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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瓶儿勾情处,纯以憨胜,特与金莲相反,以便另起花样,不致犯手也。若王六儿,又特犯金莲而弄不犯之巧者也。此书可谓无法不备。

写瓶儿几番得露春信,俱用子虚往院中作间。见得不能修身,刑于寡妻之报必至如此也。可畏,可畏!清西门往院中去一引,后用院中灌醉一间, 刚两番勾挑已出。末用屡屡安下伯爵、希大语一总,下即借此意串下,写一无数打总勾挑处。末又以一番白话作结。作圆满相。真描神妙笔也。

金莲、瓶儿。势不得不始合者也。然作者之巧,即以花园相逅作纽,使瓶儿即心眼注定金莲,全是自己心事出现。真是史迁再世。

写瓶儿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莲口中,再用手卷一影,再用金莲看手卷效尤一影,总是不用正笔,纯用烘云托月之法。而迎春踪迹,金莲固宠根由,又为理星一点,月娘罪案不言皆早矣。文笔之巧如此。

人知迎春偷觑为影写法,不知其于瓶儿布置偷情,西门虚心等待,只用“只听得赶狗关门”数字,而两边情事,两人心事,俱已入化矣。真绝妙史笔也。】

词曰: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

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夹批:此词另出手眼,自是瓶儿人物。】

——右调《山花子》

话说一日西门庆往前边走来,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说:“今日花家使小厮拿帖来,请你吃酒。”西门庆观看帖子,写着:“即午院中吴银家一叙,希即过我同往,万万!”【旁批:大书子虚引贼入室。】少顷,打选衣帽,叫了两个跟随,骑匹骏马,先迳到花家。不想花子虚不在家了。【夹批:子虚请来却又放过。】他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鬏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小脚,立在二门里台基上。那西门庆三不知走进门,两下撞了个满怀。【夹批:无心耶,有心耶?识者辨之。】这西门庆留心已久,虽故庄上见了一面,【夹批:补。】不曾细玩。今日对面见了,见他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才,瓜子面儿,细湾湾两道眉儿,【夹批:又描写。】不觉魂飞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妇人还了万福,转身入后边去了。使出一个头发齐眉的丫鬟来,名唤绣春,请西门庆客位内坐。他便立在角门首,半露娇容说:“大官人少坐一时。他适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来也。”丫鬟拿出一盏茶来,西门庆吃了。妇人隔门说道:“今日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夹批:四字和身托出。】劝他早些回家。两个小厮又都跟去了,【旁批:底细言之。】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西门庆便道:“嫂子见得有理,哥家事要紧。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来。”【夹批:一番勾挑。】

正说着,只见花子虚来家,妇人便回房去了。花子虚见西门庆叙礼说道:“蒙哥下降,小弟适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于是分宾主坐下,便叫小厮看茶。须臾,茶罢。又吩咐小厮:“对你娘说,看菜儿来,我和西门爹吃三杯起身。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内吴银姐生日,请哥同往一乐。”西门庆道:“二哥何不早说?”即令玳安:“快家去,讨五钱银子封了来。”【夹批:映出子虚的表子。】花子虚道:“哥何故又费心?小弟到不是了。”西门庆见左右放桌儿,说道:“不消坐了,咱往里边吃去罢。”花子虚道:“不敢久留,哥略坐一回。”少倾,就是齐整肴馔拿将上来,银高脚葵花钟,每人三钟,又是四个卷饼,吃毕收下来与马上人吃。

少倾,玳安取了分资来,一同起身上马,迳往吴四妈家与吴银儿做生日。到那里,花攒锦簇,歌舞吹弹,饮酒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留心,把子虚灌得酩酊大醉。【夹批:可恶。】又因李瓶儿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来家。【夹批:伴他来家,是说话的引子。故灌醉了,又伴他来。】小厮叫开大门,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儿同丫鬟掌着灯烛出来,把子虚搀扶进去。西门庆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妇人旋走出来,拜谢【夹批:机关明甚。】西门庆,说道:“拙夫不才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来家,官人休要笑话。”那西门庆忙屈身还喏,说道:“不敢。嫂子这里吩咐,在下敢不铭心刻骨,同哥一搭里来家!非独嫂子耽心,显的在下干事不的了。方才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缠住了,我强着催哥起身。走到乐星堂儿门首粉头郑爱香儿家,【夹批:百忙与瓶儿讲话时,又与郑月儿安根,妙,妙。】小名叫做郑观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拦住,劝他说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夹批:活贼。】方才一直来家。若到郑家,便有一夜不来。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丢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妇人道:“正是如此,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走,甚么事儿不知道?今日妇人到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岂不省腔!于是满面堆笑道:“嫂子说那里话!相交朋友做甚么?【夹批:此语却如此用,可怜!】我一定苦心谏哥,嫂子放心。”妇人又道了万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盏果仁泡茶来。西门庆吃毕茶,说道:“我回去罢,嫂子仔细门户。”遂告辞归家。【夹批:又一番勾挑。】

自此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径在门首站立。这妇人亦常领着两个丫鬟在门首。西门庆看见了,便扬声咳嗽,一回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睃盼。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见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夹批:四字奇绝。】已在不言之表。【夹批:又一无数名堂挑。】一日,西门庆正站在门首,忽见小丫鬟绣春来请。西门庆故意问道:“姐姐请我做甚么?你爹在家里不在?”绣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请西门庆爹问句话儿。”这西门庆得不的一声,连忙走过来,到客位内坐下。良久,妇人出来,道了万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铭刻于心,知感不尽。他从昨日出去,一连两日不来家了,不知官人曾会见他来不曾?”西门庆道:“他昨日同三四个在郑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来了。今日我不曾得进去,不知他还在那里没在。若是我在那里,恐怕嫂子忧心,有个不催促哥早早来家的?”妇人道:“正是这般说。奴吃煞他不听人说、在外边眠花卧柳不顾家事的亏。”【夹批:反复只是此言,正是入神出化之笔写出来者。】西门庆道:“论起哥来,仁义上也好,只是有这一件儿。”说着,小丫鬟拿茶来吃了。西门庆恐子虚来家,不敢久恋,就要告归。妇人又千叮万嘱,央西门庆:“不拘到那里,好歹劝他早来家,奴一定恩有重报,决不敢忘官人!”西门庆道:“嫂子没的说,我与哥是那样相交!”说毕,西门庆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虚自院中回家,妇人再三埋怨说道:“你在外边贪酒恋色,多亏隔壁西门大官人,两次三番顾睦你来家。你买分礼儿谢谢他,方不失了人情。”【夹批:无情无理,而子虚乃连忙依从,所以为子虚也。】那花子虚连忙买了四盒礼物,一坛酒,使小厮天福儿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收下,厚赏来人去了。吴月娘便问说:“花家如何送你这礼?”西门庆道:“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来家又见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早早来家。他娘子儿因此感我的情,想对花二哥说,故买此礼来谢我。”【夹批:独照瓶儿。】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反劝人家汉子!”【夹批:写月娘为后文上气作因。】又道:“你莫不白受他这礼?”因问:“他帖上儿写着谁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写我的帖儿,请他娘子过来坐坐,他也只恁要来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汉名字,随你请不请,我不管你。”西门庆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请他便了。”次日,西门庆果然治酒,请过花子虚来,吃了一日酒。归家,李瓶儿说:“你不要差了礼数。咱送了他一分礼,他到请你过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还该治一席酒请他,只当回席。”

光阴迅速,又早九月重阳。【夹批:记清。知后带病之晏,为必于重阳都,可想。】花子虚假着节下,叫了两个妓者,具柬请西门庆过来赏菊。又邀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天化四人相陪。传花击鼓,欢乐饮酒。有诗为证:

乌兔循环似箭忙,人间佳节又重阳。

千枝红树妆秋色,三径黄花吐异香。

不见登高乌帽客,还思捧酒绮罗娘。

秀帘琐闼私相觑,从此恩情两不忘。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槅子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到西角门首,暗暗使绣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西门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弹唱递酒,只是装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廉外,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实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的要不的。西门庆已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扶归家去了。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钟来,咱每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旁批:故作缓笔,衬瓶儿之急也。】李瓶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暗暗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吩咐说:“你既要与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那里耐烦!”花子虚道:“这咱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也是来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妇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这花子虚得不的这一声,走来对众人说:“我们往院里去。”应伯爵道:“真个?休哄我。你去问声嫂子来,咱好起身。”子虚道:“房下刚才已是说了,教我明日来家。”谢希大道:“可是来,自吃应花子这等唠叨。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来,咱去的也放心。”于是连两个唱的,都一齐起身进院。此时已是二更天气,天福儿、天喜儿跟花子虚等三人,【夹批:收拾过两个小厮。】从新又到后巷吴银儿家去吃酒不题。

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倾,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夹批:所谓如此这般者也。墙一现。】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夹批:墙二。】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在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忙迎接进房中。灯烛下,早已安排一桌齐整酒肴果菜,壶内满贮香醪。妇人双手高擎玉斝,亲递与西门庆,深深道个万福:“奴一向感谢官人,蒙官人又费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着两个天杀的涎脸,只顾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刚才吃我都打发到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来家么?”妇人道:“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拿菜儿。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熏鸳被,设放珊瑚,两个丫鬟撤开酒桌,拽上门去了。两人上床交欢。

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鬟出去,关上里面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头,今年已十七岁,【旁批:方结到迎春,有春云渐吐,流水归源之妙。】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夹批:写瓶儿家,特特与金莲作贫富对照也。而瓶儿必用迎春眼中照出,固为迎春作地。二者为瓶儿少留身分,不似金莲之尽情不堪也。】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

灯光影里,鲛绡帐中,一个玉臂忙摇,一个金莲高举。一个莺声呖呖,

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

蝶恋蜂恣,未能即罢。正是: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酥胸帐挽银钩,眉黛

两弯垂玉脸。【夹批:看其句句是迎春眼中,故妙。】

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看得明明白白。听见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到明日买分礼儿过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夹批:然则月娘房后算,雪娥第五层,厨房第六层,下房七层也。】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妇人道:“他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他与大房下同年。”妇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夹批:写瓶儿一味热急浅露,到后文一丝不乱也。】说着,又将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拨下两根来,替西门庆带在头上,说道:【夹批:一“说着”,一“说道”,俱是迎春耳中照出也。】“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西门庆道:“这理会得。”当下二人如胶似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叫,【夹批:打狗关门,唤猫上墙,鸡叫过墙,妙绝情事。】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整衣而起,照前越墙而过。【夹批:墙三。】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就使丫鬟在墙头上【夹批:墙四。】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夹批:墙五。】这边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夹批:墙六。】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不由大门行走,街房邻舍怎的晓得?【眉批:此上一段,以迎春影瓶儿。】有诗为证:

月落花阴夜漏长,相逢疑是梦高唐。

夜深偷把银缸照,犹恐憨奴瞰隙光。【旁批:结住迎春。】

却说西门庆扒过墙来,【夹批:须还是头一次过来者。此句直接照前“越墙而过”一句,中间是作者夹叙后文也。】走到潘金莲房里。金莲还睡未起,因问:“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里去了这一夜?也不对奴说一声儿。”西门庆道:“花二哥又使小厮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才脱身走来家。”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影在心。一日,同孟玉楼饭后【夹批:又以玉楼衬出。】在花园亭子上做针指,猛可见一块瓦儿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头纳鞋,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看,影影绰绰只见隔壁墙头上一个白面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他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想是上墙瞧花儿,【夹批:墙八。】看见俺们在这里,他就下去了。”说毕,也就罢了。【夹批:又一顿。】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夹批:墙九。】这西门庆就踏着梯凳过墙去了。【夹批:墙十。】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题。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复去,通一夜不曾睡。将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睡在床上,不理他。【旁批:金莲盖因此一机,细想何以挟制西门之法,欲报受辱以后之事,非一味然酸。】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里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得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偷了几遭?【夹批:与“私仆”时西门问话一样。】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过去,后脚我就吆喝起来,【夹批:其制胜处在此二之故句,非因刘理星也。】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夹批:又映出。】却这里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夹批:墙十。(原批序号如此)】探头舒脑的,原来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来勾你来了。你还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夹批:骂尽瓶儿,却亦自去不远。】西门庆听了,慌的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夹批:其怕金莲处在此。】实不瞒你,他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要拜认你两个做姐姐,他情愿做妹子。”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夹批:此句不可之使月娘知。】我老娘眼里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说着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只见那话软仃当,银托子还带在上面,问道:“你实说,与淫妇弄了几遭?”【夹批:又问一句妙。】西门庆道:“弄到有数儿的,只一遭。”妇人道:“你赌个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软如鼻涕浓如酱,却如风瘫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气儿也是人心。”说着把托子一揪,挂下来,骂道:“没羞的强盗,嗔道教我那里没寻,原来把这行货子悄地带出,和那淫妇肏捣去了。”西门庆满脸儿陪笑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他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还要替你做鞋。【夹批:两番言瓶儿的说话,只是此意,又见瓶儿身分,不是单为西门虚心语也。】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上拔将下来,递与金莲。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夹批:写淫妇与小人一样肺腑。】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教你两个自在肏捣。你心下如何?”那西门庆欢喜的双手搂抱着说道:“我的乖乖的儿,正是如此。不枉的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夹批:早为三章约一引。】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妇人道:“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夹批:一。】第二件,要依我说话【夹批:二。】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夹批:三件事,只依我说,一事皆是矣。写金莲之固宠时,全因瓶儿而后文几乎失宠,亦在瓶儿。天下事有利必有害,信然。】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都依你便了。”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夹批:写瓶儿只是在金莲处写来,妙。与迎春“私窥”章法遥对。一笔而两处皆出也。】金莲接在手中,展开观看。有词为证:

内府衢花绫裱,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小绿细描金,镶嵌斗方干净。女

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

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内,早晚看着耍子。”西门庆道:“你看两日,还交与我。此是人的爱物儿,我借了他来家瞧瞧,还与他。”金莲道:“他的东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从他手里要将来。就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门庆道:“怪小奴才儿,休要耍问”赶着夺那手卷。金莲道:“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夹批:写金莲,特特与前“受辱”相反,又极力扬之也。】西门庆笑道:“我也没法了,随你看完了与他罢么。你还了他这个去,他还有个稀奇物件儿哩,到明日我要了来与你。”金莲道:“我儿,谁养得你恁乖?你拿了来,我方与你这手卷去。”两个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莲在房中香薰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与西门庆展开手卷,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夹批:瓶儿文字,却以金莲终,然金莲事内,却是瓶几文字。妙绝,妙绝。】看观听说:巫蛊魇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莲自从叫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忧辱而为欢娱,再不敢制他。【夹批:月娘之罪也。】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有词为证:

记得书斋乍会时,云踪雨迹少人知。晓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灯半吐

辉。 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飞。颠鸾倒凤无穷乐,从此双双

永不离。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回批:此回上半写子虚之死,是正文。写瓶儿、西门之恶,又是正文。不知其写月娘之恶,又于旁文中带一正文也何则?写西门留瓶儿所寄之银时,必无商之月娘,使贤妇相夫,正在此时。将邪正是非,天理人心,明白敷陈。西门或动念改过其恶,或不至于是也。乃食盒装银,墙头递物,主谋尽是月娘,转递又是月娘,又明言都送到月娘房里去了。则月娘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绵里裹针柔奸之人。作者却用隐隐之笔写出来,令人不觉也。何则?夫月娘倘知瓶儿、西门偷期之事,而今又收其寄物,是帮西门一伙做贼也。夫既一伙做贼,乃后子虚既死,瓶儿欲来,月娘忽以许多正言不许其来,然则西门利其色,月娘则乘机利其财矣。月娘之罪,又何可逭?倘不知两人偷期之事,则花家妇人私房,欲寄于西门氏家,此何故也?乃月娘主谋,动手骗入房中。子虚尚未死,瓶儿安必其来?主意不赖其寄物,后日必还,则月娘与瓶儿,何亲何故,何恩何德,乃为之担一把干系,收藏其私房哉?使有心俊俟瓶儿之来,则其心愈不可问矣。况后文阻娶瓶儿,乃云?与他丈夫相与”,然则月娘此时之意,盖明安一白骗之心,后直不欲瓶儿再题一字,再见瓶儿一面,故瓶儿进门,月娘含愤,以及竹山受气之时,西门与月娘虽有间意,而并未一言,乃写月娘直至不与西门交言,是月娘固自有心事,恐寄物见主也。利其财,且即不肯买其房,总之欲得此一宗白财,再不许题原主一字。月娘之恶,写得令人发指。固知后敬济、吴典恩之报,真丝毫不爽,乃其应得者耳。

下半写瓶儿欲嫁之情。夫金莲之来,乃有玉楼一间,瓶儿之来,作者乃不肯令其一间两间即来,与写金莲之笔相犯也。夫不肯一间两间即来,乃用何者作许多间隔之笔哉故先用瓶儿来作一间,更即以来作未来之间笔,其用意之妙为何如。下回又以月娘等之去作一间,又用桂姐处作一间,文情至此,荡漾已尽。下回可以收转瓶儿至家矣,看他偏写敬济入来,横插一笋,且生出陈洪一事,便使瓶儿一人,自第一回内热突突写来,一路花团锦簇,忽然冰消瓦解,风驰电卷,杳然而去,嫁一竹山。令看者不复知西门、瓶儿尚有一面之缘。乃后忽插张胜,即一笔收转,瓶儿已在西门庆家。其用笔之妙,起伏顿挫之法,吾满口生花,亦不得道其万一也。】

诗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头。

春回笑脸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带愁。

粉晕桃腮思伉俪,寒生兰室盼绸缪。

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让文君咏白头。

话说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吴大妗子来看,月娘留他住两日。正陪在房中坐的,忽见小厮玳安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吴大妗子便往李娇儿房里去了。

西门庆进来,脱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来也不吃。月娘见他面色改常,便问:“你今日会茶,【夹批:却于月娘口中,先出会茶。】来家恁早?”西门庆道:“今该常二哥会,他家没地方,请俺们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夹批:又是永福寺。】有花二哥邀了应二哥,【眉批:子虚先结果永福寺。】俺们四五个,往院里郑爱香儿家吃酒。正吃着,忽见几个做公的进来,不由分说,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众人吓了一惊。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听。原来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告家财,在东京开封府递了状子,批下来,着落本县拿人。俺们才放心,【夹批:好兄弟写尽。】各人散归家来。”月娘闻言,便道:“这是正该的,你整日跟着这伙人,不着个家,只在外边胡撞今日只当丢出事来,才是个了手。你如今还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挣锋厮打,群到那日是个烂羊头,你肯断绝了这条路儿!【夹批:规劝处并无敬重之意,所以不能动人。】正经家里老婆的言语说着你肯听?只是院里淫妇在你跟前说句话儿,你到着个驴耳朵听他。【夹批:此言是对着丈夫说者乎?写月娘不知礼处,纯用隐笔写西门也。】正是:家人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西门庆笑道:“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夹批:只如此答之,所以不能教月娘也。】月娘道:“你这行货子,只好家里嘴头子罢了。”

正说着,只见玳安走来说:“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儿来,请爹过去说话。”这西门庆听了,趔趄脚儿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没的教人讲你把。”西门庆道:“切邻间不防事。我去到那里,看他有甚么话说。”当下走过花子虚家来,李瓶儿使小厮请到后边说话,只见妇人罗衫不整,粉面慵妆,从房里出来,脸吓的蜡渣也似黄,跪着西门庆,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没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难,邻里相助。因他不听人言,把着正经家事儿不理,只在外边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这等事来。这时节方对小厮说将来,教我寻人情救他。我一个妇人家没脚的,那里寻那人情去。发狠起来,想着他恁不依说,拿到东京,打的他烂烂的,也不亏他。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没奈何,请将大官人过来,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提起罢,千万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儿,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门庆见妇人下礼,连忙道:“嫂子请起来,不妨,我还不知为了甚勾当。”妇人道:“正是一言难尽。俺过世老公公有四个侄儿,大侄儿唤做花子由,第三个唤花子光,第四个叫花子华,俺这个名花子虚,都是老公公嫡亲的。虽然老公公挣下这一分钱财,见我这个儿不成器,从广南回来,把东西只交付与我手里收着。着紧还打倘棍儿,那三个越发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帐家伙去了,只现一分银子儿没曾分得。我常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他通不理一理儿。今日手暗不通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毕,放声大哭。西门庆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随问怎的,我在下谨领。”妇人说道:“官人若肯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要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西门庆道:“也用不多,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夹批:只此一语,敬济已该死无葬地矣。】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妇人便往房中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来取。【夹批:其意何居?】趁这时,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三拳敌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了去,坑闪得奴三不归!”【夹批:可杀私自。】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己交与奴收着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西门庆说道:“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教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夹批:墙,十二。】方隐密些。”【夹批:大书月娘之恶,教其夫为狗彘之行,其祸已为子虚酿成,乃阻其娶,是使之为贼,而后数之也。】西门庆听言大喜,即令玳安、来旺、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银子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时分,李瓶儿那边同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夹批:墙,十三。】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衬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贵自是福来投,利名还有利名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西庆收下他许多细软金银宝物,邻舍街坊俱不知道。连夜打点驮装停当,求了他亲家陈宅一封书,差家人来保上东京。送上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这府尹名唤杨时,别号龟山,【夹批:不料龟山,亦入此书中。】乃陕西弘农县人氏,由癸未进士升大理寺卿,今推开封府尹,极是清廉。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如何不做分上!【夹批:龟山且如此,面况他乎!此非作者故诋龟山,甚言污浊之世,群子每为小人所愚也。】当日杨府尹升厅,监中提出花子虚来,一干人上厅跪下,审问他家财下落。此时花子虚已有西门庆捎书知会了,口口只说:“自从老公公死了,发送念经,都花费了。止有宅舍两所、庄田一处见在,其余床帐家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散一空。”杨府尹道:“你们内官家财,无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夹批:西门岂非得之更易乎?韩道国等侯多时矣。】既是花费无存,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回缴。”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禀,还要监追子虚,要别项银两。被杨府尹大怒,都喝下来,说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一死之时,你每不告做甚么来?如今事情已往,又来骚扰。”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发清河县前来估计庄宅,不在话下。

来保打听这消息,星夜回来,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分上准了,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叫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旁批:送过元宝箱笼为此。】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旁批:又与月娘商议。】月娘道:“你若要他这房子,恐怕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旁批:写月娘恶便有百二十分。】西门庆听记在心。

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不肯上帐。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暗使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拿他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才依允。当官交兑了银两,花子由都画了字。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共该银一千八百九十五两,三人均分讫。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的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躁。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使用银两下落,今还剩多少,好凑着买房子。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骂道:“呸!魉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当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添羞脸,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多亏了隔壁西门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两脚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到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你写来的帖子现在,没你的手字儿,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旁批:一路写瓶儿,非全不能言者,后殆为金莲所制耳。】”花子虚道:“可知是我的帖子来说,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妇人道:“呸!浊蠢才!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咊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忘八身上,好好儿放出来,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属你管辖,你是他甚么着疼的亲?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钱教你!你来家也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还一扫帚扫得人光光的,到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几句连搽带骂,骂的子虚闭口无言。

到次日,西门庆使玳安送了一分礼来与子虚压惊。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请西门庆来知谢,就要问他银两下落。依着西门庆,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到是李瓶儿不肯,【旁批:死孽之由。】暗地使冯妈妈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夹批:写心虚处。】只开送一篇花帐与他,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识时,还使小厮再三邀请。西门庆躲的一径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气的发昏,只是跌脚。看观听说:大凡妇人更变,不与男子汉一心,随你咬折铁钉般刚毅之夫,也难测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缘分相投,夫唱妇随,庶可保其无咎。若似花子虚落魄飘风,谩无纪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垫,无风可动摇。

话休饶舌。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这口重气,刚搬到那里,又不幸害了一场伤寒,从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来。初时还请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夹批:浮华子弟下场头。】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二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那手下的大小厮天喜儿,从子虚病倒之时,就拐了五两银子走的无踪。子虚一倒了头,李瓶儿就使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与他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到坟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儿男妇,也都来吊孝送殡。【夹批:可笑。】西门庆那日也教吴月娘办了一张桌席,与他山头祭奠。当日妇人轿子归家,也设了一个灵位,供养在房中。【旁批:一连三个“也”字,冷落杀人。】虽是守灵,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从子虚在日,就把两个丫头教西门庆耍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李瓶儿就买礼物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紵布鬏髻,珠子箍儿,来【夹批:一装束,该死。】与金莲做生日。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进门先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说道:【夹批:“只一拜见磕头,瓶儿居然以妾自待矣。月娘主也,瓶儿客也,今云“先磕了四个头”,下见金莲,“两个还平磕了头”,一时礼数参错?心事带邪。如画,如镜。】“前日山头多劳动大娘受饿,又多谢重礼。”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头去,一口一声称呼:“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他寿礼。又有吴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见了。李瓶儿便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往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一面让坐了,唤茶来吃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过来。李瓶儿见他妆饰少次于众人,【夹批:写出势利。】便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儿就要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娘,只是平拜拜儿罢。”于是彼此拜毕,月娘就让到房中,换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间内放桌儿摆茶。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来。让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主席,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回厨下照管,不敢久坐。

月娘见李瓶儿钟钟酒都不辞,于是亲自递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递酒一遍,因嘲问他话儿道:“花二娘搬的远了,俺姊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说来看俺们看见?”孟玉楼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还不来哩!”【夹批:一语刺人。】李瓶儿道:“好大娘,三娘,蒙众娘抬举,奴心里也要来,一者热孝在身,二者家下没人。昨日才过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因问:“大娘贵降在几时?”月娘道:“贱日早哩。”潘金莲接过来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来走走。”【旁批:后月娘生日,瓶儿送礼,复议嫁来,则此处一笔直透后文矣。】李瓶儿道:“不消说,一定都来。”孟玉楼道:“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不往家去罢了。”李瓶儿道:“奴可知也要和众位娘叙些话儿。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自从他没了,家下没人,奴那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抛砖掠瓦,【旁批:子虚在此。】奴又害怕。原是两个小厮,那个大小厮又走了,止是这个天福儿小厮看守前门,后半截通空落落的。

倒亏了这个老冯,是奴旧时人,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月娘因问:“老冯多少年纪?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高大言也没句儿。”李瓶儿道:“他今年五十六岁,男花女花都没,只靠说媒度日。我这里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过他来与奴做伴儿,晚夕同丫头一炕睡。”潘金莲嘴快,说道:“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在这里过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没了,有谁管着你!”玉楼道:“二娘只依我,叫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那李瓶儿只是笑,不做声。话说中间,酒过数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潘金莲随跟着他娘往房里去了。李瓶儿再三辞道:“奴的酒够了。”李娇儿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里肯吃酒,偏我递酒,二娘不肯吃?显的有厚薄。”遂拿个大杯斟上。李瓶儿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岂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罢。”那李瓶儿方才接了,放在面前,只顾与众人说话。孟玉楼见春梅立在旁边,便问春梅:“你娘在前边做甚么哩?你去连你娘、潘姥姥快请来,就说大娘请来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时,回来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月娘道:“我倒也没见,他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了,三不知往房里去了。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有诗为证:

倦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上玉梯。

归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里发红泥。

正说着,只见潘金莲走来。玉楼在席上看见他艳抹浓妆,从外边摇摆将来,戏道:“五丫头,你好人儿!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你躲到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那金莲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夹批:淫态。】玉楼道:“好大胆的五丫头!你还来递一钟儿。”李瓶儿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也都够了。”金莲道:“他手里是他手里帐,我也敢奉二娘一钟儿。”于是满斟一大钟递与李瓶儿。李瓶儿只顾放着不肯吃。月娘因看见金莲鬓上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便问:“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旁批:写月娘贪瓶儿之财处,一丝不放空,直与后锁门,争皮袄一气呼吸。】李瓶儿道:“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此是过世老公公御前带出来的,外边那里有这样范!”月娘道:“奴取笑斗二娘耍子。俺姐妹们人多,那里有这些相送!”众女眷饮酒欢笑。

看看日西时分,冯妈妈在后边雪娥房里管待酒,吃的脸红红的出来,催逼李瓶儿道:“起身不起身?好打发轿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罢,叫老冯回了轿子家去罢。”李瓶儿说:“家里无人,改日再奉看众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楼道:“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儿分上?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这说话,逼迫的李瓶儿就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说道:“既是他众位娘再三留我,显的奴不识敬重。吩咐轿子回去,教他明日来接罢。你和小厮家去,仔细门户。”又教冯妈妈附耳低言:“教大丫头迎春,拿钥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那冯妈妈得了话,拜辞了月娘,一面出门,不在话下。

少顷,李瓶儿不肯吃酒,月娘请到上房,同大妗子一处吃茶坐的。忽见玳安抱进毡包,西门庆来家,掀开帘子进来,说道:“花二娘在这里!”慌的李瓶儿跳起身来,两个见了礼,坐下。月娘叫玉箫与西门庆接了衣裳。西门庆便对吴大妗子、李瓶儿说道:“今日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七担八柳缠到这咱晚。”因问:“二娘今日不家去罢了?”玉楼道:“二娘再三不肯,要去,被俺众姐妹强着留下。”李瓶儿道:“家里没人,奴不放心。”西门庆道:“没的扯淡,【夹批:便非旧时称谓声口。】这两日好不巡夜的甚紧,怕怎的!但有些风吹草动,拿我个帖儿送与周大人,点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用了些酒儿不曾?”孟玉楼道:“俺众人再三劝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门庆道:“你们不济,等我劝二娘。二娘好小量儿!”【夹批:映出旧事。】李瓶儿口里虽说:“奴吃不去了。”只不动身。一面吩咐丫鬟,从新房中放桌儿,都是留下伺候西门庆的嗄饭菜蔬、细巧果仁,摆了一张桌子。吴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娇儿房里去了。【夹批:写瓶儿不堪。】当下李瓶儿上坐,西门庆关席,吴月娘在炕上跐着炉壶儿。【夹批:言其近炕放桌也,近坑则房里矣。写瓶儿不堪之甚也。】孟玉楼、潘金莲两边打横。五人坐定,把酒来斟,也不用小钟儿,都是大银衢花钟子,你一杯,我一盏。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吃来吃去,吃的妇人眉黛低横,秋波斜视。正是:

两朵桃花上脸来,眉眼施开真色相。

月娘见他二人吃得饧成一块,言颇涉邪,看不上,往那边房里陪吴大妗子坐去了,【夹批:写的不堪之甚。】由着他四个吃到三更时分。李瓶儿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莲往后边净手。西门庆走到月娘房里,亦东倒西歪,问月娘打发他那里歇。月娘道:“他来与那个做生日,就在那个房儿里歇。”西门庆道:“我在那里歇?”【夹批:写的不堪之甚。】月娘道:“随你那里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夹批:不堪。】西门庆忍不住笑道:“岂有此理!”因叫小玉来脱衣:“我在这房里睡了。”月娘道:“就别要汗邪,【夹批:岂贤妇人对夫声口。】休要惹我那没好口的骂出来!你在这里,他大妗子那里歇?”西门庆道:“罢,罢!我往孟三儿房里歇去罢于是往玉楼房中歇了。

潘金莲引着李瓶儿净了手,同往他前边来,就和姥姥一处歇卧。【夹批:写金莲冷瓶儿,妙甚。】到次日起来,临镜梳妆,春梅伏侍。他因见春梅灵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头,与了他一副金三事儿。那春梅连忙就对金莲说了。【夹批:写春梅。】金莲谢了又谢,【夹批:写一群妇人,均是利瓶儿之财。】说道:“又劳二娘赏赐他。”李瓶儿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个姐姐!”梳妆毕,金莲领着他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李瓶儿看见他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夹批:墙又一照,“墙”字终。】通着他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夹批:心事。】金莲道:“前者阴阳看来,说到这二月间兴工动土,【夹批:又出盖房。】要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了在心。只见月娘使了小玉来请后边吃茶。三人同来到上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吴大妗子,摆下茶等着哩。众人正吃点心,只见冯妈妈进来,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包着四对金寿字簪儿,递与李瓶儿。李瓶儿先奉了一对与月娘,然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每人都是一对。月娘道:“多有破费二娘,这个却使不得。”李瓶儿笑道:“好大娘,甚么稀罕之物,胡乱与娘们赏人便了。”月娘众人拜谢了,方才各人插在头上。月娘道:“闻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好不热闹。到明日我们看灯,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儿道:“奴到那日,奉请众位娘。”金莲道:“姐姐还不知,奴打听来,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说过,若是二娘贵降的日子,俺姊妹一个也不少,来与二娘祝寿。”李瓶儿笑道:“蜗居小室,娘们肯下降,奴一定奉请。”不一时吃罢早饭,摆上酒来饮酒。看看留连到日西时分,轿子来接,李瓶儿告辞归家。众姐妹款留不住。临出门,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门与人家送行去了。”妇人千恩万谢,方才上轿来家。正是:

合欢核桃真堪爱,里面原来别有仁。【夹批:一篇文字,已将瓶儿写的花团锦簇,十分满足,后却变书竹出一段文字来。方入奇妙。】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回批:此回与下十六回,皆瓶儿传中过文也。然此回纯是顺笔描写,顿挫中花样。故全是春云初上,层层次次生法出来的文字也。

《灯赋》中以玉楼金莲起,瓶儿在中,月娘、西门结尾。隐伏一会中人已将写全矣。故妙。

桂姐文字,本为瓶儿文字作生活。故不惜写架儿,写圆社等也。然却又遥照后王三官文内。

处处以娼妓暗描瓶儿,作者之意可想。

于瓶儿过节文字中,乃将金莲出身一缴,绝妙照应之手笔章法也。

写月娘听楼下人言金莲旧事,乃不先打发金贵等回,乃自己即刻起身。写月娘之与西门痛痒不相关,惟知邀夫之幸,安享富贵,毫不肯担一些利害,受一点祸患,若惟恐祸及于己也。月娘之可恨如此!继室之可恨如此!

桂姐家去,却以吴银儿结。绝妙,生色掩映。】

诗曰:

楼上多娇艳,当窗并三五。

争弄游春陌,相邀开绣户。

转态结红裾,含娇入翠羽。

留宾乍拂弦,托意时移住。

话说光阴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西门庆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盘羹菜、一坛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套织金重绢衣服,写吴月娘名字,送与李瓶儿做生日。李瓶儿才起来梳妆,叫了玳安儿到卧房里,说道:“前日打搅你大娘,今日又教你大娘费心送礼来。”玳安道:“娘多上覆,爹也上覆二娘,不多些微礼,送二娘赏人。”李瓶儿一面吩咐迎春罢四盘茶食管待玳安。临出门与二钱银子、一方闪色手帕:“到家多上覆你家列位娘,我这里就使老冯拿帖儿来请。好歹明日都要光降走走。”玳安磕头出门,两个抬盒子的与一百文钱。【夹批:细。】李瓶儿随即使老冯拿着五个柬帖儿,十五日请月娘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又捎了一个帖儿,暗暗请西门庆那日晚夕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孙雪娥看家,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出门,都穿着妆花锦绣衣服,来兴、来安、玳安、画童四个小厮跟随着,竟到狮子街灯市李瓶儿新买的房子里来。这房子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内两边厢房,三间客坐,一间梢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落地紧靠着乔皇亲花园。李瓶儿知月娘众人来看灯,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桌席,悬挂许多花灯。

先迎接到客位内,见毕礼数,次让入后边明间内待茶,不必细说。到午间,客位内设四张桌席,叫了两个唱的董娇儿、韩金钏儿,弹唱饮酒。前边楼上设着细巧添换酒席,又请月娘众人登楼看灯玩耍。楼檐前挂着湘帘,悬着灯彩。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段裙。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俱搭伏定楼窗观看。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诸般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屏灯、玉楼灯【旁批:金莲、玉楼合写。】

见一片珠玑【夹批:金莲、玉楼作起。】荷花灯、芙蓉灯【旁批:金莲、瓶儿全

写。】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旁批:温秀才等。】

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夹批:四句内,一刺西

门,一刺月娘也。】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判官灯钟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

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猿猴灯、

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大口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

蛾斗彩,雪柳争辉。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

村里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

琉璃瓶,映美女奇花,【夹批:瓶儿。】云母障并瀛州阆苑。王孙争看小栏下,

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夹批:四句正写本题。】卦肆云集,

相幙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夹批:伏“冰鉴”一回。】

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扇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

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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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张竹坡批评本)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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