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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亭,高张羽盖玉帝堂,密布幢幡。金钟撞处,高功蹑步奏虚皇玉佩

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绛绡衣,星辰灿烂美蒙冠,金碧交加。监坛神

将狰狞,直日功曹猛勇。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夹批:又写坛场,极力作盛满之笔,后文荐亡相映也。】

西门庆刚绕坛拈香下来,【眉批:以上一段入坛。】被左右就请到松鹤轩阁儿里,地铺锦毯,炉焚兽炭,那里坐去了。不一时,应伯爵、谢希大来到。唱毕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银子,说道:“实告要送些茶儿来,路远。这些微意,权为一茶之需。”西门庆也不接,说道:“奈烦!自恁请你来陪我坐坐,又干这营生做什么?吴亲家这里点茶,我一总都有了。”应伯爵连忙又唱喏,说:“哥,真个?俺每还收了罢。”因望着谢希大说道:【旁批:又与第一回开口作映。】【夹批:白描。】“都是你干这营生!我说哥不受,拿出来,倒惹他讪两句好的。”良久,吴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两盒细茶食来点茶,西门庆都令吴道官收了。吃毕茶,一同摆斋,咸食斋馔,点心汤饭,甚是丰洁。西门庆同吃了早斋。原来吴道官叫了个说书的,说西汉评话《鸿门会》。【旁批:《金瓶》内,偏有此能。】吴道官发了文书,走来陪坐,问:“哥儿今日来不来?”西门庆道,“正是,小顽还小哩,房下恐怕路远唬着他,来不的。到午间,拿他穿的衣服来,三宝面前,摄受过就是一般。”吴道官道:“小道也是这般计较,最好。”西门庆道:“别的倒也罢了,他只是有些小胆儿。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只是害怕。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旁批:早为死兆点明。】吴大舅道:“孩儿们好容易养活大”正说着,只见玳安进来说:“里边桂姨、银姨使了李铭、吴惠送茶来了。”西门庆道:“叫他进来。”李铭、吴惠两个拿着两个盒子跪下,揭开都是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西门庆俱令吴道官收了,因问李铭:“你每怎得知道?”李铭道:“小的早晨路见陈姑夫骑头口,问来,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归家告诉桂姐、三妈说,旋约了吴银姐,才来了。多上复爹,本当亲来,不好来得,这粗茶儿与爹赏人罢了。”西门庆吩咐:“你两个等着吃斋。”吴道官一面让他二人下去,自有坐处,连手下人都饱食一顿。

话休饶舌。到了午朝,拜表毕,吴道官预备了一张大插桌,又是一坛金华酒,又是哥儿的一顶青缎子绡金道髻,一件玄色紵丝道衣,一件绿云缎小衬衣,一双白绫小袜,一双青潞绸衲脸小履鞋,一根黄绒线绦,一道三宝位下的黄线索,一道子孙娘娘面前紫线索,【夹批:无微不入。】一付银项圈条脱,刻着“金玉满堂,长命富贵”,一道朱书辟非黄绫符,上书着“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扎在黄线索上,都用方盘盛着,又是四盘羹果,摆在桌上。差小童经袱内包着宛红纸经疏,将三朝做过法事,一一开载节次,请西门庆过了目,方才装入盒担内。共约八抬,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甚是欢喜,快使棋童儿家去,叫赏道童两方手帕、一两银子。【眉批:以上一段寄名玉皇庙。凡作四段写。】

且说那日是潘金莲生日,有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见庙里送了斋来,又是许多羹果插卓礼物,摆了四张桌子,还摆不下,都乱出来观看。金莲便道:“李大姐,你还不快出来看哩!你家儿子师父庙里送礼来了,【旁批:偏分辨。】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儿。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儿!”孟玉楼走向前,拿起来手中看,说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细,这小履鞋,白绫底儿,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我说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针脚儿?”吴月娘道:“没的说。他出家人,那里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士有老婆,象王师父和大师父会挑的好汗巾儿,莫不是也有汉子?”【夹批:插入和尚。】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个帽子,那里不去了!似俺这僧家,行动就认出来。”金莲说道:“我听得说,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常言道:男僧寺对着女僧寺,没事也有事。”月娘道:“这六姐,好恁罗说白道的!”金莲道:“这个是他师父与他娘娘寄名的紫线锁。又是这个银脖项符牌儿,上面银打的八个字,带着且是好看。背面坠着他名字,吴什么元?”棋童道:“此是他师父起的法名吴应元。”金莲道:“这是个应字。”叫道:“大姐姐,道士无礼,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夹批:一语说尽痴人俗套。】月娘道:“你看不知礼!”【旁批:反说无礼。】因使李瓶儿:“你去抱了你儿子来,穿上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儿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来?”金莲道:“不妨事,你揉醒他。”【旁批:妙绝。】那李瓶儿真个去了。

这潘金莲识字,取过红纸袋儿,【旁批:不认的“应”字,偏又识字,妙绝史笔。佞人心口。】扯出送来的经疏,看见上面西门庆底下同室人吴氏,旁边只有李氏,再没别人,心中就有几分不忿,拿与众人瞧:“你说贼三等儿九格的强人!你说他偏心不偏心?这上头只写着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数的,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孟玉楼问道:“可有大姐姐没有?”金莲道:“没有大姐姐倒好笑。”【夹批:佞人心口。】月娘道:“也罢了,有了一个,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也都写上,惹的道士不笑话么?”金莲道:“俺每都是刘湛儿鬼儿么?比那个不出材的,那个不是十个月养的哩!”正说着,李瓶儿从前边抱了官哥儿来。孟玉楼道:“拿过衣服来,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儿抱着,孟玉楼替他戴上道髻儿,套上项牌和两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儿闭着,半日不敢出气儿。【夹批:处处写恐唬,为金莲生心作引。】玉楼把道衣替他穿上。吴月娘吩咐李瓶儿:“你把这经疏,拿个阡张头儿,亲往后边佛堂中,自家烧了罢。”那李瓶儿去了。玉楼抱弄孩子说道:“穿着这衣服,就是个小道士儿。”金莲接过来说道:“什么小道士儿,倒好象个小太乙儿!”被月娘正色说了两句道:“六姐,你这个什么话,孩儿们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莲讪讪的不言了。一回,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就哭起来。李瓶儿走来,连忙接过来,替他脱衣裳时,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楼笑道:“好个吴应元,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月娘连忙叫小玉拿草纸替他抹。不一时,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儿怀里睡着了。李瓶儿道:“小大哥原来困了,妈妈送你到前边睡去罢。”吴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请大妗子、杨娘、潘姥姥众人出来吃斋。【夹批:过下无痕。】

看看晚来。原来初八日西门庆因打醮,不用荤酒。潘金莲晚夕就没曾上的寿,直等到今晚来家与他递酒,来到大门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时分,只陈敬济和玳安自骑头口来家。潘金莲问:“你爹来了?”敬济道:“爹怕来不成了,我来时,醮事还未了,才拜忏,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个轻饶素放的,还要谢将吃酒。”金莲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使性子回到上房里,对月娘说:“贾瞎子传操干起了个五更!隔墙掠肝肠死心塌地,兜肚断了带子没得绊了!【夹批:动是一串铃。】刚才在门首站了一回,见陈姐夫骑头口来了,说爹不来了,醮事还没了,先打发他来家。”月娘道:“他不来罢,咱每自在,晚夕听大师父、王师父说因果、唱佛曲儿。”正说着,只见陈敬济掀帘进来,已带半酣儿,说:“我来与五娘磕头。”问大姐:“有钟儿,寻个儿筛酒,与五娘递一钟儿。”大姐道:“那里寻钟儿去?只恁与五娘磕个头儿。到住回,等我递罢。你看他醉的腔儿,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来家。”【夹批:又岂是妇人对夫之言,有了月娘样也。】月娘便问道:“你爹真个不来了?玳安那奴才没来?”陈敬济道:“爹见醮事还没了,恐怕家里没人,先打发我来了,留下玳安在那里答应哩。吴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强死强活拉着吃了两三大钟酒,才来了。”月娘问:“今日有那几个在那里?”敬济道:“今日有大舅和门外花大舅、应三叔、谢三叔,又有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不知缠到多咱晚。只吴大舅来了。门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过夜的数。”金莲没见李瓶儿在跟前,便道:“陈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来?【眉批:“你也”二字奇绝,岂陈敬济不同他人耶?如《西厢记》“别一个怎退干戈”“别一个”三字一样奇法。】是那门儿亲,死了的知道罢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夹批:而今时世必妒口。方是非分明,岂不更可叹!】敬济道:“五娘,你老人家乡里姐姐嫁郑恩睁着个眼儿,闭着个眼儿罢了。”大姐道:“贼囚根子,快磕了头,趁早与我外头挺去!【旁批:心焉瓶已。】又口里恁汗邪胡说了!”【夹批:又岂妇人对夫之言,全倚西门之势也。】敬济于是请金莲转上,踉踉跄跄磕了四个头,往前边去了。

不一时,掌上灯烛,放桌儿,摆上菜儿,请潘姥姥、杨姑娘、大妗子与众人来。金莲递了酒,打发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阑,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仪门关了,炕上放下小桌儿,众人围定两个姑子,正在中间焚下香,秉着一对蜡烛,听着他说因果。先是大师父讲说,讲说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东土,【旁批:孝哥出矣。】传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从张员外家豪大富说起,漫漫一程一节,直说到员外感悟佛法难闻,弃了家园富贵,竟到黄梅寺修行去。说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眉批:讲经必亦作四段写。此处接念偈言以上作一段。】

念了一回,吴月娘道:“师父饿了,且把经请过,吃些甚么。”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儿素菜咸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饼,请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师父吃。大妗子说:“俺每都刚吃的饱了,教杨姑娘陪个儿罢,他老人家又吃着个斋。”月娘连忙用小描金碟儿,每样拣了点心,放在碟儿里,先递与两位师父,然后递与杨姑娘,说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请些儿。”婆子道:“我的佛爷,老身吃的够了。”又道:“这碟儿里是烧骨朵,姐姐你拿过去,只怕错拣到口里。”把众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这个是庙上送来托荤咸食。你老人家只顾用,不妨事。”杨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干净眼花了,只当做荤的来。”正吃着,只见来兴儿媳妇子惠香走来。月娘道:“贼臭肉,你也来做什么?”惠香道:“我也来听唱曲儿。”月娘道:“仪门关着,你打那里进来了?”【旁批:早为“春梅寄简”一回安排路径。】玉箫道:“他厨房封火来。”月娘道:“嗔道恁鼻儿乌嘴儿黑的,成精鼓捣,来听什么经!”【旁批:卿自成精鼓捣了也。】

当下众丫鬟妇女围定两个姑子,吃了茶食,收过家活去,搽抹经桌干净。月娘从新剔起灯烛来,炷了香。【眉批:此处又作一段。】两个姑子打动击子儿,又高念起来。从张员外在黄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长跪听经,夜夜参禅打坐。四祖禅师见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与了他三桩宝贝,教他往浊河边投胎夺舍,【旁批:孝哥来矣。】直说到千金小姐在浊河边洗濯衣裳,见一僧人借房儿住,不合答了他一声,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莲熬的磕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夹批:一个。】少顷,李瓶儿房中绣春来叫,说官哥儿醒了,也去了。【夹批:一个。】只剩下李娇儿、孟玉楼、潘姥姥、孙雪娥、杨姑娘、大妗子守着。又听到河中漂过一个大鳞桃来,小姐不合吃了,归家有孕,怀胎十月。【旁批:孝哥孕矣。】王姑子又接唱了一个《耍孩儿》。唱完,大师父又念了四偈言: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

权住十个月,转凡度众生。【眉批:又一间,不说完,妙绝。又是一段。】

念到此处,月娘见大姐也睡去了,【夹批:一个。】大妗子扌歪在月娘里间床上睡着了,【夹批:一个。】杨姑娘也打起欠呵来,【夹批:一个。】桌上蜡烛也点尽了两根,问小玉:“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气,鸡叫了。”月娘方令两位师父收拾经卷。杨姑娘便往玉楼房里去了。【旁批:又一个。】郁大姐在后边雪娥房里宿歇。【旁批:又一个。】月娘打发大师父和李娇儿一处睡去了。【旁批:又撇开刘尼。】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两个还等着小玉顿了一瓶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里间床上和玉箫睡。【旁批:又找大妗子一句。】【眉批:一路将众人睡法,叙得错落之甚。】月娘因问王姑子:“后来这五祖长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复从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赶出,小姐怎的逃生,来到仙人庄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后五祖养活到六岁又怎的一直走到浊河边,取了三桩宝贝,迳往黄梅寺听四祖说法又怎的遂成正果,【旁批:孝哥幻化矣。】后来还度脱母亲生天直说完了才罢。【眉批:用二姑睡觉说完,真是奇绝笔力。以上共算四段。】月娘听了,越发好信佛法了。【夹批:以上一段特为孝哥作根。】有诗为证:

听法闻经怕无常,红莲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禅空话?留取尼僧化饭粮!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鬟金莲市爱

【回批:此回小文为下回愤深作引也。盖金莲之愤,何止此日起!然金莲生日,西门乃在玉皇庙宿。玉皇庙却是为瓶儿生子。则金莲此夕已二十分不快。乃抱孩儿时,月娘之言,西门之爱,俱如针刺眼,争之不得,为无聊之极思,乃妆丫环以邀之也。虽暂分一夕之爱,而愤已深矣。宜乎后文再奈不得也。文字无非情理,情理便生出章法,岂是信手写去者?

写月娘听王姑子之言,真写尽尼僧之恶。看者读此回后,不闭门谢绝此辈者,非人心也。

两段文字,却两番夹写,如王姑子问月娘喜事一段,下夹瓶儿希宠一段,又写王姑辞去一段,又夹写金莲妆丫环一段也。章法井井不紊。

未必写裁诸色衣服,照人双目,盖预联姻卖富贵地也。】

词曰:

种就蓝田玉一株,看来的的可人娱。多方珍重好支持,掌中珠。

傞俹漫惊新态变,妖娆偏与旧时殊。相逢一见笑成痴,少人知。

话说当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问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没见点喜事儿?”月娘道:“又说喜事哩!前日八月里,【旁批:此处点明“八月”。】因买了对过乔大户房子,平白俺每都过去看。上他那楼梯,一脚蹑滑了,把个六七个月身扭掉了。至今再谁见甚么喜儿来!”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有七个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里掉下杩子里,我和丫头点灯拨着瞧,倒是个小厮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么来扭着了?还是胎气坐的不牢。【夹批:即插入。】你老人家养出个儿来,强如别人。你看前边六娘,进门多少时儿,倒生了个儿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儿女,随天罢了。”【旁批:一团醋意。】【夹批:满腔希福之心。】王姑子道:“也不打紧,俺每同行一个薛师父,一纸好符水药。前年陈郎中娘子,也是中年无子,常时小产了几胎,白不存,【夹批:一个也是。】也是吃了薛师父符药,如今生了好不好一个满抱的小厮儿!【夹批:二个也是。】一家儿欢喜的要不得。只是用着一件物件儿难寻。”【眉批:可知雪夜烧香,俱出秃奴之计。】月娘问道:“什么物件儿?”王姑子道:“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烧成灰儿,伴着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吃了。算定日子儿不错,至一个月就坐胎气,好不准!”月娘道:“这师父是男僧女僧?在那里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岁。原在地藏庵儿住来,如今搬在南首法华庵儿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经典儿!又会讲说《金刚科仪》各样因果宝卷,成月说不了。专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来。”月娘道:“你到明日请他来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讨了这符药来着。止是这一件儿难寻,这里没寻处。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头这孩子的房儿,借情跑出来使了罢。”【夹批:可杀。】月娘道:“缘何损别人安自己。我与你银子,你替我慢慢另寻便了。”王姑子道:“这个到只是问老娘寻,他才有。我替你整治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难得你明日另养出来,随他多少,十个明星当不的月!”月娘吩咐:“你却休对人说。”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对人说!”【眉批:看他秃奴说另养一个,月娘即接言“休对人说”。然则雪夜之说,不拘六人之言,欺人乎?欺天耶?则知烧香一事,明为此班秃奴教唆无疑。月娘等人真是生生世世,我不愿一见其人者。】【夹批:映后文与金莲做。】说了一回,方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西门庆打庙里来家,月娘才起来梳头。玉箫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说:“昨日家里六姐等你来上寿,怎的就不来了?”西门庆悉把醮事未了,吴亲家晚夕费心,【旁批:又是一个亲家。又照管伯爵。】摆了许多桌席“吴大舅先来了,留住我和花大哥、应二哥、谢希大。两个小优儿弹唱着,俺每吃了一夜酒。今早我便先进城来了,应二哥他三个还吃酒哩。”告诉了一回。玉箫递茶吃了。也没往衙门里去,走到前边书房里,扌歪着床上就睡着了。落后潘金莲、李瓶儿梳了头,抱着孩子出来,都到上房,陪着吃茶。月娘向李瓶儿道:“他爹来了这一日,在前头哩,我叫他吃茶食,他不吃。如今有了饭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头与他爹瞧瞧去。”潘金莲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儿穿衣服。”于是戴上销金道髻儿,穿上道衣,带了顶牌符索,套上小鞋袜儿,金莲就要夺过去。月娘道:“叫他妈妈抱罢。你这蜜褐色桃绣裙子不耐污,撒上点子臜到了不成。”【夹批:月娘有心。】于李瓶儿抱定官哥儿,潘金莲便跟着,【旁批:画。】【夹批:安得不妒。】来到前边西厢房内。书童见他二人掀帘,连忙就躲出来了。金莲见西门庆脸朝里睡,就指着孩子说:“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儿自家来请你来了。大妈妈房里摆下饭,叫你吃去,你还不快起来,还推睡儿!”那西门庆吃了一夜酒的人,丢倒头,那顾天高地下,鼾睡如雷。

金莲与李瓶儿一边一个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时把西门弄醒了。睁开眼看见官哥儿在面前,【旁批:霎时好梦。】穿着道士衣服,喜欢的眉开眼笑。连忙接过来,抱到怀里,与他亲个嘴儿。金莲道:“好干净嘴头子,就来亲孩儿!小道士儿吴应元,你哕他一口,你说昨日在那里使牛耕地来,今日乏困的这样的,【旁批:多少含愤在内,作者笔尖,不知如何落纸。】大白日困觉?昨日叫五妈只顾等着你。你恁大胆,不来与五妈磕头。”【夹批:每事必尖酸说出,有以刻为言者,必学金莲者也。】西门庆道:“昨日醮事散得晚。晚夕谢将,整吃了一夜。今日到这咱还一头酒,在这里睡回,还要往尚举人家吃酒去。”金莲道:“你不吃酒去罢了。”西门庆道:“他家从昨日送了帖儿来,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莲道:“你去,晚夕早些儿来家,我等着你哩。”

李瓶儿道:“他大妈妈摆下饭了,又做了些酸笋汤,请你吃饭去哩。”西门庆道:“我心里还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汤罢。”于是起来往后边去了。这潘金莲见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间,脚蹬着地炉子说道:“这原来是个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里,说道:“到且是烧的滚热的炕儿。”瞧了瞧旁边桌上,放着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炉儿,随手取过来,叫:“李大姐,那边香几儿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饼儿,你取些来与我。”一面揭开了,拿几个在火炕内,一面夹在裆里,拿裙子裹的沿沿的,【夹批:淫妇百窍皆描出矣。】且薰热身上。【旁批:不然,几乎忘记正月。】坐了一回,李瓶儿说道:“咱进去罢,只怕他爹吃了饭出来。”金莲道:“他出来不是?怕他么!”于是二人抱着官哥,进入后边来。良久,西门庆吃了饭,吩咐排军备马,午后往尚举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说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旁批:悄悄,何意?】与了他一两银子,叫他休对大师姑说,好歹请薛姑子带了符药来。王姑子接了银子,和月娘说:“我这一去,只过十六日才来。就替你寻了那件东西儿来。”月娘道:“也罢,你只替我干的停当,我还谢你。”于是作辞去了。看官听说:但凡大人家,似这等尼僧牙婆,决不可抬举。在深宫大院,相伴着妇女,俱以谈经说典为由,背地里送暖偷寒,甚么事儿不干出来?【旁批:直缴烹茶一回。】【夹批:故以此为孝哥坐胎之引,所以深罪月娘也。】有诗为证:

最有缁流不可言,深宫大院哄婵娟。

此辈若皆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

却说金莲晚夕走到镜台前,把髩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旁批:何处落想?】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红织金祆儿,下着翠蓝缎子裙:要妆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叫将李瓶儿来与他瞧。把李瓶儿笑的前仰后合,【旁批:瓶儿,一层。】说道:“姐姐,你妆扮起来,活象个丫头。我那屋里有红布手巾,替你盖着头。等我往后边去,对他们只说他爹又寻了个丫头,唬他们唬,【旁批:有何可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着灯笼在头里走,走到仪门首,撞见陈敬济,【旁批:敬济一层。】笑道:“我道是谁来,这个就是五娘干的营生!”李瓶儿叫道:“姐夫,你过来,等我和你说了,着你先进去见他们,只如此这般。”敬济道:“我有法儿哄他。”于是先走到上房里。众人都在炕上坐着吃茶,敬济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刚才拿轿子送将来了。”【旁批:上房众人未见面,先自言一层。】月娘道:“真个?薛嫂儿怎不先来对我说?”敬济道:“他怕你老人家骂他,送轿子到大门首,就去了。丫头便叫他们领进来了。”大妗子还不言语,杨姑娘道:“官人有这几房姐姐够了,又要他来做什么?”【夹批:玉楼心事也。】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钱就买一百个,有什么多?【夹批:一语道尽。】俺们都是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旁批:平日假处毕露,所为簟食豆羹见于色也。】玉箫道:“等我瞧瞧去。”只见月亮地里,原是春梅打灯笼,落后叫了来安儿打着,和李瓶儿后边跟着,搭着盖头,穿着红衣服进来。慌的孟玉楼、李娇儿都出来看。良久,进入房里。玉箫挨在月娘边说道:“这个是主子,还不磕头哩!”【旁批:月娘众人,一层。】一面揭了盖头。那潘金莲插烛也似磕下头去,忍不住扑矻的笑了。玉楼道:“好丫头,不与你主子磕头,且笑!”月娘笑了,说道:“这六姐成精死了罢!把俺每哄的信了。”玉楼道:“我不信。”【旁批:一个“不信”,妙。】杨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见出来不信?”玉楼道:“俺六姐平昔磕头,也学的那等磕了头起来,倒退两步才拜。”杨姑娘道:“还是姐姐看的出来,要着老身就信了。”【旁批:一个“信”,更妙。】李儿道:“我也就信了。刚才不是揭盖头,他自家笑,还认不出来。”【旁批:又一个“也信”,写得如花如锦。】正说着,只见琴童儿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孟玉楼道:“你且藏在明间里。等他进来,等我哄他哄。”【旁批:又只西门,一层。】

不一时,西门庆来到,杨姑娘、大妗子出去了,进入房内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语。【夹批:摹神。】玉楼道:“今日薛嫂儿轿子送人家一个二十岁丫头来,【旁批:减五岁,又妙。】说是你叫他送来要他的,你恁大年纪,前程也在身上,还干这勾当?”西门庆笑道:“我那里叫他买丫头来?信那老淫妇哄你哩!”玉楼道:“你问大姐姐不是?丫头也领在这里,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叫出来你瞧。”于是叫玉箫:“你拉进那新丫头来,见你爹。”那玉箫掩着嘴儿笑,又不敢去拉,前边走了走儿,又回来了,说道:“他不肯来。”玉楼道:“等我去拉,恁大胆的奴才,头儿没动,就扭主子,也是个不听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间内。只听说道:【旁批:只听,妙绝。】“怪行货子,我不好骂的!人不进去,只顾拉人,拉的手脚儿不着。”玉楼笑道:“好奴才,谁家使的你恁没规矩,不进来见你主子磕头。”一面拉进来。西门庆灯影下睁眼观看,却是潘金莲打着揸髻装丫头,笑的眼没缝儿。【旁批:见金莲笑,作错认。】【夹批:白描。】那金莲就坐在旁边椅子上。玉楼道:“好大胆丫头!新来乍到,就恁少条失教的,大剌剌对着主子坐着!”月娘笑道,“你趁着你主子来家,与他磕个头儿罢。”那金莲也不动,走到月娘里间屋里,一顿把簪子拔了,戴上髩髻出来。月娘道:“好淫妇,讨了谁上头话,就戴上髩髻了!”【夹批:月娘嘲笑,确是月娘,故妙。】众人又笑了一回。月娘告诉西门庆说:“今日乔亲家那里,使乔通送了六个帖儿来,请俺们十二日吃看灯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礼儿去?”西门庆道:“明早叫来兴儿,买四盘肴品、一坛南酒送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发柬,十四日也请他娘子,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娘子、夏大人娘子、张亲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贲四叫将花儿匠来,做几架烟火。王皇亲家一起扮戏的小厮,叫他来扮《西厢记》。往院中再把吴银儿、李桂姐接了来。你们在家看灯吃酒,我和应二哥、谢子纯往狮子街楼上吃酒去。”说毕,不一时放下桌儿,安排酒上来。

潘金莲递酒,众姊妹相陪吃了一回。西门庆因见金莲装扮丫头,灯下艳妆浓抹,不觉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递与他。金莲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里,去了冠儿,挽着杭州缵,重匀粉面,复点朱唇。早在房中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菜等候。不一时,西门庆果然来到,见妇人还挽起云髻来,【旁批:是妆丫头后景。】心中甚喜,搂着他坐在椅子上,两个说笑。不一时,春梅收拾上酒菜来。妇人从新与他递酒。西门庆道:“小油嘴儿,头里已是递过罢了,又教你费心。”金莲笑道:“那个大伙里酒儿不算,这个是奴家业儿,与你递钟酒儿,年年累你破费,你休抱怨。”【旁批:可知妆丫头,乃无聊之极思也。】把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连忙接了他酒,搂在怀里膝盖上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儿。金莲道:“我问你,十二日乔家请,俺每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门庆道:“他即下帖儿都请,你每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儿也去走走,省得家里寻他娘哭。”【旁批:笔如玉连环,上下双钩。】金莲道:“大姐姐他们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数的那几件子,没件好当眼的。你把南边新治来那衣裳,一家分散几件子,裁与俺们穿了罢!只顾放着,敢生小的儿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摆酒,请众官娘子,俺们也好见他,不惹人笑话。我长是说着,你把脸儿憨着。”【夹批:要物每在欢时,可叹世情。】西门庆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赵裁来,与你们裁了罢,”金莲道:“及至明日叫裁缝做,只差两日儿,做着还迟了哩。”西门庆道:“对赵裁说,多带几个人来,替你们攒造两三件出来就够了。剩下别的慢慢再做也不迟。”金莲道:“我早对你说过,好歹拣两套上色儿的与我,我难比他们都有,我身上你没与我做什么大衣裳。”西门庆笑道:“贼小油嘴儿,去处掐个尖儿。”两个说话饮酒,到一更时分方上床。两个如被底鸳鸯,帐中鸾凤,整狂了半夜。【夹批:写出固妙。不写又有不写的妙处。】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回来,开了箱柜,拿出南边织造的罗缎尺头来。每人做件妆花通袖袍儿,一套遍地锦衣服,一套妆花衣服。惟月娘是两套大红通袖遍地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眉批:前总一写,接手细开,真正文锦光辉夺目,不知特为下回富贵扳亲地也。留下春梅等在下回另写,更妙。】在卷棚内,一面使琴童儿叫将赵裁来。赵裁见西门庆,连忙磕了头。桌上铺着毡条,取出剪尺来,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祆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须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兑了五两银子,与赵裁做工钱。一面叫了十来个裁缝在家攒造,不在话下。正是:

金铃玉坠妆闺女,锦绮珠翘饰美娃。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回批:上文生子后,至此方使金莲醋瓮开破泥头,瓶儿气包打开线口。盖金莲之刻薄尖酸,必如上文如许情节,自翡翠轩发源,一滴一点,以至于今,使瓶儿之心深惧,瓶儿之胆暗摄,方深深郁郁闷闷,守口如瓶,而不轻发一言以与之争。虽瓶儿天性温厚,亦积威于渐以致之也。

欲写金莲之炉,必写两孩儿联姻者,见瓶儿之诲炉者在官哥。乃不深自敛抑,戒惧以处此,两更卖弄板亲以起人妨。夫一孩儿,已日刺金莲之目,况两孩儿首!宜乎官哥不能与长姐并长年也,不死其子,金莲不恹其心矣。

襁褓连姻,世俗之非,却用玉楼数语道尽世情。信乎玉楼为作者自喻之人也。】

词曰:

潇洒佳人,风流才子,天然吩咐成双。兰堂绮席,烛影耀荧煌。数幅

红罗锦绣,宝妆篆、金鸭焚香。分明是,芙蕖浪里,一对鸳鸯。

——右调《满庭芳前》

话说西门庆在家中,裁缝攒造衣服,那消两日就完了。到十二日,乔家使人邀请。早晨,西门庆先送了礼去。那日,月娘并众姊妹、大妗子,六顶轿子一搭儿起身。留下孙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又令来兴媳妇蕙秀伏侍叠衣服,又是两顶小轿。西门庆在家,看着贲四叫了花儿匠来扎缚烟火,在大厅、卷棚内挂灯,使小厮拿帖儿往王皇亲宅内定下戏子,俱不必细说。后晌时分,走到金莲房中。金莲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饭,放桌儿吃酒。西门庆因对春梅说:“十四日请众官娘子,你们四个都打扮出去,与你娘跟着递酒,也是好处。”春梅听了,斜靠着桌儿说道:“你若叫,只叫他三个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眉批:上文先叙月娘众人衣服,此处独描春梅,直是借众人出落春梅,非描众人也。】“娘们都新做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煳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旁批:写春梅虽是争妍,全非金莲穷酸气可比。】西门庆道:“你们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春梅道:“头上将就戴着罢了,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到没的羞剌剌的。”【旁批:似出金莲之口。】西门庆笑道:“我晓的你这小油嘴儿,见你娘们做了衣裳,却使性儿起来。【夹批:又为春梅一描。】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每人都裁三件:【旁批:“大姐带你”作句,“四个”以下又描一句。】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道:“你要不打紧,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旁批:大姐一件,云“少不的”,妙绝,春梅带出也。】【夹批:视之如掌珠。】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他也说不的。”【夹批:且不屑与朋姐等。】西门庆于是拿钥匙开楼门,拣了五套缎子衣服、两套遍地锦比甲儿,【夹批:独描春梅也。】一匹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衣服都是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翠蓝边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赵裁来,都裁剪停当。又要一匹黄纱做裙腰,贴里一色都是杭州绢儿。【夹批:又映杭州来保买来。】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说笑顽耍不题。

且说吴月娘众妹妹到了乔大户家。原来乔大户娘子那日请了尚举人娘子,并左邻朱台官娘子、崔亲家母,并两个外甥侄女儿段大姐及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眉批:一岁定亲,却先有崔亲家。崔者催也,又平空撰出两个外甥,为周岁扳亲者。一笑。】叫了两个妓女,席前弹唱。听见月娘众姊妹和吴大妗子到了,连忙出仪门首迎接,后厅叙礼。赶着月娘呼姑娘,【夹批:称谓总是可笑。】李娇儿众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夹批:与日俱增可笑。】俱依吴大妗子那边称呼之礼。又与尚举人、朱台官娘子叙礼毕,段大姐、郑三姐向前拜见了。各依次坐下。丫环递过了茶,乔大户出来拜见,谢了礼。他娘子让进众人房中去宽衣服,就放桌儿摆茶,请众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儿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儿,另自管待。须臾,吃了茶到厅,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正面设四张桌席。让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乔大户娘子,关席坐位,旁边放一桌,是段大姐、郑三姐,共十一位。两个妓女在旁边唱。上了汤饭,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是顿烂烤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乔大户娘子下来递酒,递了月娘过去,又递尚举人娘子。月娘就下来往后房换衣服、匀脸去了。

孟玉楼也跟下来,到了乔大户娘子卧房中,只见奶子如意儿看守着官哥儿,在炕上铺着小褥子儿躺着。他家新生的长姐,也在旁边卧着。【旁批:一字写得扳亲更十二分没理。】两个你打我下儿,我打你下儿顽耍。把月娘、玉楼见了,喜欢的要不得,说道:“他两个倒好象两口儿。”只见吴大妗子进来,说道:“大妗子,你来瞧瞧,两个倒象小两口儿。”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儿每在炕上,张手蹬脚儿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缘一对儿耍子。”乔大户娘子和众堂客都进房到。吴大妗子如此这般说。乔大户娘子道:“列位亲家听着,小家儿人家,怎敢攀的我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亲家好说,我家嫂子是何人?郑三姐是何人?【夹批:开口便势利。】我与你爱亲做亲,就是我家小儿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却说此话?”【旁批:拉出二亲,便自抬二十分身分。】玉楼推着李瓶儿说道:“李大姐,你怎的说?”那李瓶儿只是笑。吴妗子道:“乔亲家不依,我就恼了。”【夹批:总是妇人做事。】尚举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皆说道:“难为吴亲家厚情,乔亲家你休谦辞了。”因问:“你家长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儿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个月,正是两口儿。”众人不由分说,把乔大户娘子和月娘、李瓶儿拉到前厅,两个就割了衫襟。【夹批:恶套总是女人做主。】两个妓女弹唱着。旋对乔大户说了,拿出果盒、三段红来递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酒、三匹缎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甸大果盒。两家席前,挂红吃酒。一面堂中画烛高擎,花灯灿烂,麝香靉靉,喜笑匆匆。两个妓女,启朱唇,露皓齿,轻拨玉阮,斜抱琵琶唱着。

众堂客与吴月娘、乔大户娘子、李瓶儿三人都簪了花,挂了红,递了酒,各人都拜了。从新复安席坐人饮酒。厨子上了一道裹馅寿字雪花糕、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旁批:留此一道在后,妙绝。“寿”字妙矣,“雪花”二字不堪。】月娘坐在上席,满心欢喜,叫玳安过来,赏一匹大红与厨役。两个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头谢了。乔大户娘子不放起身,还在后堂留坐,摆了许多劝碟,细果攒盒。约吃到一更时分,月娘等方才拜辞回来,说道:“亲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里坐坐。”乔大户娘子道:“亲家盛情,家老儿说来,【夹批:土气,妙。】只怕席间不好坐的,改日望亲家去罢。”【眉批:“不好坐的”是不敢去,“怎敢不去”是不敢不去。写尽依势之苦。】月娘道:“好亲家,再没人。亲家只是见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乔亲家一搭儿里来罢。”大妗子道:“乔亲家,别的日子你不去罢,到十五日,你正亲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去?”【夹批:浅语。】乔大户娘子道:“亲家十五日好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亲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与你,只在你身上。”【旁批:全是骗人语。】于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后作辞上轿。

头里两个排军,打着两个大红灯笼后边又是两个小厮,打着两个灯笼。吴月娘在头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一字在中间,如意儿和蕙秀随后。奶子轿子里用红绫小被把官哥儿裹得沿沿的,恐怕冷,脚下还蹬着铜火炉儿。两边小厮圜随。到了家门首下轿,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旁批:一句直接春梅。】月娘等众人进来,道了万福,坐下。众丫鬟都来磕了头。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结亲之话,告诉了一遍。西门庆听了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几位堂客?”月娘道:“有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两个侄女。”西门庆说:“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夹批:心口如画,女人做事如此。】见他家新养的长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着,都盖着那被窝儿,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恰是小两口儿一般,才叫了俺们去,说将起来,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这门亲。我方才使小厮来对你说,抬送了花红果盒去。”西门庆道:“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乔家虽有这个家事,【旁批:一句家事。】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旁批:一句官职。】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旁批:所谓雅相在此乎?】【夹批:可叹。】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再三赶着和我做亲,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岁。我嫌他没娘母子,是房里生的,【夹批:自己原不度量,无怪金莲。】所以没曾应承他。不想到与他家做了亲。”【夹批:不能自主矣。】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旁批:“也是”二字妙。】正是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夹批:心急气粗,语更伤人。】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金莲把脸羞的通红了,抽身走出来,说道:“谁说这里有我说处?可知我没说处哩!”【旁批:妙绝,转换文字。】

看官听说:今日潘金莲在酒席上,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愤,【夹批:升斗量出。】来家又被西门庆骂了这两句,越发急了,走到月娘这边屋里哭去了。西门庆因问:“大妗子怎的不来?”月娘道:“乔亲家母明日见有众官娘子,说不得来。我留下他在那里,教明日同他一搭儿里来。”西门庆道:“我说只这席间坐次上不好相处,到明日怎么厮会?”【夹批:可叹。】说了回话,只见孟玉楼也走到这边屋里来,见金莲哭泣,说道:“你只顾恼怎的?随他说几句罢了。”【旁批:写金莲必衬以主楼,是大章法。】【夹批:玉楼心事。】金莲道:“早是你在旁边听着,我说他什么歹话来?他说别家是房里养的,我说乔家是房外养的?也是房里生的。那个纸包儿包着,瞒得过人?贼不逢好死的强人,就睁着眼骂起我来。骂的人那绝情绝义。怎的没我说处?改变了心,教他明日现报在我的眼里!多大的孩子,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扳亲家,有钱没处施展的,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胞空欢喜!如今做湿亲家还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亲家才难。吹杀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不见。做亲时人家好,过三年五载方了的才一个儿!”玉楼道:“如今人也贼了,不干这个营生。论起来也还早哩。才养的孩子,割甚么衫襟?无过只是图往来扳陪着耍子儿罢了。”金莲道:“你便浪扌扉着图扳亲家耍子,【旁批:“你”字明说月娘。】平白教贼不合钮的强人骂我。”【旁批:平白谁叫?】玉楼道:“谁教你说话不着个头项儿就说出来?他不骂你骂狗?”金莲道:“我不好说的,他不是房里,是大老婆?就是乔家孩子,是房里生的,还有乔老头子的些气儿。【旁批:卿如何知?】你家失迷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旁批:然则是房外乎?】玉楼听了,一声儿没言语。坐了一回,金莲归房去了。

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从新花枝招颭与月娘磕头,说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费心。”【旁批:瓶儿亦深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还下礼去,说道:“你喜呀?”李瓶儿道:“与姐姐同喜。”磕毕头起来,与月娘、李娇儿坐着说话。只见孙雪娥、大姐来与月娘磕头,与李娇儿、李瓶儿道了万福。小玉拿茶来,正吃茶,只见李瓶儿房里丫鬟绣春来请,说:“哥儿屋里寻哩,爹使我请娘来了。”【旁批:在其房中久矣。】李瓶儿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去了。一搭儿去也罢了,只怕孩子没个灯儿。”月娘道:“头里进门,到是我叫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小玉道:“头里如意儿抱着他,来安儿打着灯笼送他来。”李瓶儿道:“这等也罢了。”于是,作辞月娘,回房中来。只见西门庆在屋里,官哥儿在奶子怀里睡着了。因说:“你如何不对我说就抱了他来?”如意儿道:“大娘见来安儿打着灯笼,就趁着灯儿来了。哥哥哭了一口,才拍着他睡着了。”西门庆道:“他寻了这一回,才睡了。”李瓶儿说毕,望着他笑嘻嘻说道:“今日与孩儿定了亲,累你,我替你磕个头儿。”于是,插烛也似磕下去。喜欢的西门庆满面堆笑,连忙拉起来,做一处坐的。一面令迎春摆下酒儿,两个吃酒。

且说潘金莲到房中使性子,没好气,明知道西门庆在李瓶儿这边,因秋菊开的门迟了,进门就打了两个耳刮子,高声骂道:“贼淫妇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开?你做甚么来?我且不和你答话。”于是走到屋里坐下。春梅走来磕头递茶。【旁批:觉得冷落之甚。】妇人问他:“贼奴才他在屋里做什么来?”春梅道:“在院子里坐着来。我这等催他,还不理。”妇人道:“我知道他和我两个怄气。党太尉吃匾食,他也学人照样儿欺负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门庆听见不言语,心中又气。【夹批:画。】一面卸了浓妆,【旁批:是宴罢归来。】春梅与他搭了铺,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去了。妇人把秋菊叫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叫春梅扯了他裤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叫我扯裤子,到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旋叫了画童儿扯去秋菊的衣。【夹批:娼妇行径矣。】妇人打着他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打发官哥儿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有因,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握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

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上房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李瓶儿也不题金莲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西门庆告说:“乔亲家那里,送你的生日礼来了。一匹尺头、两坛南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下饭。又是哥儿送节的两盘元宵、四盘蜜食、四盘细果、两挂珠子吊灯、两座羊皮屏风灯、两匹大红官缎、一顶青缎扌寨的金八吉祥帽儿、两双男鞋、六双女鞋。咱家倒还没往他那里去,他又早与咱孩儿送节来了。如今上房的请你计较去。他那里使了个孔嫂儿和乔通押了礼来。大妗子先来了,说明日乔亲家母不得来,直到后日才来。他家有一门子做皇亲的乔五太太听见和咱们做亲,好不喜欢!到十五日,也要来走走,咱少不得补个帖儿请去。”【旁批:乔亲家,本为生子加官后用。】李瓶儿听了,方慢慢起来梳头,走了后边,拜了大妗子。孔嫂儿正在月娘房里待茶,礼物摆在明间内,都看了。一面打发回盒起身,与了孔嫂儿、乔通每人两方手帕、五钱银子,写了回帖去了。正是:但将钟鼓悦和爱,好把犬羊为国羞。有诗为证:

西门独富太骄矜,襁褓孩儿结做亲。

不独资财如粪上,也应嗟叹后来人。

第四十二回 逞豪华门前放烟火 赏元宵楼上醉花灯

【回批:此回侈言西门之盛也,四架烟火,既云门前逞放,看官眼底,谁不谓好向西门庆门前看烟火也。看他偏藏过一架在狮子街,偏使门前三架毫无色相,止用棋童口中一点。而狮子街的一架,乃极力描写,遂使门前三架,不言俱出。此文字旁敲侧击之法。

门前烟火,却在狮子街写。月娘众妾看烟火,却挪在王六儿身上写。奇棋至此!

文字不肯于忙处不着闲笔衬,已比比然矣。今看其于闲处,却又必不肯徒以闲笔放过。如看灯,闲事也写闹花灯,闲笔也。却即于此处出王三官。文字无一懈处可击。又善于掉空便入。便捷如此,真加并州快剪刀矣。

此回是描写豪华,恐无甚花样。故又用伯爵与二妓一派歇后语作生色花样,又一样章法也。

百忙里,又写桂姐、银儿吃醋,人情无微不到。】

诗曰:

星月当空万烛烧,人间天上两元宵。

乐和春奏声偏好,人蹈衣归马亦娇。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发不相饶。

千金博得斯须刻,吩咐谯更仔细敲。

话说西门庆打发乔家去了,走来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儿商议。月娘道:“他家既先来与咱孩子送节,咱少不得也买礼过去,与他家长姐送节。就权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礼数。”大妗子道:“咱这里,少不的立上个媒人,往来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儿,咱家安上谁好?”西门庆道:“一客不烦二主,就安上老冯罢。”【夹批:子母同媒矣。】于是,连忙写了请帖八个,就叫了老冯来,同玳安拿请帖盒儿,十五日请乔老亲家母、乔五太太并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段大姐、郑三姐来赴席,与李瓶儿做生日,并吃看灯酒。一面吩咐来兴儿,拿银子早定下蒸酥点心并羹果食物。又是两套遍地锦罗缎衣服,一件大红小袍儿、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两盏云南羊角珠灯、一盒衣翠、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儿。十四日早装盒担,叫女婿陈敬济和贲四穿青衣服押送过去。【旁批:市井人待婿如此。】乔大户那边,酒筵管待,重加答贺。回盒中,又回了许多生活鞋脚,俱不必细说。正乱着,应伯爵来讲李智、黄四官银子事,看见,问其所以。西门庆告诉与乔大户结亲之事:“十五日好歹请令正来陪亲家坐坐。”伯爵道:“嫂子呼唤,房下必定来。”西门庆道:“今日请众堂官娘子吃酒,咱每往狮子街房子内看灯去罢。”伯爵应诺去了,不题。

且说那日院中吴银儿先送了四盒礼来,又是两方销金汗巾,一双女鞋,送与李瓶儿上寿,就拜干女儿。【夹批:此处方入银姐,章法细甚。】月娘收了礼物,打发轿子回去。李桂姐只到次日才来,见吴银儿在这里,便悄悄问月娘:“他多咱来的?”月娘如此这般告他说:“昨日送了礼来,拜认你六娘做干女儿了。”李桂姐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日只和吴银儿使性子,两个不说话。【夹批:又是一对吃醋者。】

却说前厅王皇亲家二十名小厮,两个师父领着,挑了箱子来,先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吩咐西厢房做戏房,管待酒饭。不一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母亲荆太太与张团练娘子,都先到了。俱是大轿,排军喝道,家人媳妇跟随。【旁批:游旧家时,已有一影矣。】月娘与众姊妹,都穿着袍出来迎接,至后厅叙礼。与众亲相见毕,让坐递茶,等着夏提刑娘子到才摆茶。不料等到日中,还不见来。小厮邀了两三遍,约午后才喝了道来,抬着衣匣,家人媳妇跟随,许多仆从拥护。鼓乐接进后厅,与众堂客见毕礼数,依次序坐下。先在卷棚内摆茶,然后大厅上坐。春梅、玉箫、迎春、兰香,都是齐整妆束,席上捧茶斟酒。那日扮的是《西厢记》。

不说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饮酒。单表西门庆打发堂客上了茶,就骑马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里去了。吩咐四架烟火,拿一架那里去。晚夕,堂客跟前放两架。旋叫了个厨子,家下抬了两食盒下饭菜蔬,两坛金华酒去。又叫了两个唱的董娇儿、韩玉钏儿。原来西门庆已先使玳安雇轿子,请王六儿同往狮子街房里去。玳安见妇人道:“爹说请韩大婶,那里晚夕看放烟火。”妇人笑道:“我羞剌剌,怎么好去的,你韩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对韩大叔说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因叫了两个唱的,没人陪他。”那妇人听了,还不动身。

一回,只见韩道国来家。玳安道:“这不是韩大叔来了。韩大婶这里,不信我说哩。”妇人向他汉子说,“真个叫我去?”韩道国道:“老爹再三说,两个唱的没人陪他,【夹批:陪唱的,妙。】请你过去,晚夕就看放烟火。你还不收拾哩!刚才教我把铺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儿里坐坐。保官儿也往家去了,晚夕该他上宿哩。”妇人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家里没人,你又不该上宿。”说毕,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随,迳到狮子街房里来。来昭妻一丈青早在房里收拾下床炕、帐幔、褥被,安息沉香薰的喷鼻香。房里吊着一对纱灯,笼着一盆炭火。【旁批:一丝不漏。】妇人走到里面炕上坐下。一丈青走出来,道了万福,拿茶吃了。西门庆与应伯爵看了回灯,才到房子里。两个在楼上打双陆。楼上除了六扇窗户,挂着帘子,【旁批:细致。】下边就是灯市,十分闹热。打了回双陆,收拾摆饭吃了,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但见:

万井人烟锦绣围,香车宝马闹如雷。

鳌山耸出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二人看了一回,西门庆忽见人丛里谢希大、祝实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旁批:文情得空便入。】指与伯爵瞧。因问:“那戴方巾的,你可认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认的他。”【夹批:活贼。】西门庆便叫玳安:“你去下边,悄悄请了谢爹来。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见。”玳安小厮贼,一直走下楼来,挨到人闹里,待祝实念和那人先过去了,从旁边出来,把谢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观看,却是玳安。玳安道:“爹和应二爹在这楼上,请谢爹说话。”希大道:“你去,我知道了。等我陪他两个到粘梅花处,就来见你爹。”玳安便一道烟去了。希大到了粘梅花处,向人闹处,就叉过一边,由着祝实念和那一个人只顾寻。他便走来楼上,见西门庆、应伯爵两个作揖,因说道:“哥来此看灯,早晨就不呼唤兄弟一声?”西门庆道:“我早晨对众人,不好邀你每的。已托应二哥到你家请你去,说你不在家。刚才,祝麻子没看见么?”因问:“那戴方巾的是谁?”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儿。【夹批:王三官出现。】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要问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央我和老孙、祝麻子作保。要干前程,入武学肄业。我那里管他这闲帐!刚才陪他灯市里走了走,听见哥呼唤,我只伴他到粘梅花处,交我乘人乱,就叉开了走来见哥。”因问伯爵:“你来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来了,和哥在这里打了这回双陆。”西门庆问道:“你吃了饭不曾?”谢希大道:“早晨从哥那里出来,和他两个搭了这一日,谁吃饭来!”西门庆吩咐玳安:“厨下安排饭来,与你谢爹吃。”不一时,就是春盘小菜、两碗稀烂下饭、一碗火川肉粉汤、两碗白米饭。希大独自一个,吃的里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还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旁看着两个打双陆。

只见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抬轿的提着衣裳包儿,笑进来。伯爵在窗里看见,说道:“两个小淫妇儿,这咱才来。”吩咐玳安:“且别教他往后边去,先叫他楼上来见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两个?”玳安道:“是董娇儿、韩玉钏儿。”忙下楼说道:“应二爹叫你说话。”两个那里肯来,一直往后走了。见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见王六儿头上戴着时样扭心鬏髻儿,身上穿紫潞绸袄儿,玄色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露两只金莲,拖的水髩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丁香儿。进门只望着他拜了一拜,都在炕边头坐了。小铁棍拿茶来,王六儿陪着吃了。两个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夹批:写出王六儿并写出唱的。】落后,玳安进来,两个悄悄问他道:“房里那一位是谁?”玳安没的回答,只说是:“俺爹大姨人家,【夹批:贼。】接来看灯的。”两个听的,从新到房中说道:“俺每头里不知是大姨,没曾见的礼,休怪。”于是插烛磕了两个头。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落后,摆上汤饭来,陪着同吃。两个拿乐器,又唱与王六儿听。

伯爵打了双陆,下楼来小解净手,听见后边唱,点手儿叫玳安,问道:“你告我说,两个唱的在后边唱与谁听?”【旁批:文如双蛱蝶,两边皆动。】玳安只是笑,不做声,说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备管事宽。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贼小油嘴,你不说,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罢了,又问怎的?”说毕,一直往后走了。伯爵上的楼来,西门庆又与谢希大打了三贴双陆。只见李铭、吴惠两个蓦地上楼来磕头。伯爵道:“好呀!你两个来的正好,怎知道俺每在这里?”李铭跪下说道:“小的和吴惠先到宅里来,宅里说爹在这边摆酒。特来伏侍爹每。”西门庆道:“也罢,你起来伺候。玳安,快往对门请你韩大叔去。”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放桌儿,摆上春盘案酒来,琴童在旁边筛酒。伯爵与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韩道国打横,坐下把酒来筛一面使玳安后边请唱的去。

少顷,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慢条斯礼上楼来。望上不当不正磕下头去。伯爵骂道:“我道是谁来,原来是这两个小淫妇儿。头里我叫着,怎的不先来见我?这等大胆!到明日,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董娇儿笑道:“哥儿那里隔墙掠个鬼脸儿,可不把我唬杀!”韩玉钏儿道:“你知道,爱奴儿掇着兽头城往里掠好个丢丑儿的孩儿!”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余了。有了李铭、吴惠在这里唱罢了,又要这两个小淫妇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他去。大节夜,还赶几个钱儿,等住回晚了,越发没人要了。”【夹批:为桂姐一映。】韩玉钏儿道:“哥儿,你怎么没羞?大爹叫了俺每来答应,又不伏侍你,你怎的闲出气?”伯爵道:“傻小歪剌骨儿,你见在这里,不伏侍我,你说伏侍谁?”韩玉钏道:“唐胖子掉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贼小淫妇儿,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时,我和你答话。我左右有两个法儿,你原出得我手!”董娇儿问道:“哥儿,那两个法儿?说来我听。”伯爵道:“我头一个,是对巡捕说了,拿你犯夜,教他拿了去,拶你一顿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银子烧酒,把抬轿的灌醉了,随你这小淫妇儿去,天晚到家没钱,不怕鸨子不打。”韩玉钏道:“十分晚了,俺每不去,在爹这房子里睡。再不,叫爹差人送俺每,王妈妈支钱一百文,不在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儿。”【夹批:一路市语,又一样章法。】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反了,拿三道三。”说笑回,两个唱的在旁弹唱春景之词。

众人才拿起汤饭来吃,只见玳安儿走来,报道:“祝爹来了。”众人都不言语。不一时,祝实念上的楼来,看见伯爵和谢希大在上面,说道:“你两个好吃,可成个人。”【夹批:直说。妙。】因说:“谢子纯,哥这里请你,也对我说一声儿,三不知就走的来了,叫我只顾在粘梅花处寻你。”希大道:“我也是误行,才撞见哥在楼上和应二哥打双陆。走上来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门庆因令玳安儿:“拿椅儿来,我和祝兄弟在下边坐罢。”于是安放钟箸,在下席坐了。厨下拿了汤饭上来,一齐同吃。西门庆只吃了一个包儿,呷了一口汤,因见李铭在旁,都递与李铭下去吃了。那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韩道国,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桃花烧卖,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左右收下汤碗去,斟上酒来饮酒。希大因问祝实念道:“你陪他到那里才拆开了?怎知道我在这里?”祝实念如此这般告说:“我因寻了你一回寻不着,就同王三官到老孙家会了,往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去,吃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希大道:“你每休写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讨保头钱使。”因问:“怎的写差了?”祝实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书写滑着些,立与他三限才还。他不依我,教我从新把文书又改了。”希大道:“你立的是那三限?”祝实念道:“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谢希大道:“你这等写着,还说不滑哩。”祝实念道:“你到说的好,倘或一朝天旱水浅,朝廷挑河,把石头吃做工的两三镢头砍得稀烂,怎了?那时少不的还他银子。”【夹批:扯白,妙!是昧心语。】众人说笑了一回。

看看天晚,西门庆吩咐楼上点灯,又楼檐前一边一盏羊角玲灯,甚是奇巧。家中,月娘又使棋童儿和排军,抬送了四个攒盒,都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西门庆叫棋童儿问道:“家中众奶奶们散了不曾?谁使你送来?”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来,与爹这边下酒。众奶奶们还未散哩。戏文扮了四折,大娘留在大门首吃酒,看放烟火哩。”西门庆问:“有人看没有?”棋童道:“挤围着满街人看。“西门庆道:“我吩咐留下四名青衣排军,拿杆栏拦人伺候,休放闲杂人挨挤。”棋童道:“小的与平安儿两个,同排军都看放了烟火,并没闲杂人搅扰。”【夹批:正经二架却如此点过。文情奇妙。】西门庆听了,吩咐把桌上饮馔都搬下去,将攒盒摆上,厨下又拿上一道果馅元宵来。两个唱的在席前递酒。西门庆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筛美酒,再设珍羞,叫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唱毕,吃了元宵,韩道国先往家去了。少顷,西门庆吩咐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一丈青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

一丈五高花桩,【旁批:桩。】四周下山棚热闹。【旁批:棚。】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旁批:药信在此起。】一道寒光,【旁批:点着。】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旁批:声。】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旁批:架上。】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霸玉鞭,到处响亮【旁批:四边。】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旁批:一层。】七圣降妖,通身是火。【旁批:一层。】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旁批:火。】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旁批:一断。】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眉批:实叙一架,能使前后二架不言皆见。】

应伯爵见西门庆有酒了,刚看罢烟火下楼来,因见王六儿在这里,推小净手,拉着谢希大、祝实念,也不辞西门庆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里去?”伯爵向他耳边说道:“傻孩子,我头里说的那本帐,我若不起身,别人也只顾坐着,显的就不趣了。等你爹问,你只说俺每都跑了。”落后,西门庆见烟火放了,问伯爵等那里去了,玳安道:“应二爹和谢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拦不回来,多上覆爹。”西门庆就不再问了。因叫过李铭、吴惠来,每人赏了一大巨杯酒与他吃。吩咐:“我且不与你唱钱,你两个到十六日早来答应。还是应二爹三个并众伙计当家儿,晚夕在门首吃酒。”李铭跪下道:“小的告禀爹:十六日和吴惠、左顺、郑奉三个,都往东平府,新升的胡爷那里到任,官身去,只到后晌才得来。”西门庆道:“左右俺每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误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并不敢误。”两个唱的也就来拜辞出门。西门庆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摆酒,李桂姐、吴银姐都在这里,你两个好歹来走一走。”二人应诺了,一同出门,不在话下。西门庆吩咐来昭、玳安、琴童收家活。【夹批:细。】灭息了灯烛,【夹批:细。】就往后边房里去了。

且说来昭儿子小铁棍儿,正在外边看放了烟火,见西门庆进去了,就来楼上。见他爹老子收了一盘子杂合的肉菜、一瓯子酒和些元宵,拿到屋里,就问他娘一丈青讨,被他娘打了两下。【夹批:偏到。】不防他走在后边院子里顽耍,只听正面房子里笑声,只说唱的还没去哩,见房门关着,就在门缝里张看,见房里掌着灯烛。原来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门庆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褪去小衣,那话上使着托子干后庭花。一进一退往来扌扉打,何止数百回,扌扉打的连声响亮,其喘息之声,往来之势,犹赛折床一般,无处不听见。这小孩子正在那里张看,不防他娘一丈青走来看见,揪着头角儿拖到前边,凿了两个栗爆,骂道:“贼祸根子,小奴才儿,你还少第二遭死?又往那里张他去!”于是,与了他几个元宵吃了,不放他出来,就唬住他上炕睡了。西门庆和老婆足干捣有两顿饭时才了事。玳安打发抬轿的酒饭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后才来同琴童两个打着灯儿跟西门庆家去。正是: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回批:夫西门前得玉楼、瓶儿之财,虽为得财,却是色中之财。必用李智、黄四来一番描写动头,后又接入生涯,方是真正财来。故用伯爵,一如“十分光”中之王婆也。看其后一回,叫李、黄二人买礼作为,便知仿佛。

金莲于藏壶、联烟时受辱,西门怒骂,毫无一和缓,此回相争,此上数回,语多而辞缓,又是一样闲闹。盖上文心急口急,不暇译语,故不顾触西门之怒。此回虽是相争,却一味以势利言之。西门之所以骄人者,在此,故不觉听其言而笑也。描金莲正所以描西门,又不可不知。

必写乔五太大者,见西门以市井小人,一朝得志,便与大户联烟,犹心不足。不知彼皆皇亲国戚,视伊何啻鸠鹩之在蒿菜也。小人不知分量,十有八九。

写桂姐、银儿俱认干女,盖骂世人认假子者,为淫娼狗妓之流也。

看他一连写吴大妗子家一席女宴,接写请众官娘子一席女宴,又接写会亲一席女宴。重重叠叠,毫不犯手,直是史公复生。

才生子便失壶,才结姻便失金,西门乃以为脚硬,私心起而祸福迷。此所以前知必贵至诚也。

官哥生而加官,长姐媳而进财。以合看失壶、失金二事,又是祸福吉凶相为倚伏,不知又是绝妙章法。

篇末又将敬济等各人心事结果,于酒令中一描,不知是忙中闲笔,又是闲中忙笔也。妙甚!

李三而黄却四矣,春光已不知归于何处。还金,言虽有黄金,亦难买此春光。失金,又言失却黄金,犹自可之俗语也。】

词曰:

情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

须滞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右调《满庭芳后》

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说话,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去了。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日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早有乔大户家使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家人送礼来了。西门庆收了,家人管待酒饭。孔嫂儿进月娘房里坐的。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也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都坐着吃茶。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纳。西门庆令陈敬济拿天平在厅上兑明白,收了。黄四又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两利息之数,还欠五百两,就要捣换了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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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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