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巴士书屋说:没有收尾的作品并非都是太监文,也许...就好比你追求一个人,最终她(他)并非属于你。

围屏画石崇之锦帐,【夹批:西门庆。】珠帘绘梅月之双清。【夹批:月娘春梅作结。】

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夹批:妙在将有名人物俱赋人,见得一时幻景

不多时,而此一回,又“冰鉴”中一影也。】

月娘看了一回,见楼下人乱,就和李娇儿各归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莲、孟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着楼窗子望下观看。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来看,那家房檐下挂的两盏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倒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面还有许多小鱼鳖蟹儿,跟着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夹批:排定三位姐姐,却只见得生动而不板,故妙,妙。】你看,这首里这个婆儿灯,那个老儿灯。”正看着,忽然一阵风来,把个婆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妇人看见,笑个不了,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都压倮倮儿。内中有几个浮浪子弟,直指着谈论。一个说道:“一定是那公侯府里出来的宅眷。”一个又猜:“是贵戚王孙家艳妾,来此看灯。不然如何内家妆束?”【夹批:写西门奢侈僭处。】又一个说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儿?是那大人家叫来这里看灯弹唱。”又一个走过来说道:“只我认的,你们都猜不着。这两个妇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阎罗大王的妻,五道将军的妾,是咱县门前开生药铺、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的妇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来这里看灯。这个穿绿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认的。那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儿,上戴着个翠面花儿的,倒好似卖炊饼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为在王婆茶坊内捉奸,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里做妾。后次他小叔武松告状,误打死了皂隶李外传,被大官人垫发充军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见出来,落的这等标致了。”【夹批:瓶儿传中,又为金莲一衬。】正说着,吴月娘见楼下围的人多了,叫了金莲、玉楼席坐下,听着两个粉头弹唱灯词,饮酒。

坐了一回,月娘要起身,说道:【夹批:明听见人言嘈杂,乃反先行,何故。】“酒够了,我和二娘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两个再坐一回儿,以尽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里无人,光丢着些丫头们,我不放心。”这李瓶儿那里肯放,说道:“好大娘,奴没尽心也是的。今日大节间,灯儿也没点,饭儿也没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门爹不在家中,还有他姑娘们哩,怕怎的?待月色上来,奴送四位娘去。”月娘道:“二娘,不是这等说。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两个,就同我一般。”李瓶儿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钟,也没这个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钟钟不辞,众位娘竟不肯饶我。今日来到奴这湫窄之处,虽无甚物供献,也尽奴一点劳心。”于是拿大银钟递与李娇儿,说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儿。大娘,奴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儿罢。”于是满斟递与月娘。两个唱的,月娘每人与他二钱银子。待的李娇儿吃过酒,月娘就起身,又嘱咐玉楼、金莲道:“我两个先去,就使小厮拿灯笼来接你们,也就来罢。家里没人。”玉楼应诺。李瓶儿送月娘、李娇儿到门首,上轿去了。归到楼上,陪玉楼、金莲饮酒,看看天晚,楼上点起灯来,两个唱的弹唱饮酒,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那日同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家中吃了饭,同往灯市里游玩。到了狮子街东口,西门庆因为月娘众人都在李瓶儿家吃酒,恐怕他两个看见,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灯,只到卖纱灯的跟前就回了。不想转过湾来,撞遇孙寡嘴、祝实念,唱喏说道:“连日不会哥,心中渴想。”见了应伯爵、谢希大骂道:“你两个天杀的好人儿,你来和哥游玩,就不说叫俺一声儿!”【夹批:如画。】西门庆道:“祝兄弟,你错怪了他两个,刚才也是路上相遇。”【夹批:十兄弟只如此。】祝实念道:“如今看了灯往那里去?”西门庆道:“同众位兄弟到大酒楼上吃三杯儿,不是也请众兄弟家去,今日房下们都往人家吃酒去了。”祝实念道:“比是哥请俺每到酒楼上,何不往里边望望李桂姐去?只当大节间拜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两个在他家,他望着俺们好不哭哩!说他从腊里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边儿不进去看他看。哥今日倒闲,俺们情愿相伴哥进去走走。”西门庆因记挂晚夕李瓶儿有约,故推辞道:“今日我还有小事,明日去罢。”怎禁这伙人死拖活拽,于是同进院中去。正是:

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

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旁批:字字泪血。】

西门庆同众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着【旁批:是灯节。】在门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见了。祝实念就高叫道:“快请三妈出来!还亏俺众人,今日请的大官人来了。”少顷,老虔婆扶拐而出,与西门庆见礼毕,说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进来看看姐儿?想必别处另叙了新表子来。”祝实念插口道:“你老人家会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了个绝色的表子,每日只在那里走,不想你家桂姐儿。刚才不是俺二人在灯市里撞见,拉他来,他还不来哩!妈不信,问孙伯修就是了。”因指着应伯爵、谢希大说道:“这两个天杀的,和他都是一路神衹。”【夹批:映出心事。小人态度如画。】老虔婆听了,哈哈笑道:“好应二哥,俺家没恼着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儿?虽故姐夫里边头絮儿多,【夹批:又引月儿。】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个粉头,天下钱眼儿都一样。【夹批:又一转。】不是老身夸口说,我家桂姐也不丑,姐夫自有眼,【夹批:又一转。】今也不消人说。”【夹批:又一转。】孙寡嘴道:“我是老实说,哥如今新叙的这个表子,不是里面的,是外面的表子。”【夹批:此作者待金、瓶二人之本意也。】西门庆听了,赶着孙寡嘴只顾打,说道:“老妈,你休听这天灾人祸的老油嘴,老杀才!”孙寡嘴和众人笑成一块。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三两银子来,递与桂卿:“大节间,我请众朋友。”【夹批:众朋友之意也。】桂卿不肯接,递与老妈。老妈说道:“怎么的?姐夫就笑话我家,大节下拿不出酒菜儿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坏钞,拿出银子。显的俺们院里人家只是爱钱了。”应伯爵走过来说道:“老妈,你依我收了,快安排酒来俺们吃。”那虔婆说道:“这个理上却使不得。”一壁推辞,一壁把银子接来袖了,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谢姐夫的布施。”应伯爵道:“妈,你且住。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子弟在院中嫖小娘儿。那一日做耍,装做贫子进去。老妈见他衣服褴缕,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来。子弟说:妈,我肚饥,有饭寻些来吃。老妈道:米囤也晒,那讨饭来?子弟又道:既没饭,有水拿些来,我洗脸。老妈道:少挑水钱,连日没送水来。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教买米雇水去。慌的老妈没口子道: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夹批:此笑话特与上十二回内笑话,有先后之分。故妙。】把众人都笑了。虔婆道:“你还是这等快取笑,【夹批:映上十二回。】可可儿的来,自古有恁说没这事。”【夹批:千古痴人俱被此言愚尽。】应伯爵道:“你拿耳朵来,我对你说:大官人新近请了花二哥表子【夹批:步步相形,故知作者特特置金、瓶二人于娟妓不如之地也。】后巷的吴银儿了,【眉批:以银儿影瓶儿,是作者写银儿本意,故后文银、瓶终始相全也。】不要你家桂姐哩!”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强口,比吴银儿还比得过。我家与姐夫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戚。【夹批:妙绝,是西门庆家之亲戚也。】姐夫是何等人儿?他眼里见得多,着紧处,金子也估出个成色来!”【夹批:一语西门已不堪矣。】说毕,入去收拾酒菜去了。

少顷,李桂姐出来,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金笼坠子,上穿白绫对襟袄儿,下着红罗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望下道了万福,与桂卿一边一个打横坐下。须臾,泡出茶来,桂卿、桂姐每人递了一盏,陪着吃毕。保儿就来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摆放案酒,【夹批:一个花样。】忽见帘子外探头舒脑,有几个穿褴缕衣者谓之架儿,进来跪下,手里拿着三四升瓜子儿:“大节间,孝顺大老爹。”西门庆只认头一个叫于春儿,问:“你们那几个在这里?”于春道:“还有段绵纱、青聂钺,在外边伺候。”段绵纱进来,看见应伯爵在里,说道:“应爹也在这里。”连忙磕了头。西门庆吩咐收了他瓜子儿,打开银包儿,捏一两一块银子掠在地下。于春儿接了,和众人扒在地下磕了个头,说道:“谢爹赏赐。”往外飞跑。有《朝天子》单道架儿行藏:

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虚头大,一些儿不巧又腾挪,

绕院里都踅过。席面上帮闲,把牙儿闲嗑。攘一回才散伙,赚钱又不多。

歪厮缠怎么?他在虎口里求津唾。【夹批:财之可畏,可怜。】

西门庆打发架儿出门,安排酒上来吃。桂姐满泛金杯,双垂红袖,肴烹异品,果献时新,倚翠偎红,花浓酒艳。酒过两巡,桂卿、桂姐一个弹筝,一个琵琶,两个弹着唱了一套《霁景融和》。正唱在热闹处,【夹批:又一花样。】见三个穿青衣黄板鞭者谓之圆社,手里捧着一只烧鹅,提着两瓶老酒,大节间来孝顺大官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门庆平昔认的,一个唤白秃子,一个唤小张闲,一个是罗回子,因说道:“你们且外边候候,待俺们吃过酒,踢三跑。”于是向桌子上拾了四盘嗄饭、一大壶酒、一碟点心,打发众圆社吃了,整理气毬伺候。西门庆吃了一回酒,出来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夹批:又一段。】次教桂姐上来,与两个圆社踢。一个揸头,一个对障,勾踢拐打之间,无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处,都快取过去了。反来向西门庆面前讨赏钱,说:“桂姐的行头,就数一数二的,强如二条巷董官女儿数十倍。”当下桂姐踢了两跑下来,使的尘生眉畔,汗湿腮边,气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儿摇凉,【夹批:又一段。】与西门庆携手,看桂卿与谢希大、张小闲踢行头。白秃子、罗回子在旁虚撮脚儿等漏,往来拾毛。【夹批:又一段。】亦有《朝天子》一词,单表这踢圆的始末:

在家中也闲,到处刮涎,生理全不干,气毬儿不离在身边,每日街头

站。穷的又不趋,富贵他偏羡。从早晨只到晚,不得甚饱餐。转不得大钱,

他老婆常被人包占。

西门庆正看着众人在院内打双陆、踢气毬,饮酒,【夹批:紧紧一脉按入,此正文也。】只见玳安骑马来接,悄悄附耳低言道:“大娘、二娘家去了。【夹批:是家里的话。】花二娘叫小的请爹早些过去哩!”【夹批:是瓶儿处话也。】这西门庆听了,暗暗叫玳安:“把马吊在后门边,等着我。”于是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只坐了一回儿,就出来推净手,于后门上马,一溜烟走了。应伯爵使保儿去拉扯,西门庆只说:“我家里有事。”那里肯转来!教玳安儿拿了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三个圆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后巷吴银儿家去,使丫鬟直跟至院门首方回。【旁批:找足以银儿影写处。】应伯爵等众人,还吃到二更才散。正是:

笑骂由他笑骂,欢娱我且欢娱。

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回批:此回内,总是照下文,故作满心满意之笔,十分圆满,以与下文走滚作照也。

写瓶儿于子虚死后,好事已成,乃反口口声声作乞哀乞怜之笔。人谓写瓶儿热,不知其写瓶儿心悔也。何则?一时高兴,将家私尽寄出去,其意谓子虚不死,我不过相隔一墙,财务先去,人可轻身越墙而过矣及一旦子虚身死,乃深悔从前货落人手,此际不得不依人项下,作讨冷热口气也。此段隐情,乃作者追魂取影之笔,人俱混混看过,辜作者深心矣。

写伯爵辈追欢,乃特特与一回“热结”文字作缴也。然却写得不堪之甚。

写花子由辈,乃特特为武松反补也。夫争家财时,不惜东京告状而弟死,不问何由,弟媳孝服未满,携资嫁人,且曰至三日千万令其走走,认为亲戚。此等人是何肺腑直令人失声大哭。愿万万世不见此等人一面也。

子虚结弟兄,因(固)热得不妙亲弟兄,又冷得 无情。真是浮浪不堪之人。而子由辈,乃更非人类,较之伯爵辈为更可杀也。

王婆遇雨一回,将金莲情事,故意写得十分满足。却是为“占鬼卦”一回安线。此回两番描写在瓶儿家情事。二十分满足,亦是为竹山安线。文章有反射法。此等是也。然对“遇雨”一回,此又是故意犯手文字,又是加一倍写法。盖金莲家是一遍,瓶儿独用两遍,且下文还用一遍,方渡敬济一笋。总是雕弓须十分满扯,方才放箭也。】

诗曰:

倾城倾国莫相疑,巫水巫云梦亦痴。

红粉情多销骏骨,金兰谊薄惜蛾眉。【旁批:哭杀子虚。】

温柔乡里精神健,窈窕风前意态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蹰。【旁批:一回主意。】

话说当日西门庆出离院门,玳安跟马,迳到狮子街李瓶儿家,见大门关着,就知堂客轿子家去了。玳安叫冯妈妈开了门,西门庆进来。李瓶儿在堂中秉烛,花冠齐整,素服轻盈,【夹批:妙绝孝妆。】正倚帘栊盼望。见西门庆来,忙移莲步,款促湘裙,下阶迎接,笑道:“你早来些儿,他三娘、五娘还在这里,只刚才起身去了。【夹批:然则已明做矣。】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说你不在家。那里去了?”西门庆道:“今日我和应二哥、谢子纯早晨看灯,打你门首过去来。不想又撞见两个朋友,【夹批:一路称谓,亲疏自见。】拉去院里,撞到这咱晚。我恐怕你这里等候,小厮去时,教我推净手,打后门跑了。不然必吃他们挂住了,休想来的成。”

李瓶儿道:“适间多谢你重礼。他娘们又不肯坐,只说家里没人,教奴到没意思的。”【夹批:写瓶儿热处。】于是重筛美酒,再整佳肴,堂中把花灯都点上,放下暖帘来。金炉添兽炭,宝篆爇龙涎。妇人递酒与西门庆,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着满眼泪落。【夹批:此时犹作此语,见瓶儿心无定见一味热急,故有竹山一事也。然又有一段心事在内。】西门庆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请起来。【夹批:便非往日谦恭。人情如画。】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待你孝服满时,【夹批:怕花大故也。所以怕花大者,以前告子虚一事故也。】我自有处,不劳你费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西门庆吃毕,亦满斟一杯回奉。妇人吃毕,安席坐下。冯妈妈单管厨下。须臾,拿面上来吃。西门庆因问道:“今日唱的是那两个?”李瓶儿道:“今日是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临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讨花儿去了。”两个在席上交杯换盏饮酒,绣春、迎春两个在旁斟酒下菜伏侍。【夹批:照管丫头。】只见玳安上来,与李瓶儿磕头拜寿。李瓶儿连忙起身还了个万福,【夹批:写瓶儿之势。】吩咐迎春教老冯厨下看寿面点心下饭,拿一壶酒与玳安吃。西门庆吩咐:“吃了早些回家去罢。”李瓶儿道:“到家里,你娘问,休说你爹在这里。”【夹批:然则独不瞒三娘、五娘也。】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说爹在里边过夜。【夹批:句句以里边暗比。】明日早来接爹就是了。”西门庆点了点头儿,当下把李瓶儿喜欢的要不的,说道:“好个乖孩子,眼里说话。”又叫迎春拿二钱银子与他节间买瓜子儿嗑:“明日你拿个样儿来,我替你做双好鞋儿穿。”那玳安连忙磕头说:“小的怎敢?”走到下边吃了酒饭,带马出门。冯妈妈把大门关上了拴。

李瓶儿同西门庆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桌上铺茜红苫条,两个抹牌饮酒。【夹批:子虚安在?梁中书以安在?可叹,可叹!】吃一回,吩咐迎春房里秉烛。原来花子虚死了,迎春、绣春都已被西门庆耍了,以此凡事不避,教他收拾铺床,拿果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锦帐里,妇人露着粉般身子,西门庆香肩相并,玉体厮挨。两个看牌,拿大钟饮酒。因问西门庆:“你那边房子几时收拾?”【夹批:盖房只如此串入。】西门庆道:“且待二月间兴工,连你这边一所通身打开,与那边花园取齐。前边起盖个山子卷棚,花园耍子。后边还盖三间玩花楼。”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也罢。【夹批:又说,热极能不反冷哉。】亲【夹批:亲。】,奴舍不的你。”说着,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旁批:银去财空,反求于人。心事毕露。】西门庆忙把汗巾儿抹拭,说道:“你的情意,我已尽知。待你这边孝服满,【夹批:三字衬得不堪。】我那边房子盖了才好。不然娶你过去,没有住房。”妇人道:“既有实心娶奴家去,【夹批:然而瓶儿心沿不定。总是心事。】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的与他五娘在一处,奴舍不的他好个人儿,与后边孟家三娘,见了奴且亲热。两个天生的打扮,也不象两个姊妹,只象一个娘儿生的一般。【夹批:又亲玉楼。】惟有他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西门庆说道:“俺吴家的这个拙荆,他到是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些人?明日这边与那边一样,盖三间楼与你居住,安两个角门儿出入。【夹批:记清。】你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哥哥,这等才可奴的意!”【夹批:心事如画。】于是两个颠鸾倒凤,淫欲无度。狂到四更时分,【夹批:一语中知万描写。】方才就寝。枕上并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饭时不起来。【夹批:只如此,描写已尽。】

妇人且不梳头,迎春拿进粥来,【旁批:与“情感”一回对峙照应。】只陪着西门庆吃了半盏粥儿,又拿酒来,二人又吃。原来李瓶儿好马爬着,教西门庆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来自动。两个正在美处,只见玳安儿外边打门,骑马来接。西门庆唤他在窗下问他话。玳安说:“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在家中坐着。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约八月中找完银子。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夹批:虽问中照管药店,却是为敬济一引。】西门庆道:“你没说我在这里?”玳安道:“小的只说爹在桂姨家,【夹批:瓶儿不以为嫌,妙,妙!】没说在这里。”西门庆道:“你看不晓事!【夹批:说月娘。】教傅二叔打发他便了,又来请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讲来,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才批合同。”李瓶儿道:“既是家中使孩子来请,买卖要紧,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么?”西门庆道:“你不知,贼蛮奴才,行市迟,货物没处发兑,才上门脱与人。若快时,他就张致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旁批:又映竹山药店。】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妇人道:“买卖不与道路为仇,只依奴到家打发了再来。往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哩。”西门庆于是依李瓶儿之言,慢慢起来,梳头净面,戴网巾,穿衣服。李瓶儿收拾饭与他吃了,西门庆一直带着个眼纱,骑马来家。

铺子里有四五个客人,等候秤货兑银。批了合同,打发去了。走到潘金莲房中,金莲便问:“你昨日往那里去来?实说便罢,不然我就嚷的尘邓邓的。”【夹批:心已尘出久骆驼。】西门庆道:“你们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们灯市里走了走,就同往里边吃酒,过一夜。今日小厮接我方才来家。”金莲道:“我知小厮去接,那院里有你魂儿?罢么,贼负心,你还哄我哩!那淫妇昨日打发俺们来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肏捣了一夜,肏捣的了,才放来了。玳安这贼囚根子,久惯儿牢成,对着他大娘又一样话儿【夹批:明外月娘。】,对着我又是一样话儿。先是他回马来家,他大娘问他:你爹怎的不来?在谁家吃酒哩?他回说:和傅二叔众人看了灯回来,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落后我叫了问他,他笑不言语。问的急了,才说:爹在狮子街花二娘那里哩!贼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话!【夹批:又妒又奸,笼络西门庆。为后文间月娘张木。】想必你叫他说来。”西门庆道:“我那里教他?”于是隐瞒不住,方才把李瓶儿“晚夕请我去到那里,与我递酒,说空过你们来了。又哭哭啼啼告诉我说,他没人手,后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问几时收拾这房子。他还有些香烛细货,也值几百两银子,教我会经纪,替他打发。银子教我收,凑着盖房子。上紧修盖,他要和你一处住,与你做个姊妹,恐怕你不肯。”妇人道:“我也不多着个影儿在这里,巴不的来总好。我这里也空落落的,得他来与老娘做伴儿。自古舡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招他,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夹批:忽作此言,见得妒心起,自亦太能主也。】搀奴甚么分儿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西门庆道:“虽故是恁说,他孝服未满哩。”【夹批:此时西门已十分稳拿定矣。然却是怕花大心事。】说毕,妇人与西门庆脱白绫袄,袖子里滑浪一声掉出个物件儿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弹子大,认了半日,竟不知甚么东西。但见:

原是番兵出产,逢人荐转在京。身躯小内玲珑。得人轻借力,辗转作

蝉鸣。解使佳人心颤,惯能助肾威风。号称金面勇先锋。战降功第一,扬

名勉子铃。

妇人认了半日,问道:“是甚么东西儿?怎和把人半边胳膊都麻了?”西门庆笑道:“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唤做勉铃,南方勉甸国出来的。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妇人道:“此物使到那里?”西门庆道:“先把他放入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妇人道:“你与李瓶儿也干来?”西门庆于是把晚间之事,从头告诉一遍。说得金莲淫心顿起,两个白日里掩上房门,解衣上床交欢。正是:

不知子晋缘何事,才学吹箫便作仙。

话休饶舌。一日西门庆会了经纪,把李瓶儿的香蜡等物,都秤了斤两,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李瓶儿只留下一百八十两盘缠,其余都付与西门庆收了,凑着盖房使。教阴阳择用二月初八日兴土动工。将五百两银子委付大家人来招并主管贲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帐。这贲四名唤贲第传,年少生的浮浪嚣虚,百能百巧。原是内相勤儿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赶出来。初时跟着人做兄弟,次后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来做了浑家,【夹批:又付贲四嫂。】却在故衣行做经纪。琵琶箫管都会。西门庆见他这般本事,常照管他在生药铺中秤货讨人钱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当日贲四、来招督管各作匠人兴工。先拆毁花家那边旧房,打开墙垣,【旁批:了却此墙。】筑起地脚,盖起卷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处。非止一日,不必尽说。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起盖花园,约个月有余。却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虚百日。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去,和他计议,要把花子虚灵烧了:“房子卖的卖,不的,你着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娶过去罢!随你把奴作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旁批:与前一字不差,心事如画。】说着泪如雨下。西门庆道:“你休烦恼。我这话对房下和潘五姐也说过了,直待与你把房盖完,那时你孝服将满,【夹批:总是怕花大。】娶你过门不迟。”李瓶儿道:“你既有真心娶奴,【旁批:心事。】先早把奴房撺掇盖了。娶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这里度日如年。”【夹批:一味热。】西门庆道:“你的话,我知道了。”李瓶儿道:“再不的,我烧了灵,先搬在五娘那边住两日。【夹批:一味热。】等你盖了新房子,搬移不迟。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说,我还等你的话。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夹批:因嫁期算到百日,可叹,可叹!】我好念经烧灵。”西门庆应诺,与妇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来家,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金莲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腾两间房与他住。你还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梳头。西门庆把李瓶儿要嫁一节,从头至尾说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夹批:何不早说?】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夹批:然则不娶他,此东西将安然不题乎?写月娘欺心险行,可恨,可恨!吾故曰作者纯以隐笔写月娘也。】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倘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搔。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夹批:正颜厉色一番,却又如此说出数语。总是痛痒不关。可恨,可恨!】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走出前厅来,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儿话,又不好不去的。寻思了半日,还进入金莲房里来。金莲问道:“大姐姐怎么说?”西门庆把月娘的话告诉了一遍。金莲道:“大姐姐说的也是。【夹批:妙绝,两可。然则西门自愚也。】你又买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当初又与他汉子相交,既做朋友,没丝也有寸,交官儿也看乔了。”西门庆道:“这个也罢了。到只怕花大那厮没圈子跳,知道挟制他孝服不满,在中间鬼浑。怎生计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金莲道:“呸!有甚难处的事?你到那里只说:我到家对五娘说来,他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料,你这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亦发再宽待些时,你这边房子也七八盖了,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里孝服也将满。那里娶你过去,却不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娘楼上,荤不荤,素不素,【夹批:然则同在花园住,亦只荤不荤,素不素。此六字,可共赠金、瓶、梅三人也。】挤在一处甚么样子!管情他也罢了。”

西门庆听言大喜,那里等的时分,就走到李瓶儿家。妇人便问:“所言之事如何?”西门庆道:“五娘说来,一发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迟。如今他那边楼上,堆的破零零的,你这些东西过去那里堆放?还有一件打搅,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夹批:正景心事。】如之奈何?”妇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常言:嫂叔不通问,大伯管不的我暗地里事。我如今见过不的日子,他顾不的我。他但若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问:“你这房子,也得几时方收拾完备?”西门庆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头上。”妇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紧些。奴情愿等到那时候也罢。”说毕,丫鬟摆上酒,两个欢娱饮酒过夜。西门庆自此,没三五日不来,俱不必细说。

光阴迅速,西门庆家中已盖了两月房屋。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只少卷棚还未安磉。一日,五月蕤宾时节,正是:

家家门插艾叶,处处户挂灵符。

李瓶儿治了一席酒,请过西门庆来,一者解粽,二者商议过门之事。【旁批:可知此回与“王婆遇雨”一回一样稿儿。彼是金莲热极将冷,此是瓶儿热极将冷,一样反挑下文。但彼是一番描写,此是两番渲染。】择五月十五日,先请僧人念经烧灵,然后西门庆这边择娶妇人过门。西门庆因问李瓶儿道:“你烧灵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请他不请?”妇人道:“我每人把个帖子,随他来不来!”当下计议已定,单等五月十五日,妇人请了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在家念经除灵。

西门庆那日封了三钱银子人情,与应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两银子与玳安,教他买办置酒,晚夕与李瓶儿除服。却教平安、画童两个跟马,约午后时分,往应伯爵家来。那日在席者谢希大、祝实念、孙天化、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连新上会贲第传十个朋友,一个不少。【旁批:特特为子虚一哭,又为十兄弟一哭。后瓶儿出现,又总叙十人。总是为十兄弟两番大哭也。】【夹批:又补一个入来。可恨,可恨!】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弹唱。递毕酒,上坐之时,西门庆叫过两个小优儿,认的头一个是吴银儿【旁批:刺入子虚。】兄弟,名唤吴惠。那一个不认的,跪下说道:“小的是郑爱香儿的哥,叫郑奉。”【夹批:又伏月儿。】西门庆坐首席,每人赏二钱银子。吃到日西时分,只见玳安拿马来接,向西门庆耳边悄悄说道:“二娘请爹早些去。”西门庆与了他个眼色,就往下走。被应伯爵叫住问道:“贼狗骨头儿,你过来实说。若不实说,我把你小耳朵拧过一边来,你应爹一年有几个生日?【夹批:妙绝。】恁日头半天里就拿马来,端的谁使你来?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来?或者是里边十八子那里?你若不说,过一百年也不对你爹说,替你这小狗秃儿娶老婆。”玳安只说道:“委的没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紧,爹要起身早,拿马来伺候。”应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见不说,便道:“你不说,我明日打听出来,和你这小油嘴儿算帐。”于是又斟了一钟酒,拿了半碟点儿,与玳安下边吃去。

良久,西门庆下来更衣,叫玳安到僻静处问他话:“今日花家有谁来?”玳安道:“花三往乡里去了。花四家里害眼,都没人来。只有花大家两口子来。吃了一日斋饭,他汉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临去,二娘叫到房里,与了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还与二娘磕了头。”【旁批:对针武二,所以必用子虚口来报信。】西门庆道:“他没说什么?”玳安道:“他一字没敢题甚么,只说到明日二娘过来,他三日要来爹家走走。”【夹批:花大岂尚得为人也乎!】西门庆道:“他真个说此话来?”玳安道:“小的怎敢说谎。”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问:“斋供了毕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灵位也烧了。二娘说请爹早些过去。”西门庆道:“我知道了,你处边看马去。”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应伯爵在过道内听,猛可叫了一声,把玳安吓了一跳。伯爵骂道:“贼小骨头儿!你不对我说,我怎的也听见了?原来你爹儿们干的好茧儿!”西门庆道:“怪狗才,休要倡扬。”伯爵道:“你央我央儿,我不说便了。”于是走到席上,如此这般,对众人说了一回。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话说,哥只吩咐俺们一声,等俺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下个大疙瘩。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诉俺们。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旁批:直刺“热结”。】【夹批:子虚不是朋友乎?】哥若有使令去处,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夹批:设也欲要春花,何如?】弟兄们这等待你,哥还只瞒着不说。”谢希大接过说道:“哥若不说,俺们明日倡扬的里边李桂姐、吴银儿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门庆笑道:“我教众位得知罢,亲事已都停当了。”谢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过门,俺们贺哥去。哥好歹叫上四个唱的,请俺们吃喜酒。”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一定奉请列位兄弟。”祝实念道:“比时明日与哥庆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儿酒,先庆了喜罢。”【夹批:进一步,妙。吮痈痔,皆如此也。】于是叫伯爵把酒,谢希大执壶,祝实念捧菜,其余都陪跪。【旁批:总是刺入“热结”一回。】把两个小优儿也叫来跪着,弹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连把西门庆灌了三四钟酒。祝实念道:“哥,那日请俺们吃酒,也不要少了郑奉、吴惠两个。”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夹批:此上一段,总照后文反射也。】

郑奉掩口道:“小的们一定伺候。”须臾,递酒毕,各归席坐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门庆那里坐的住,赶眼错起身走了。应伯爵还要拦门不放,谢希大道:“应二哥,你放哥去罢。休要误了他的事,教嫂子见怪。”那西门庆得手上马,一直走了。到了狮子街,李瓶儿摘去孝髻,换上一身艳服。堂中灯火荧煌,预备下一桌齐整酒席,上面独独安一张交椅,让西门庆上坐。丫鬟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旁批:满心满意之笔。】行毕礼起来。西门庆下席来,亦回递妇人一杯,方才坐下。因问:“今日花大两口子没说什么?”李瓶儿道:“奴午斋后,叫他进到房中,就说大官人这边亲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无。只说明日三日里,教他娘子儿来咱家走走。奴与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欢喜的要不的。【夹批:写子由不是人。】临出门,谢了又谢。”西门庆道:“他既恁说,我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甚么。但有一句闲话,我不饶他。”【夹批:便硬气。小人态度,妙绝。】李瓶儿道:“他若放辣骚,奴也不放过他。”于是银镶钟儿盛着南酒,绣春斟了送上,李瓶儿陪着吃了几杯。真个是年随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儿因过门日子近了,比常时益发欢喜,【夹批:可恨。然却是照下。故作满心满意之笔,以照下也。】脸上堆下笑来,问西门庆道:“方才你在应家吃酒,玳安来请你,那边没人知道么?”西门庆道:“又被应花子猜着,逼勒小厮说了几句,闹混了一场。诸弟兄要与我贺喜,唤唱的,做东道,又齐攒的帮衬,灌上我几杯。我赶眼错就走出来,还要拦阻,又说好歹,放了我来。”李瓶儿道:“他们放了你,也还解趣哩。”【夹批:满极。安得不一冷?】西门庆看他醉态颠狂,情眸眷恋,一霎的不禁胡乱。两个口吐丁香,脸偎仙杏,李瓶儿把西门庆抱在怀里叫道:“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夹批:以上总是照下文,作激谢之法也。然是瓶儿心事。】你又往来不便,休丢我在这里日夜悬望。”说毕翻来倒去,搅做一团,真个是:

情浓胸凑紧,款洽臂轻笼

倦把银缸照,犹疑是梦中。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回批:此回瓶儿云“你就如医奴的药”一语,后文“情感”回中,一宇不易。遥遥对照,是作者针线处。

正写金莲,忽插入玉楼,奇矣。今又正写瓶儿,忽插敬济,艳妙章法。然此露敬济之来,下回遇金莲,方写敬济之事,则又对照中故为参差处。

写西门见抄报吃惊语,又与苗青吃惊处,一字不易。见得同类小人,一鼻孔出气也。

正写瓶儿,锦样的文字,乃忽作迅雷惊电之笔,一漾开去。下谓其必如何来保至东京矣。不谓其藏过迅雷惊电,忽又柳丝花朵。说竹山一段勾挑话头,文字奇绝,总不由人意虑得到。

夫写瓶儿必写街山,何哉?见得淫妇人偷情,其所愉之人,大抵一时看中,便千方百计引之入室,便思车来贿迁。其意本为淫耳,岂能为彼所偷之人割鼻截发,誓死相守哉!故西门一有事,而竹山之说已行。竹山一入室,瓶儿之意已中。然而共于西门,亦不过如斯,有何不解之情哉!写淫妇人至此,令人心灰过半矣!是盖又于人情中讨出来,不特文字生法而已,瓶儿悔寄物心,至此回方说出。然则竹山不去,瓶儿不来,月娘房中之物尚肯一念为他人物乎?则写竹山又为月娘写也。

竹山必开药店,盖特特刺入西门庆眼内也。

写瓶儿即中竹山之计中者,见得瓶儿数日追悔已久。即未有竹山之谗,久已心中深恨墙头之物轻轻脱去。而西门庆过河拆桥之态,久已于冷处睃入眼中。如烧灵日瓶儿磕头,西门一手拉起,一手接酒。其前后易辙处,已全露骄矜之态。故屡屡催促者,此意也。一旦竹山开口,正中素心,宜乎有此一举。然而写一竹山,将前情一一衬出,故是作者衬叠文字的花样。乃看者多向竹山身上讨生活,岂不是《西厢》上呆讲郑恒的一样痴人说梦?

蒋文蕙者,闻悔而来者也。明衬瓶儿之悔,而蒋竹山者,又将逐散也。言虽暂合,而西门之元恶车侧,其能久乎?必至于逐散也。夫将逐散之人,不过借其一为衬叠点染耳,岂真是正经脚色,而令为官哥之来派哉?且一百回绝不结果,照应可知矣。

官哥结胎于此。看他写竹山诊脉,云“似虐非虐,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他疾”云云,明说官哥,乃子虚借鬼魅之气,结胎于瓶儿腹中。其“白日”云云,产妇初孕之常态。“夜晚”云云,不明不暗,结鬼胎之原由。“若不早治”云云,乃竹山之语也。明言子虚化鬼胎于此,而借竹山一白出耳。奈之何俱为其所瞒也!】

诗曰:

早知君爱歇,本自无容妒

谁使恩情深,今来反相误。

愁眠罗帐晓,泣坐金闺暮

独有梦中魂,犹言意如故。

话说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封五星分资、两方手帕,打选衣帽齐整,骑匹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往他家拜寿。席间也有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班武官儿饮酒,鼓乐迎接,搬演戏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马来家。到日西时分,又骑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见冯妈妈,问道:“冯妈妈那里去?”冯妈妈道:“你二娘使我来请你爹。雇银匠整理头面完备,今日送来,请你爹那里瞧去。你二娘还和你爹说话哩!”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备府周老爷处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罢。等我到那里,对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累你好歹说声,你二娘等着哩!”这玳安打马迳到守备府。众官员正饮酒间,玳安走到西门庆席前,说道:“小的回马家来时,在街口撞遇冯妈妈,二娘使了来说,雇银匠送了头面来了,请爹瞧去,还要和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备那里肯放,拦门拿巨杯相劝。西门庆道:“蒙大人见赐,宁可饮一杯,还有些小事,不能尽情,恕罪,恕罪!”于是一饮而尽,辞周守备上马,迳到李瓶儿家。

妇人接着,茶汤毕,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玳安去了。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内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眉批:一路写去,总觉满心满意之笔,为下文一冷反照。故知与前将娶玉楼时别金莲文字遥对也。】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凉席干净。两个在纱帐之中,香焚兰麝,衾展鲛绡,脱去衣裳,并肩叠股,饮酒调笑。良久,春色横眉,淫心荡漾。西门庆先和妇人云雨一回,然后乘着酒兴,坐于床上,令妇人横躺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箫。但见:

不竹不丝不石,肉音别自唔咿。流苏瑟瑟碧纱垂,辨不出宫商角徵。

一点樱桃欲绽,纤纤十指频移。深吞添吐两情痴,不觉灵犀味美。

西门庆醉中戏问妇人:“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倘棍儿。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硶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夹批:谨对“情感”一回,一字不移可想。】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两个耍一回,又干了一回。旁边迎春伺候下一个小方盒,都是各样细巧果品,小金壶内满泛琼浆。从黄昏掌上灯烛,且干且歇,直耍到一更时分。只听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使冯妈妈开门瞧去,原来是玳安来了。西门庆道:“我吩咐明日来接,这咱晚又来做甚么?”因叫进来问他。那小厮慌慌张张走到房门首,因西门庆与妇人睡着,又不敢进来,只在帘外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夹批:突插一笋。】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这西门庆听了,只顾犹豫:“这咱晚,端的有甚缘故?须得到家瞧瞧。”连忙起来。妇人打发穿上衣服,做了一盏暖酒与他吃。

打马一直到家,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伙,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敬济磕了头,哭说:“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来,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伙箱笼,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问:“你爹有书没有?”陈敬济道:“有书在此。”向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折开观看,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大德西门庆亲家台览: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

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救兵,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

科道官参劾太重。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

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

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

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帖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

恐县中有甚声色,生令小儿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

没齿不忘。灯下草书,不宣。

仲夏二十日【眉批:又是六月二十日,重沓很好。】 洪再拜

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夹批:记清。】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陈敬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他五百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承行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来看。上面端的写的是甚言语:

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等一本,恳乞宸断,亟诛误国权奸,以振本兵,

以消虏患事: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周之猃狁,汉之匈奴,唐之突厥,

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强,至我

皇宋建国,大辽纵横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闻内无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

语云:霜降而堂钟鸣,雨下而柱础润。以类感类,必然之理。譬若病夫,

腹心之疾已久,元气内消,风邪外入,四肢百骸,无非受病,虽卢扁莫之

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势,正犹病夫兀羸之极矣。君犹元首也,辅臣

犹腹心也,百官犹四肢也。

陛下端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尽职于下。元气内充,荣卫外扞,则虏

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学士蔡京者:本以俭邪奸

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化下

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蒙蔽欺

君,中伤善类。忠士为之解体,四海为之寒心。联翩朱紫,萃聚一门。迩

者河湟失议,主议伐辽,内割三郡,郭药师之叛,卒使金虏背盟,凭陵中

原。此皆误国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职也。王黼贪庸无赖,行比俳优。蒙京

汲引,荐居政府,未几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终无一筹可展。乃者张

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小说在线阅读_第12章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爱巴士书屋只为作者by兰陵笑笑生_的作品进行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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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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