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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故亲家母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呜呼!孺

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乡邦。闺阃之

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鸾凰。蓝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谐琴瑟

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一病,梦断黄粱?善人之殁,孰不哀伤?弱

女襁褓,沐爱姻嫱。不期中道,天不从愿,鸳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

藏。悠悠情谊,寓此一觞。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官客祭毕,回礼毕,让卷棚内桌席管待。然后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堂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众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锣鼓,灵前吊鬼判队舞。吴月娘陪着哭毕,请去后边待茶设席,三汤五割,俱不必细说。【夹批:乔家堂客祭,祭二。】

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上纸来了,在门首下轿子。”【夹批:写一般无耻,如画。】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即使温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进香纸,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带进来。许多官吏围随,扶衣搊带,到了灵前,春鸿跪着,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两礼。西门庆便道:“老先生请起,多有劳动。”连忙下来回礼。胡府尹道,“令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吊迟,吊迟!”西门庆道:“侧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温秀才在旁作揖毕,请到厅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温秀才送出大门,上轿而去。【夹批:胡家吊。】上祭人吃至后晌方散。【夹批:又找一句。】

第二日,【夹批:乃第四日。】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夹批:月儿祭,祭三。】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夹批:月娘势利。】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夹批:银儿、桂姐祭,祭四、祭五。】告西门庆说。西门庆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绢就是了。”【夹批:一总也,却又是为下回寻书童作地。】月娘邀到后边房里,摆茶管待,过夜。

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夹批:是热非冷。】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桌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白赉光、常峙节、傅日新、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吴舜臣、两个外甥,【夹批:实二十四人。】还有街坊六七位人,【夹批:虚六七人,总为西门死后作照。内会中六人,除吴典恩、云里守做官去,花子虚已死,连西门十位,则此日亦算会中全到。然则九人皆在,独子虚一人死耳。子虚死而瓶儿亦死,重复将会中人一齐提出,见十兄弟生死相聚散如此。与娶瓶儿时总提,一样深意。】都是开桌儿。点起十数枝大烛来,堂客便在灵前围着围屏,垂帘放桌席,往外观戏。当时众人祭奠毕,【夹批:会中祭,祭六。】西门庆与敬济回毕礼,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夹批:收住瓶儿,接下玉箫。】《玉环记》。

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回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回下去。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倒是会看戏文,倒便益了他!”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叫他递起酒来?”【夹批:是礼却不是礼,不是正经丧礼,却是丧礼的正礼。】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象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夹批:佞口偏有理。】

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回坐下。【夹批:特写伯爵,为子虚一哭。】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落后又使玳安请了一遍,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夹批:与瓶儿赴会穿子虚孝一样,妙绝。】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旁边。应伯爵道:“俺每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设一席坐着。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木,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得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夹批:又插入院本,真是出没不定之笔,如走盘珠也。】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怎喜欢我?”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西门庆道:“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语了。那戏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是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夹批:外客八位。】并本家月娘姊妹右边吊帘子看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着观看。那打茶的郑纪,正拿着一盘果仁泡茶从帘下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拿茶与谁吃?”郑纪道:“那边六妗子娘每要吃。”这春梅取一盏在手。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字也叫玉箫,【夹批:明点。】便把王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夹批:映出。】春梅手里拿着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夹批:写玉箫却为春梅出色,盖玉箫受约而金梅将散矣。】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见了汉子这等浪。”【夹批:极力写春梅,却又是写玉箫,一笔作两笔用矣。】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着席上递酒,就罢了。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来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小玉道:“大姐刚才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着。”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夹批:不快,春梅之语早为申二姐作引。】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象有风病的,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那月娘数落了一回,仍过那边去了。

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门,【夹批:不隔门,是不该去,妙。】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咱晚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甚么?【夹批:未开门,又是不该去,又妙。】都来大坐回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赏钟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舅举罚。”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夹批:两番写,笔力奇横。】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着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面门庆:“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夹批:借《玉环记》掩映处,七穿八透,又收转传真。】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夹批:真与瓶儿进门闹花筵时,金莲挑月娘唱“世世夫妻”一照,章法何等整严奇横。】“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盂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掉泪来。”金莲道:“我不信。【夹批:映语。】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些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夹批:总是畅语。】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罢。”玉楼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那戏子又做了一回,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看收了家伙,留下戏厢:“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还做一日。”【夹批:藕断丝连。】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夹批:又是一夜。】正是,得多少

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

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受三章约 书童私挂一帆风

【回批:人知春梅为四女乐中第一人,不知作者已先极力描写一玉箫也。盖瓶者,养花之物而箫者歌舞之器,悲欢皆可寄情于中。故生子加官,必写玉箫失壶,而私书童于此起,盖藏淫佚之调于箫中欢也。瓶儿一死,即使奸情败露,书童远去,是藏离别之调于箫中悲也。此是作者特以箫声之悲欢离合,写银瓶之存亡,为一部大关目处也。

玉箫必随月娘,是作者特诛月娘闺范不严,无端透漏春消息,以致有金莲、敬济、雪娥等事,故以玉萧安放月娘房中,深罪月娘也。

“三章约”者,了[乃]作者自言此后半部,皆散场之词,所为离歌三叠,而烟水茫茫云者,正渭城之景也。夫极力写金、瓶、梅三人,今死其一矣,已后自然一一散去,不再出一笔写其合聚来也。故此处以五箫“三章约”一点明之。

瓶儿死而书童去,春鸿去而春梅别,两两相映。盖送归鸿而为梅开之候,瓶儿坠而琴书冷矣。故瓶儿与书 童一时并宠,而藏壶必用琴童也。

玉箫入金莲手中,虽为梅开之兆,然试以金莲所品之名思之,又月娘之所必争者也。故后文撒泼,以玉箫话起。

月下吹箫,玉楼人悄,莲漏频催,春梅映雪。一瓶春酒已罄,此时此际,琴书在侧,不忍作送鸿迎燕之句,真大难为情,故用作书以消遣也,此又作者之心。

篇内接叙二大监讲朝政,盖为下文引见朝房地也。】

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

常图蛱蝶花楼下,记效鸳鸯翠幕前。

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绪学非烟。

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在铺子里还要和傅伙计、陈敬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铺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罢,陈姐夫想也不来了。”玳安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收过家伙,平安便去门房里睡了。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对厮脚儿睡下。傅伙计因闲话,向玳安说道:【夹批:闲中一话,最有神理。】“你六娘没了,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鬏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夹批:映盗财也。】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夹批:映金莲骂。】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他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夹批:衬出又吸动书童。】只是五娘,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来的光景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夹批:点明打狗磨镜一回。】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个管打扫花园,干净不干净,还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哩!”【夹批:便渡“三章约”。】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齁齁就睡着了。【夹批:百忙中偏有此等闲细之笔。】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箫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童蓬着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进后边去。【夹批:补出,深罪月娘。】不想这日西门庆归上房歇去,玉箫赶人没起来,【夹批:深罪月娘。】暗暗走出来,与书童约了,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夹批:春梅,月娘婢,而后文如彼。今玉箫,月娘婢也,又如此。后小玉,亦月娘婢也,而后文如彼。月娘之为月娘,其闺范何如哉?】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夹批:画。】只有画童儿在那里扫地。金莲道:“贼囚根子,干净只你在这里,都往那里去了?”画童道:“他每都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拿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童哥与崔本哥管孝帐。娘问书童哥要就是了。”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画童向厢房里瞧了瞧,说道:【夹批:略过厢房。】“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说道:“你自扫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园书房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

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干得好事!”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着。”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夹批:又与墙头约后断西门一映。】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夹批:月娘家法如此,直照撒泼一回。】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夹批:深心。】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夹批:二内相祭,祭七。】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和西门庆坐坐。【夹批:活是太监。】紧等着要打发孝绢,寻书童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着。傅伙计道: “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外买去了?”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铺找寻,那里得来!月娘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硶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夹批:深罪月娘。】你那书房里还大瞧瞧,只怕还拿甚么去了。”西门庆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只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管役来,吩咐:“各处三街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正是:

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日,薛内相从晌午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甚病儿殁了?”【夹批:反衬西门非礼处。】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泻之疾殁了,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的影,说道:“好位标致娘子!【夹批:又点传真。】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穿着衣巾,因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夹批:妙绝,秀才切勿怪。】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夹批:活是太监。】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副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夹批:奉承得可笑,然则渔父之舟亦载不不许多棺材料也。】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夹批:喜极。】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薛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夹批:总是反衬西门。】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禀道:“小的邀刘公公去来,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饭了。”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夹批:妙绝。】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夹批:忽然放笔,将读书人一写,趣绝。】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温秀才在旁边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夹批:已心焉画童矣。】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刘内相道:“北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茶上去。因问答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不曾?”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咱每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捧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钟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夹批:先陪一句妙。】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两个唱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夹批:与娶瓶儿闹华筵时唱“韩湘子寻叔”对针为锁。】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夹批:如此便为修省乎!】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夹批:修省乃不许奏事,不知何处修省?】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夹批:对其子而骂其父,太难为情。】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夹批:天下躲事人如此,千古同慨。】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夹批:天下坏事人如此,千古同慨。】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夹批:天下郁闷人如此,千西同慨。此一段为一百回金兵作引。】因叫唱道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夹批:一腔心事都付酒杯,作者深意在此。】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夹批:一语接转,上用几回院本作间,又是云断山连异样章法。】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夹批:话出伤心。】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夹批:合卫祭,祭八。】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夹批:描神处,往往在此。】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敬济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夹批:与上回接连三席一时写来,令人五色迷目,却无一笔犯手,何等大力!】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夹批:细。】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回批:瓶儿死于九月十七,西门死于正月廿一,屈指才三月,子虚亦灵矣。后文看其明明一日日叙去,便又有如许文字,而又止是三月中的事,一丝不紊。

此回自二七做起,乃是吴道官念经,一结玉皇庙。

此回插孟锐,总是忙忙写分散之局,故早伏后线也。

黄宋为井市小人之妾上纸,其卑污不必言矣。然丧写请黄太尉,盖为后文引见而言也。夫引见朝房,又为一百回逃难避兵而言也。总是匆匆欲结,又不能匆匆即结。文字有一定起结如此,而不尽尔也。瓶儿死,春梅未即出头,固应写金莲结果。今看他不写金莲结果, 先找足金莲出身。夫金莲出身者,王招宣府中婢也。欲恶招宣,必恶其妻子。使其子若贤,必能化其母然使其媳若贤,亦必能劝其子。今欲写招宣之妻子不贤,而不先写其媳之父亦属权奸,则招宣之妻子固应为金莲受报,而其媳又何辜受招宣妻子之累哉?故必先写六黄太尉误国殃民如此,言其女应如此报,而不受污西门,亦天幸耳。作者恶金莲并及其出身固矣,乃并及其出身处之人之媳,则恶金莲为何如哉!

丧礼盛,看他先写破土,又写请地邻,乃写十一日辞灵,又写发引。至于发引,看他写看家者,写摆对者,写照管社火者,写收祭者,写送殡者,写车马,写轿,写起棺,写摔盆,写社火,写看者,写悬真,写山头,写在坟前等者,写点主,写回灵,写安灵,许多曲曲折折,总为西门一死对照。然却一语过到守灵,不知不觉,真神化之笔也。

如意儿者,如意原为插瓶之物,今瓶坠而如意存,故必特笔写之,写如意所以写已死之瓶儿也。况瓶儿已死,即西门意中人,而奶子如之,所为如意儿也。总之为金莲作对,以便写其妒宠争妍之态也。故蕙莲在先,如意儿在后,总随瓶儿与之抗衡,以写金莲之妒也。

如耍狮子必抛一(球)、身(射)箭必立一的,欲写金莲而不写一与之争宠之人,将何以写金莲?故蕙莲、瓶儿、如意,皆欲写金莲之(球)、之的也。】

诗曰:

湘皋烟草碧纷纷,泪洒东风忆细君。

见说嫦娥能入月,虚疑神女解为云。

花阴昼坐闲金剪,竹里游春冷翠裙。

留得丹青残锦在,伤心不忍读回文。

话说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儿二七,【夹批:又是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斋坛。又有安郎中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夹批:细。照应翟云峰。】吴道官庙中抬了三牲祭礼来,又是一匹尺头以为奠仪。道众绕棺传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敬济回礼,谢道:“师父多有破费,何以克当?”吴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该助一经追荐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西门庆命收了,打发抬盒人回去。【夹批:吴道士祭,祭九。】那日三朝转经,演生神章,破九幽狱,对灵摄召,整做法事,不必细说。

第二日,先是门外韩姨夫家来上祭。【夹批:韩姨夫祭,祭十。】那时孟玉楼兄弟孟锐做买卖来家,【夹批:又忙中插一笔。】见西门庆这边有丧事,跟随韩姨夫那边来上祭,讨了一分孝去,【夹批:孟二舅祭,与韩姨夫伙者,祭十一。】送了许多人事。西门庆叙礼,进入玉楼房中拜见。西门庆亦设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间,又是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斯成、主簿任良贵、典史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朽,共五员官,都斗了分子,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夹批:全县祭,先安众官在此,为下文一唬成趣,又便侈张其热,见瓶儿死时,非冷也。祭十二。】西门庆备席在卷棚内管待,请了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

正饮酒到热闹处,忽报:“管砖厂工部黄老爹来吊孝。”【夹批:忽插黄主事,真是花团锦簇。祭十三。】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侯,温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门外,让至前厅,换了衣裳进来。家人手捧香烛纸匹金段到灵前,黄主事上了香,展拜毕,西门庆同敬济下来还礼。【夹批:处处带写敬济,总是不成孝子。】黄主事道:“学生不知尊阃没了,【夹批:一语遂令西门之于瓶儿俨然以正配之丧治之,非礼过分为何如?】吊迟,恕罪,恕罪!”西门庆道:“学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赐吊,兼辱厚仪,不胜感激。”叙毕礼,让至卷棚上面坐下。西门庆与温秀才下边相陪,左右捧茶上来吃了。黄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过,也要来吊问,【夹批:句句直逼月娘。】争奈有许多事情羁绊。他如今在济州住扎。先生还不知,朝廷如今营建艮岳,【夹批:为朝仪一引。】敕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夹批:上文方写许多灾异,此处即接如此,作为掩映处。是修省不是修省,写得宋室真是君臣醉梦,五国城亦自取之也,夫复谁尤?】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夹批:言之惨遭然泪落。】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想此间无可相熟者,委托学生来,敬烦尊府做一东,要请六黄大尉一饭,未审尊意允否?”因唤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来。”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毡包内捧出一对金段、一根沉香、两根白蜡、一分绵纸。黄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赙之仪。【夹批:宋御史祭,祭十四。一路写诸人上祭,接接绪绪令人眼迷五色,却是层层次次,若开祭帐,非龙门何处下手?又见瓶儿死时之热,至西门死,止用几笔点染,便冷热相形不堪,真是神化之笔。】那两封,是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府官八员,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夹批:此后以西门家为迎送宾饯之地,盖西门与人交,无非酒肉银钱,而人与之交亦只如此。故一次二次,不妨屡屡写之也。】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何如?”西门庆再三辞道:“学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夹批:可笑,不但逼月娘,而且无西门达夫妇矣。】因问:“迎接在于何时?”黄主事道:“还早哩,也得到出月半头。黄太监京中还未起身。”西门庆道:“学生十月十二日才发引。既是宋公祖与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但这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黄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夹批:是逼语,非情分语。】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因令玳安、王经接下去。问备多少桌席,黄主事道:“六黄备一张吃看大桌面,宋公与两司都是平头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应乐人,自有差拨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说毕,【夹批:插入请太尉一段,盖因一路写祭、写吊、重重沓沓,繁冗之极。接手即叙出殡,又是一篇繁冗文字,可为手底忙极,看他偏要逞十二分才,于忙中再加一事,更忙得不堪,真是文河学海不足以喻其宏大也。】茶汤两换,作辞起身。西门庆款留,黄主事道:“学生还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学生敝处作县令,然后转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两泉,又与学生乡试同年。”【夹批:闲中写一书香,使西门市井何处生活!】西门庆道:“学生不知老先生与尚两泉相厚,两泉亦与学生相交。”黄主事起身,西门庆道:“烦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黄主事道:“临期,松原还差人来通报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门庆道,“学生知道。”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那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饮酒,吩咐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夹批:细笔,力真能逼出分寸。】当时,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具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之事。众官悉言:“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衹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夹批:可叹。】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足见厚爱。”言讫,都不久坐,告辞起身而去。

话休饶舌。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卢帽,大钹大鼓,甚是齐整。【夹批:此是瓶儿先入永福寺,故用道坚先来圆满也。】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琉璃,项挂髑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以后,就动荤酒。西门庆那日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坟上破土开圹去了,后晌方回。晚夕,打发喇嘛散了。次日,推运山头酒米、桌面肴品一应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计,庄上前后搭棚,坟内穴边又起三间罩棚。先请附近地邻来,大酒大肉管待。临散,皆肩背项负而归,【夹批:极言其盛,为西门死作引。】俱不必细说。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并锣鼓地吊来灵前参灵,【夹批:先一日写来。】吊《五鬼闹判》、《张天师着鬼迷》、《钟馗戏小鬼》、《老子过函关》、《六贼闹弥陀》、《雪里梅》、《庄周梦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风》、《洞宾飞剑斩黄龙》、《赵太祖千里送荆娘》,各样百戏吊罢,堂客都在帘内观看。参罢灵去了,内外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夹批:辞灵。】

到次日发引,先绝早抬出名旌、各项幡亭纸扎,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夹批:十名看家。】四十名在材边摆马道,分两翼而行。【夹批:四十名摆对。】衙门里又是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夹批:二十名打路。】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夹批:二十名收礼。】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夹批:一总描写车马。】本家并亲眷轿子也有百十余顶,【夹批:总写轿。】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夹批:又写小轿。】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夹批:又留下看家者,一丝不紊。】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女婿陈敬济跪在柩前摔盆,【夹批:假孝子应如是。】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僧官来起棺,转过大街口望南走。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气,果然好殡。但见: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冬冬咙咙,

花丧鼓不住声喧【夹批:鼓。】叮叮当当,地吊锣连宵振作。【夹批:锣。】

铭旌招飐,大书九尺红罗【夹批:旌。】起火轩天,冲散半天黄雾。【夹批:火。】

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夹批:社火头一对。】忽忽洋洋险道神,

端秉银戈。【夹批:第二起。】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夹批:三起。

八仙龟鹤共十人。】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随。【夹批:四起。四女虎鹿共六人。】

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夹批:五起。无数人。】长长大大高跷汉,

贯甲顶盔。【夹批:六起,亦寓数人。】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众,【夹批:

七起。道众十六人。】都是霞衣道髻,动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

四个,【夹批:八起。和尚二十四人。】个个都是云锦袈裟,转五方之法

事。一十二座大绢亭,【夹批:九起。大绢亭二十四人。】亭亭皆绿舞红

飞二十四座小绢亭,【夹批:十起。小绢亭四十八人。】座座尽珠围翠

绕。左势下,天仓与地库相连【夹批:十一起。仓库十八人。】右势下,

金山与银山作队。【夹批:十二起。金银山四人。】掌醢厨,列八珍之罐

【夹批:十三起。冥人十数人。】香烛亭,供三献之仪。【夹批:十四起。

香烛亭四人。】六座百花亭,【夹批:十五起。百花亭十二人。】现千团

锦绣一乘引魂轿,【夹批:十六起。引魂轿四人。】扎百结黄丝。这边

把花与雪柳争辉,【夹批:十四起。花柳四人或六人。】那边宝盖与银幢

作队。【夹批:十八起。幢帆二人。】金字幡银字幡,紧护棺舆【夹批:十九起。

幡四人。】白绢繖绿绢繖,同围增架。【夹批:二十起。繖四人。】功布

招飐,【夹批:二十一起。功布十八人。】孝眷声哀。【夹批:孝眷另开数人。】

打路排军,执榄杆前后呼拥【夹批:二十二起。棺后者以下,其无数人矣。】

迎丧神会,耍武艺左右盘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猿猴。竖肩桩,打斤

斗,隔肚穿钱,金鸡独立,【夹批:以上诸戏随后,又在材后、孝眷之后者也。】

人人喝彩,个个争夸。扶肩挤背,不辨贤愚挨睹并观,那分贵贱!张三蠢

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频将脚跕。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拄髭须绿髩佳人,

也带儿童来看殡。【夹批:以上看出殡者。】

吴月娘与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余顶,一字儿紧跟材后。【夹批:方叙明孝眷。】西门庆总冠孝服同众亲朋在材后,陈敬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夹批:又一顿,真正行文如戏。】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夹批:悬真。】身穿大红五彩鹤氅,头戴九阳雷巾,脚登丹舄,手执牙笏,坐在四人肩舆上,迎殡而来。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陈敬济跪在前面,【夹批:处处点敬济,妙甚。】那殡停住了。众人听他在上高声宣念:

恭惟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

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

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

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正

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

短有数。今日棺舆载道,丹旆迎风,良夫躃踊于柩前,孝眷哀矜愧无新于

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愧

无新垣平之神术,【夹批:谦得妙甚。】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巍

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小说在线阅读_第32章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爱巴士书屋只为作者by兰陵笑笑生_的作品进行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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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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