来,进南薰门了。”【夹批:一映。】吩咐闲杂人打开。不一时,又骑报回来,传:“老爷过天汉桥了。”【夹批:又一映。】少顷,只见官吏军士各打执事旗牌,一对一对传呼,走了半日,才远远望见朱太尉八抬八簇肩舆明轿,头戴乌纱,身穿猩红斗牛绒袍,腰横荆山白玉,悬挂太保牙牌、黄金鱼钥,好不显赫威严!执事到了宅门首,都一字儿摆开,喝的肃静回避,无一人声嗽。那来见的官吏人等,黑压压一群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轿到跟前,左右喝声:“起来伺候!”那众人一齐应诺,诚然声震云霄。只听东边咚咚鼓乐响动,原来本衙门六员太尉堂官,【夹批:先提明六太尉。】见朱太尉新加光禄大夫、太保,又荫一子为千户,都各备大礼,治酒庆贺,故有许多教坊伶官在此动乐。太尉才下轿,乐就止了。各项官吏人等,预备进见。【夹批:一紧。】忽然一声道子响,【夹批:又一开。】一青衣承差手拿两个红拜帖,飞走而来,递与门上人说:“礼部张爷与学士蔡爷来拜。”连忙禀报进去。须臾轿在门首,尚书张邦昌与侍郎蔡攸,都是红吉服孔雀补子,一个犀带,一个金带,进去拜毕,待茶毕,送出来。【夹批:一个。】又是吏部尚书王祖道与左侍郎韩侣、右侍郎尹京也来拜,朱太尉都待茶送了。【夹批:三个。】又是皇亲喜国公、枢密使郑居中、驸马掌宗人府王晋卿,都是紫花玉带来拜。唯郑居中坐轿,这两个都骑马。送出去,【夹批:二个。】方是本衙堂上六员太尉到了:头一位是提督管两厢捉察使孙荣,第二位管机察梁应龙,第三管内外观察典牧皇畿童大尉侄儿童天胤,第四提督京城十三门巡察使黄经臣,第五管京营卫缉察皇城使窦监,第六督管京城内外巡捕使陈宗善。都穿大红,头戴貂蝉,惟孙荣是太子太保玉带,余者都是金带。下马进去。【夹批:六个。】各家都有金币礼物。【夹批:一总。】少顷,里面乐声响动,众太尉插金花,与朱太尉把盏递酒,阶下一派箫韶盈耳,两行丝竹和鸣。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锦筵。怎见得太尉的富贵?但见: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潭潭相府。虎符玉节,门庭甲仗生
寒象板银筝,磈礧排场热闹。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尽
是侯门戚里。那里解调和燮理,一味能趋谄逢迎。端的谈笑起干戈,真个
吹嘘惊海岳。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辞使九重天子点头。督择花石,江
南淮北尽灾殃进献黄杨,国库民财皆匮竭。正是:辇下权豪第一,人间
富贵无双。
须臾递毕,安席坐下。一班儿五个俳优,朝上筝竹秦琵琶,方响箜篌,红牙象板,唱了一套“享富贵,受皇恩”。【夹批:奸臣试想。】当时酒进三巡,歌吟一套,六员太尉起身,朱太尉亲送出来,回到厅,乐声暂止,管家禀事,各处官员进见。【夹批:方入。】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当厅坐下,吩咐出来,先令各勋戚中贵仕宦家人送礼的进去。【夹批:宾客一行。】须臾打发出来,才是本卫纪事、南北卫两厢、五所、七司捉察、讥察、观察、巡察、典牧、直驾、提牢、指挥、千百户等官,各具手本呈递。【夹批:内属一行。】然后才传出来,叫两淮、两浙、山东、山西、关东、关西、河东、河北、福建、广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进见。【夹批:外属一行。】西门庆与何千户在第五起上,抬进礼物去,管家接了礼帖,铺在书案上,二人立在阶下,等上边叫名字。西门庆抬头见正面五间厂厅,上面朱红牌匾,悬着徽宗皇帝御笔钦赐“执金吾堂”斗大四个金字,甚是显赫。须臾叫名,二人应诺升阶,到滴水檐前躬身参谒,四拜一跪,听发放。朱太尉道:“那两员千户,怎的又叫你家太监送礼来?”【夹批:单言太监,妙。】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谨慎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札赴任。”二人齐声应诺。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门出来。刚出大门来,寻见贲四等抬担出来,【夹批:如画。】正要走,忽见一人拿宛红帖【夹批:又找二个。】飞马来报,说道:“王爷、高爷来了。”西门庆与何千户闪在人家门里观看。须臾,军牢喝道,只见总督京营八十万禁军陇西公王烨,同提督神策御林军总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红玉带,坐轿而至。那各省参见官员一涌出来,又不得见了。西门庆与何千户走到僻处,呼跟随人扯过马来,二人方骑上马回寓。【夹批:上生日写太师,是个太师此写太尉,又是个太尉。有此等太师及此等太尉,方有此等上寿进见者矣。】正是:
权奸误国祸机深,开国承家戒小人。
逆贼深诛何足道,奈何二圣远蒙尘。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回批:此回托梦,方结住瓶儿。下回虽时复照应瓶儿,乃是点染,非真结也。此回瓶儿已结,看其写袁指挥家便见。
篇末写风。夫前酒令内写风花雪月,但上半部写花,写月,写雪,并未写风。今一写风,而故园零落矣。故特特写风,非寻常泛写也。然而此书亦绝无一笔泛写之笔。
此书以玉皇庙、永福寺作起结,而以报恩寺作关目。今忽写相国寺、黄龙寺,盖为前后诸寺作点睛也。
写何大监送飞鱼衣,真是末世无礼之极。
写朝散,止用十二象不牵而自走,便将朝散写得活现,真是一笔胜人千万笔。
上文参太尉,此回引奏。一篇冠冕文字,偏又夹入瓶儿托梦,王经解馋,真是矫健不由人意料处。
上回已极力写太尉,此回若再写朝罢复参,便嚼腊矣。故止用“知印拿印牌来”一照,便生动之极。且随手收拾,止用“又过一夕”,“又挂了号,又辞了翟管家”,使上二回无数文字,三“又”宇一齐收拾干净,真是史中妙品。
朝见必用拜冬,又映瓶儿十月死期,又出改重和元年,映西门明年正月死期也。
又重和元年,直照开讲“政和年间”四字,是一部书大照应、大起结处。盖政和叙起“热”字,重和接写“冷”字,一百回文书,固应有许多对峙关键也。
又春梅,下牛部书之枢纽也。故必写拜冬,一陌生而梅花之消息动矣,故下文即频以玉箫吹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