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敬济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第章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诗曰:
湘皋烟草碧纷纷,泪洒东风忆细君。见说嫦娥能入月,虚疑神女解为云。
花阴昼坐闲金剪,竹里游春冷翠裙。留得丹青残锦在,伤心不忍读回文。
话说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儿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斋坛。又有安郎中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吴道官庙中抬了三牲祭礼来,又是一匹尺头以为奠仪。道众绕棺传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敬济回礼,谢道:“师父多有破费,何以克当?”吴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该助一经追荐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西门庆命收了,打发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转经,演生神章,破九幽狱,对灵摄召,整做法事,不必细说。
第二日,先是门外韩姨夫家来上祭。那时孟玉楼兄弟孟锐做买卖来家,见西门庆这边有丧事,跟随韩姨夫那边来上祭,讨了一分孝去,送了许多人事。西门庆叙礼,进入玉楼房中拜见。西门庆亦设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间,又是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斯成、主簿任良贵、典史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朽,共五员官,都斗了分子,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备席在卷棚内管待,请了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
正饮酒到热闹处,忽报:“管砖厂工部黄老爹来吊孝。”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侯,温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门外,让至前厅,换了衣裳进来。家人手捧香烛纸匹金段到灵前,黄主事上了香,展拜毕,西门庆同敬济下来还礼。黄主事道:“学生不知尊阃没了,吊迟,恕罪,恕罪!”西门庆道:“学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赐吊,兼辱厚仪,不胜感激。”叙毕礼,让至卷棚上面坐下。西门庆与温秀才下边相陪,左右捧茶上来吃了。黄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过,也要来吊问,争奈有许多事情羁绊。他如今在济州住扎。先生还不知,朝廷如今营建艮岳,敕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想此间无可相熟者,委托学生来,敬烦尊府做一东,要请六黄大尉一饭,未审尊意允否?”因唤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来。”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毡包内捧出一对金段、一根沉香、两根白蜡、一分绵纸。黄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赙之仪。那两封,是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府官八员,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何如?”西门庆再三辞道:“学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问:“迎接在于何时?”黄主事道:“还早哩,也得到出月半头。黄太监京中还未起身。”西门庆道:“学生十月十二日才发引。既是宋公祖与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但这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黄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因令玳安、王经接下去。问备多少桌席,黄主事道:“六黄备一张吃看大桌面,宋公与两司都是平头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应乐人,自有差拨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说毕,茶汤两换,作辞起身。西门庆款留,黄主事道:“学生还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学生敝处作县令,然后转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两泉,又与学生乡试同年。”西门庆道:“学生不知老先生与尚两泉相厚,两泉亦与学生相交。”黄主事起身,西门庆道:“烦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黄主事道:“临期,松原还差人来通报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门庆道,“学生知道。”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那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饮酒,吩咐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当时,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具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之事。众官悉言:“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祇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足见厚爱。”言讫,都不久坐,告辞起身而去。
话休饶舌。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卢帽,大钹大鼓,甚是齐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琉璃,项挂髑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以后,就动荤酒。西门庆那日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坟上破土开圹去了,后晌方回。晚夕,打发喇嘛散了。
次日,推运山头酒米、桌面肴品一应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计,庄上前后搭棚,坟内穴边又起三间罩棚。先请附近地邻来,大酒大肉管待。临散,皆肩背项负而归,俱不必细说。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并锣鼓地吊来灵前参灵,吊《五鬼闹判》、《张天师着鬼迷》、《钟馗戏小鬼》、《老子过函关》、《六贼闹弥陀》、《雪里梅》、《庄周梦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风》、《洞宾飞剑斩黄龙》、《赵太祖千里送荆娘》,各样百戏吊罢,堂客都在帘内观看。参罢灵去了,内外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
到次日发引,先绝早抬出名旌、各项幡亭纸扎,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边摆马道,分两翼而行。衙门里又是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轿子也有百十余顶,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女婿陈敬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僧官来起棺,转过大街口望南走。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气,果然好殡。但见: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冬冬咙咙,花丧鼓不住声喧叮叮当当,地吊锣连宵振作。铭旌招颭,大书九尺红罗起火轩天,冲散半天黄雾。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随。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长长大大高跷汉,贯甲顶盔。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众,都是霞衣道髻,动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个,个个都是云锦袈裟,转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绢亭,亭亭皆绿舞红飞二十四座小绢亭,座座尽珠围翠绕。左势下,天仓与地库相连右势下,金山与银山作队。掌醢厨,列八珍之罐香烛亭,供三献之仪。六座百花亭,现千团锦绣一乘引魂轿,扎百结黄丝。这边把花与雪柳争辉,那边宝盖与银幢作队。金字幡银字幡,紧护棺舆白绢繖绿绢繖,同围增架。功布招颭,孝眷声哀。打路排军,执榄杆前后呼拥迎丧神会,耍武艺左右盘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猿猴。竖肩桩,打斤斗,隔肚穿钱,金鸡独立,人人喝彩,个个争夸。扶肩挤背,不辨贤愚挨睹并观,那分贵贱!张三蠢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频将脚足占。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拄髭须绿髩佳人,也带儿童来看殡。
吴月娘与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余顶,一字儿紧跟材后。西门庆总冠孝服同众亲朋在材后,陈敬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鹤氅,头戴九阳雷巾,脚登丹舄,手执牙笏,坐在四人肩舆上,迎殡而来。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陈敬济跪在前面,那殡停住了。众人听他在上高声宣念:
恭惟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短有数。今日棺舆载道,丹旆迎风,良夫躃踊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愧无新垣平之神术,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巍镜里之容,难返庄周梦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琼浆,超知识登于紫府披百宝而面七真,引净魄出于冥途。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一灵真性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众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何处去,真容留与后人看。
吴道官念毕,端坐轿上,那轿卷坐退下去了。这里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才起身,迤逦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至门上方乘马,陈敬济扶柩,到于山头五里原。
原来坐营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同刘、薛二内相,又早在坟前高阜处搭帐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到,看着装烧冥器纸扎,烟焰涨天。棺舆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请帅府周守备点主。卫中官员并亲朋伙计,皆争拉西门庆递酒,鼓乐喧天,烟火匝地,热闹丰盛,不必细说。
吃毕,后晌回灵,吴月娘坐魂轿,抱神主魂幡,陈敬济扶灵床,鼓手细乐十六众小道童两边吹打。吴大舅并乔大户、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众主管伙计,都陪着西门庆进城,堂客轿子压后,到家门首燎火而入。李瓶儿房中安灵已毕,徐先生前厅祭神洒扫,么门户皆贴辟非黄符。谢徐先生一匹尺头、五两银子出门,各项人役打发散了。又拿出二十吊钱来,五吊赏巡捕军人,五吊与衙门中排军,十吊赏营里人马。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俱不在话下。西门庆还要留乔大户、吴大舅众人坐,众人都不肯,作辞起身。来保进说:“搭棚在外伺候,明日来拆棚。”西门庆道:“棚且不消拆,亦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打发搭彩匠去了。后边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众堂客,还等着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
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俱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这日,西门庆因请了许多官客堂客,坟上暖墓来家,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便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他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老婆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这老婆听了,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的要不的。
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拿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他,老婆磕头谢了。迎春知收用了他,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乔模乔样,在丫鬟伙内,说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莲看在眼里。
早晨,西门庆正陪应伯爵坐的,忽报宋御史差人来送贺黄太尉一桌金银酒器: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钟、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钟两匹大红彩蟒、两匹金缎、十坛酒、两牵羊。传报:“太尉船只已到东昌地方,烦老爹这里早备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请。”西门庆收入明白,与了来人一两银子,用手本打发回去。随即兑银与贲四、来兴儿,定桌面,粘果品,买办整理,不必细说。因向伯爵说:“自从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伯爵道:“这个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揽他,他上门儿来央烦你。虽然你这席酒替他陪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西门庆道:“不是此说,我承望他到二十已外也罢,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这日又是他五七,我已与了吴道官写法银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双头火杖都挤在一处,怎乱得过来?”应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算来,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没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摆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经也不迟。”西门庆道:“你说的是,我就使小厮回吴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东京黄真人,朝廷差他来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建七昼夜罗天大醮,如今在庙里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吴道官请他那日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个名声,也好看。”西门庆道:“都说这黄真人有利益,请他到好,争奈吴道官斋日受他祭礼,出殡又起动他悬真,道童送殡,没的酬谢他,教他念这个经儿,表意而已。今又请黄真人主行,却不难为他?”伯爵道:“斋一般还是他受,只教他请黄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费几两银子,为嫂子,没曾为了别人。”西门庆一面教陈敬济写帖子,又多封了五两银子,教他早请黄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经,二十四众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即令玳安骑头口去了。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讫,进入后边。只见吴月娘说:“贲四嫂买了两个盒儿,他女儿长姐定与人家,来磕头。”西门庆便问:“谁家?”贲四娘子领他女儿,穿着大红缎袄儿、黄绸裙子,戴着花翠,插烛向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月娘在旁说:“咱也不知道,原来这孩子与了夏大人房里抬举,昨日才相定下。这二十四日就娶过门,只得了他三十两银子。论起来,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象十五岁,到有十六七岁的。多少时不见,就长的成成的。”西门庆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说,要抬举两个孩子学弹唱,不知你家孩子与了他。”于是教月娘让至房内,摆茶留坐。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见礼陪坐。临去,月娘与了一套重绢衣服、一两银子,李娇儿众人都有与花翠、汗巾、脂粉之类。晚上,玳安回话:“吴道官收了银子,知道了。黄真人还在庙里住,过二十头才回东京去。十九日早来铺设坛场。”
西门庆次日,家中厨役落作治办酒席,务要齐整,大门上扎七级彩山,厅前五级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两员县官来观看筵席: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锦绣桌帏,妆花椅甸。黄太尉便是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吃看大插桌观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抚、巡按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果五菜平头桌席。看毕,西门庆待茶,起身回话去了。
到次日,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着敕书在头里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领所部人马,围随,仪杖摆数里之远。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鼓吹而行。黄土塾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到于厅上,又是筝琴、方晌、云璈、龙笛、凤管,细乐响动。为首就是山东巡抚都御史侯濛、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大尉还依礼答之。其次就是山东左布政龚共、左参政何其高、右布政陈四箴、右参政季侃廷、参议冯廷鹄、右参议汪伯彦、廉使赵讷、采访使韩文光、提学副使陈正汇、兵备副使雷启元等两司官参见,太尉稍加优礼。及至东昌府徐崧、东平府胡师文、兖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韩邦奇、济南府张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黄甲、莱州府叶迁等八府官行厅参之礼,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则端坐。各官听其发放,外边伺候。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上来拜见献茶,侯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饮。递酒已毕,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余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一应弹唱队舞,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盛。当筵搬演《裴晋公还带记》,一折下来,厨役割献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又有四员伶官,筝琴、琵琶、箜篌,上来清弹小唱。
唱毕,汤未两陈,乐已三奏。下边跟从执事人等,宋御史差两员州官,在西门庆卷棚内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监等官,西门庆都安在前边客位,自有坐处。黄太尉令左右拿十两银子来赏赐各项人役,随即看轿起身。众官再三款留不住,即送出大门。鼓乐笙簧迭奏,两街仪卫喧阗,清跸传道,人马森列。多官俱上马远送,太尉悉令免之,举手上轿而去。
宋御史、候巡抚吩咐都监以下军卫有司,直护送至皇船上来回话。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船所,交付明白。回至厅上,拜谢西门庆说:“今日负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西门庆慌躬身施礼道:“卑职重承教爱,累辱盛仪,日昨又蒙赙礼,蜗居卑陋,犹恐有不到处,万里公祖谅宥,幸甚!”宋御史谢毕,即令左右看轿,与候巡抚一同起身,两司八府官员皆拜辞而去。各项人役,一哄而散。西门庆回至厅上,将伶官乐人赏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优儿伺候。厅内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领不题。
西门庆见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当,攒下四张桌席,使人请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韩道国、贲四、崔本及女婿陈敬济,从五更起来,各项照管辛苦,坐饮三杯。不一时,众人来到,摆上酒来饮酒。伯爵道:“哥,今日黄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欢喜不欢喜?”韩道国道:“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欢喜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温秀才道:“学生宗主提学陈老先生,也在这里预席。”西门庆问其名,温秀才道:“名陈正汇者,乃谏垣陈了翁先生乃郎,本贯河南鄄城县人,十八岁科举,中壬辰进士,今任本处提学副使,极有学问。”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正说着,汤饭上来。
众人吃毕,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问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伯爵道:“你不是韩金钏儿一家?”韩毕跪下说道:“金钏儿、玉钏儿是小的妹子。”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吩咐小优儿:“你们拿乐器过来,唱个洛阳花,梁园月我听。”韩毕与周采一面搊筝拨阮,唱道:
【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圞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便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西门庆看见后边上果碟儿,叫:“应二哥,你只嗔我说,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着丫鬟撮弄,你看象甚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温秀才道:“这等盛设,老先生中馈也不谓无人,足可以够了。”伯爵道:“哥休说此话。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
这里酒席上说话,不想潘金莲在软壁后听唱,听见西门庆说此话,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告诉月娘。月娘道:“随他说去就是了,你如今却怎样的?前日他在时,即许下把绣春教伏侍李娇儿,他到睁着眼与我叫,说:死了多少时,就分散他房里丫头!教我就一声儿再没言语。这两日凭着他那媳妇子和两个丫头,狂的有些样儿?我但开口,就说咱们挤撮他。”金莲道:“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改模样,只怕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也不见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瞧,拿与那个瞧。”月娘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众人背地里都不喜欢。正是:
遗踪堪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第章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致赙 黄真人发牒荐亡
词曰:
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春,草满莺啼处。
不见凌波步,空想如簧语。门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话说西门庆陪吴大舅、应伯爵等饮酒中间,因问韩道国:“客伙中标船几时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韩道国道:“昨日有人来会,也只在二十四日开船。”西门庆道:“过了二十念经,打包便了。”伯爵问道:“这遭起身,那两位去?”西门庆道:“三个人都去。明年先打发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货来,他与来保还往松江下五处,置买些布货来卖。家中缎货绸绵都还有哩。”伯爵道:“哥主张极妙。常言道:要的般般有,才是买卖。”说毕,已有起更时分,吴大舅起身说:“姐夫连日辛苦,俺每酒已够了,告回,你可歇息歇息。”西门庆不肯,还留住,令小优儿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钟才放出门。西门庆赏小优四人六钱银子,再三不敢接,说:“宋爷出票叫小的每来,官身如何敢受老爹重赏?”西门庆道:“虽然官差,此是我赏你,怕怎的!”四人方磕头领去。西门庆便归后边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门中去,早有吴道官差了一个徒弟、两名铺排,来大厅上铺设坛场,铺设的齐齐整整。西门庆来家看见,打发徒弟铺排斋食吃了回去。随即令温秀才写帖儿,请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吴舜臣许多亲眷并堂客,明日念经。家中厨役落作,治办斋供不题。
次日五更,道众皆来,进入经坛内,明烛焚香,打动响乐,讽诵诸经,铺排大门首挂起长幡,悬吊榜文,两边黄纸门对一联,大书:
东极垂慈仙识乘晨而超登紫府南丹赦罪净魄受炼而迳上朱陵。
大厅经坛,悬挂斋题二十字,大书:“青玄救苦、颁符告简、五七转经、水火炼度荐扬斋坛。”即日,黄真人穿大红,坐牙轿,系金带,左右围随,仪从暄喝,日高方到。吴道官率众接至坛所,行礼毕,然后西门庆着素衣纟至巾,拜见递茶毕。洞案旁边安设经筵法席,大红销金桌围,妆花椅褥,二道童侍立左右。发文书之时,西门庆备金缎一匹登坛之时,换了九阳雷巾,大红金云白百鹤法氅。先是表白宣毕斋意,斋官沐手上香。然后黄真人焚香净坛,飞符召将,关发一应文书符命,启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献礼毕,打动音乐,化财行香。西门庆与陈敬济执手炉跟随,排军喝路,前后四把销金伞、三对缨络挑搭。行香回来,安请监斋毕,又动音乐,往李瓶儿灵前摄召引魂,朝参玉陛,旁设几筵,闻经悟道。到了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斗,拜进朱表,遣差神将,飞下罗酆。原来黄真人年约三旬,仪表非常,妆束起来,午朝拜表,俨然就是个活神仙。但见:
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如太华乔松。踏罡朱履进丹霄,步虚琅函浮瑞气。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皓齿明眸,佩箓掌五雷之令。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高。就是都仙太史临凡世,广惠真人降下方。
拜了表文,吴道官当坛颁生天宝箓神虎玉札。行毕午香,卷棚内摆斋。黄真人前,大桌面定胜吴道官等,稍加差小其余散众,俱平头桌席。黄真人、吴道官皆衬缎尺头、四对披花、四匹丝绸,散众各布一匹。桌面俱令人抬送庙中,散众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细说。
吃毕午斋,都往花园内游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家火,从新摆上斋馔,请吴大舅等众亲朋伙计来吃。正吃之间,忽报:“东京翟爷那里差人下书。”西门庆即出厅上,请来人进来。只见是府前承差干办,青衣窄裤,万字头巾,乾黄靴,全副弓箭,向前施礼。西门庆答礼相还。那人向身边取出书来递上,又是一封折赙仪银十两。问来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爷差遣,送此书来。不知老爹这边有丧事,安老爹书到才知。”西门庆问道:“你安老爹书几时到的?”那人说:“十月才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满,升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回京。”西门庆问了一遍,即令来保厢房中管待斋饭,吩咐明日来讨回书。那人问:“韩老爹在那里住?宅内捎信在此。小的见了,还要赶往东平府下书去。”西门庆即唤出韩道国来见那人,陪吃斋饭毕,同往家中去了。
西门庆拆看书中之意,于是乘着喜欢,将书拿到卷棚内教温秀才看。说:“你照此修一封回书答他,就捎寄十方绉纱汗巾、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作回奉之礼。他明日就来取回书。”温秀才接过书来观看,其书曰:
寓京都眷生翟谦顿首,书奉即擢大锦堂西门四泉亲家大人门下:自京邸话别之后,未得从容相叙,心甚歉然。其领教之意,生已于家老爷前悉陈之矣。迩者,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叹,但恨不能一吊为怅,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管纳。又久仰贵任荣修德政,举民有五绔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今岁考绩,必有甄升。昨日神运都功,两次工上,生已对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京堂指挥列衔矣。谨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
附云: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
又云: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
冬上浣具
温秀才看毕,才待袖,早被应伯爵取过来,观看了一遍,还付与温秀才收了。说道:“老先生把回书千万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极多,休要教他笑话。”温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续。学生匪才,焉能在班门中弄大斧!不过乎塞责而已。”西门庆道:“温老先他自有个主意,你这狗才晓的甚么!”须臾,吃罢午斋,西门庆吩咐来兴儿打发斋馔,送各亲眷街邻。又使玳安回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韩钏儿、洪四儿、齐香儿六家香仪人情礼去。每家回答一匹大布、一两银子。
后晌,就叫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来伺候。良久,道众升坛发擂,上朝拜忏观灯,解坛送圣。天色渐晚。比及设了醮,就有起更天气。门外花大舅被西门庆留下不去了,乔大户、沈姨夫、孟二舅告辞回家。止有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并众伙计在此,晚夕观看水火练度。就在大厅棚内搭高座,扎彩桥,安设水池火沼,放摆斛食。李瓶儿灵位另有几筵帏幕,供献齐整。旁边一首魂幡、一首红幡、一首黄幡,上书“制魔保举,受炼南宫”。先是道众音乐,两边列座,持节捧盂剑,四个道童侍立两边。黄真人头戴黄金降魔冠,身披绛绡云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词。宣偈云:
太乙慈尊降驾来,夜壑幽关次第开。童子双双前引导,死魂受炼步云阶。
宣偈毕,又熏沐焚香,念曰:“伏以玄皇阐教,广开度于冥途正一垂科,俾炼形而升举。恩沾幽爽,泽被饥嘘。谨运真香,志诚上请东极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诸真人圣众,仗此真香,来临法会。切以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业障缠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为亡过室人李氏灵魂,一弃尘缘,久沦长夜。若非荐拔于愆辜,必致难逃于苦报。恭惟天尊秉好生之仁,救寻声之苦。洒甘露而普滋群类,放瑞光而遍烛昏衢。命三官宽考较之条,诏十殿阁推研之笔。开囚释禁,宥过解冤。各随符使,尽出幽关。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荡涤黄华之形。凡得更生,俱归道岸。兹焚灵宝炼形真符,谨当宣奏:
太微回黄旗,无英命灵幡,摄召长夜府,开度受生魂。”
道众先将魂幡安于水池内,焚结灵符,换红幡次于火沼内焚郁仪符,换黄幡。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炼,乃成真形。”炼度毕,请神主冠帔步金桥,朝参玉陛,皈依三宝,朝玉清,众举《五供养》。举毕,高功曰:“既受三皈,当宣九戒。”九戒毕,道众举音乐,宣念符命并《十类孤魂》。炼度已毕,黄真人下高座,道众音乐送至门外,化财焚烧箱库。
回来,斋功圆满,道众都换了冠服,铺排收卷道像。西门庆又早大厅上画烛齐明,酒筵罗列。三个小优弹唱,众亲友都在堂前。西门庆先与黄真人把盏,左右捧着一匹天青云鹤金缎、一匹色缎、十两白银,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赖我师经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浅,微礼聊表寸心。”黄真人道:“小道谬忝冠裳,滥膺玄教,有何德以达人天?皆赖大人一诚感格,而尊夫人已驾景朝元矣。此礼若受,实为赧颜。”西门庆道:“此礼甚薄,有亵真人,伏乞笑纳!”黄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门庆递了真人酒,又与吴道官把盏,乃一匹金缎、五两白银,又是十两经资。吴道官只受经资,余者不肯受,说:“小道素蒙厚爱,自恁效劳诵经,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尽其心。受此经资尚为不可,又岂敢当此盛礼乎!”西门庆道:“师父差矣。真人掌坛,其一应文简法事,皆乃师父费心。此礼当与师父酬劳,何为不可?”吴道官不得已,方领下,再三致谢。西门庆与道众递酒已毕,然后吴大舅、应伯爵等上来与西门庆散福递酒。吴大舅把盏,伯爵执壶,谢希大捧菜,一齐跪下。伯爵道:“嫂子今日做此好事,幸请得真人在此,又是吴师父费心,嫂子自得好处。此虽赖真人追荐之力,实是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于是满斟一杯送与西门庆。西门庆道:“多蒙列位连日劳神,言谢不尽。”说毕,一饮而尽。伯爵又斟一盏,说:“哥,吃个双杯,不要吃单杯。”谢希大慌忙递一箸菜来吃了。西门庆回敬众人毕,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割道。当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弹丝,直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众人方作辞起身而去。西门庆进来赏小优儿三钱银子,往后边去了。正是: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第章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词曰: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绳松条,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门庆也不梳头洗面,披着绒衣,戴着毡巾,径走到花园里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童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书房,春鸿便收拾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地炉暖炕,地平上又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西门庆进来,王经连忙向流金小篆炷爇龙涎。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王经出来吩咐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因说:“你怎一向不来?”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着火盆坐下。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鸡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来。不是大官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着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着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大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着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余相厚的,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着身子,也通泰自在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象我晚夕身上常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西门庆道:“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这两日心上乱,也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着,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都来会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吩咐:“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韩道国说:“共凑六千余两。”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着崔本往湖州买绸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象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乃是祖役,还要勾当余丁。”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名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吩咐打发小周儿吃点心。
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桌儿,拿粥来,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吩咐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筷儿,请姐夫来吃粥。”不一时,陈敬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绸道袍,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韩道国起身去了。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写了不曾?”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
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悔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爷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扬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钟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敬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写锦笺,弥封停当,印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揩抹桌儿,拿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是谁,王经说:“是郑春。”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搁着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甚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西门庆道:“昨日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希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甚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递上盒儿,说:“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早被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嗑的瓜仁儿。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够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才,忒不象模样!”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掇到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余者再一限送来。”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敬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敬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敬济道:“不是。他说有桩事儿要央烦爹。”西门庆道:“甚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我还。小人有一桩事儿央烦老爹。”说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道:“端的有甚么事,你说来。”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做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见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旁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都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出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西门庆沉吟良久,说:“也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进士。”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道:“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着,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领这银子,今日一来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伯爵看见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要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么?”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道他来说人情,哥你倒陪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般。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酒不消说,还叫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说,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爹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西门庆被伯爵说着,把礼帖收了,说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着救命,望老爹今日写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吩咐:“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
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的褡裢。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着等褡裢,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誊。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黄四等紧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誊誊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着。”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裢来,说:“拿了去!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褡裢,只顾立叮蚂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个好来取的!”于是拿了出去,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块在褡裢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下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旁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明早去也罢。”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连陈敬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盒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钟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只吃一钟罢,那一钟我教王经替你吃罢。”王经说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傻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着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还剩下半盏,应伯爵教春鸿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来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旁边着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得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温秀才掷了个幺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鸂涑鸟亦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南老说差了,犯了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钟,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
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内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桔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酥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和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桔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得。”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儿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只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象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儿,此物不免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陈敬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须臾,伯爵饮过大钟,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说《香罗带》上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钟。”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钟,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裹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春鸿又拍手唱了一个。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幺点,想了想,见壁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就说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钟。”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还要留他,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滑,我也酒够了。”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伯爵掀开帘子,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说着,琴童送出门去了。
西门庆看收了家伙,扶着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着,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里来。弹了弹门,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西门庆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床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着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衣服钻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扇磞,扇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鸡巴,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奴婢男子汉已没了,爹不嫌丑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属免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绸子:“做披袄子,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他。就教小厮铺子里拿三匹葱白绸来:“你每一家裁一件。”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甚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象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甚么张致!”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
西门庆早起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家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书。”西门庆打发书与他,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耽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写了一封书捎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份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就断礼不送了?”西门庆道:“怎的不送!”于是吩咐来兴买四盒礼,又是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叫王经送了去。这西门庆吩咐毕,就往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的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复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话,讨了回帖,才来了。”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写道:
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覆。
下书:“年侍生雷启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吩咐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有诗不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晨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歪着,他一屁股就坐在旁边,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来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一面看着西门庆,因问:“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想是我控着头睡来。”金莲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因问:“我和你说正经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金莲道:“你问必有缘故。上面穿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绸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想念!”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怀里。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叫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鸣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髩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美处,忽见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囚,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着。”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这伯爵便走到松墙旁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着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叫老娘去。打紧应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灯笼叫了巷口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便喜欢。俺们连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没了。应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奈何,把他一根银挖儿与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来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子,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不多时拿了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罢。”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象你娘那样哩!”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西门庆说:“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只认了十两烧埋钱。”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稀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这里说话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