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郭药师回来了。他来到客厅,坐到蔡靖身边,向蔡靖解释说:“药师实不得已,不能与诸公一起,成全终始之义。”说着,假惺惺地掩面而泣。
蔡靖一言不发。
沉默了一会儿,郭药师又说:“现在城内混乱,请大家留在这里,我要保护大家的安全。”
蔡靖等人心里明白,郭药师这是以保护安全为名,对他们实行软禁。他们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用,说什么都不可能让郭药师回心转意。所以,他们皆默然不语。既不愿表态投降,也不敢激烈抗争。从此,他们皆被强行扣留在郭药师家中。
这天晚上三更后,燕京城里忽然多处起火,多处遭到抢劫,这是城内溃兵所为。当初,闻听金军进犯顺州时,蔡靖曾下令燕京守城兵卒,一律登上城墙防守。军令甚严,即使是燕山府诸厅值班人员犯法,亦军法从事。后来,有些从蓟州溃退的官军进入了燕京城。蔡靖也令这部分人马登城,参与防守。然而,这些溃兵自恃燕山府负责防务的官员不认识他们,于是,他们便四处放火,肆行劫掠,“虽鞍马之类,顷刻无遗矣。”此时,金军虽然尚未围城,但燕京城内的局面已经基本失控了。
十二月初九晚上,郭药师得到报告: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已兵临城郊,将要入城。郭药师赶紧率领众军官出城,迎拜斡离不。金军当晚并未入城,都在城外扎营结寨。
半夜时,郭药师回到家中,对蔡靖等人说:“太子有令,南朝官员都不许杀,令出城投降。”
蔡靖说:“我们已经被拘执,何必再降?见面时用何礼数?若少有屈辱,我必死。我若死,举家骨肉,请郭相公全部缢死,一坑埋之。”
郭药师闻言不语。
蔡靖又叮嘱儿子蔡松年:“尔要记住,我们是大宋人,头可断,血可流,不可辱。尔要英勇不屈。”
众人向郭药师请求道:“可否免见太子?请郭将军通融一下。”
郭药师态度很强硬地回答说:“不可,必须要相见。”
十二月十日,金军正式进入燕京城,将金国旗帜遍插于燕京各城墙之上。此时,距离当年金军撤出燕京尚不足三年。当初,宋朝刚接管燕京时,赵良嗣曾私下对人说:“只可保三年耳。”此事不幸又被赵良嗣言中,可见赵良嗣这人还是有政治预见的。
为收复燕京,宋徽宗与其大臣们,自政和五年(1115年)便开始运作。历时十年,付出了无数心血和大量钱财。自宣和五年(1123年)四月十七日,宋朝从金军手中接管燕京,至今日金军又以武力夺回燕京,还不到两年零七个月。
没经过任何抵抗,没留下一滴血,燕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金军重新占领。负责燕京防务的郭药师,当然是直接的罪魁祸首。然而,更深层次看,宋徽宗与童贯、蔡攸,以及燕山府蔡靖等人,是不是也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三十九、劝降
十二月十一日,金军入城后第二天,斡离不派遣萧三宝奴、王汭、张愿恭,来到郭药师家,与蔡靖等燕山府诸监司主要官员相见。
萧三宝奴是契丹人,王汭和张愿恭是汉人,他们都是原辽国官员,后投降了金人。
王汭首先代表斡离不,对蔡靖等人说:“太子令我们来传话:切不要惊恐。今日之事,盖缘南朝失信所致。”
接着,王汭谈及宋朝违约,收纳叛臣张觉,以及在交纳岁币等事情上,经常欺骗金人等等问题。言语之间,多有指责宋朝皇帝之语。
众官员皆听不下去,可又不敢出言辩驳。因为王汭所说的,基本上都是事实。大家都沉默着,空气似乎很凝固,大家都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蔡靖率先打破沉默,辩解说:“赵皇乃尧舜之君,只是为群下所误罢了。”
王汭反驳说:“什么尧舜之君?违约是事实,我们有御笔可以作证!”
蔡靖反问道:“安知非诈耶?”
王汭张了张嘴,又闭上,回答不上来。对于从张觉家中搜出来的那份御笔,宋朝一直不予承认。金人一开始也搞不清楚,那御笔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到底是否真有诈。直到后来,郭药师投降后,刘彦宗找来郭药师手中的那份御笔,与之做了一番细致比对,最终才确认,两份御笔笔迹完全一致,都出自宋朝皇帝之手。
张愿恭见王汭回答不上来,于是接过话茬,说:“既然赵皇是尧舜之君,那么,何故不知人善任?”
蔡靖回答说:“知人善任,并非易事。即使尧舜,也以为难也。”
沈琯从旁助之说:“尧舜也曾重用过四凶,直到四凶罪恶显著,方同天下人一起诛之。所以,即使是尧舜,犹以知人为难也。”
王汭见这样争论下去得不到什么便宜,于是换了个话题,说:“大学(指蔡靖)乃南朝之贤臣,不久就要被重用了。”
张愿恭说:“是啊,二太子说,今日占领燕京,得一贤官,欲用之,如何?”
蔡靖回答道:“我为天子守燕山,结果燕山已坏了。金人得我,安用之也?若用我,恐怕又会将金国坏了耶。”
张愿恭说:“大金入燕京,得到大贤人,而不能重用,岂不见笑于天下?”
蔡靖说:“如我这样,不能守住燕山,正可谓大愚矣,安可用?”
张愿恭说:“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秦,此历史典故,蔡大学岂不知乎?”
蔡靖回答说:“百里奚之所以愚于虞,是因为得不到虞国重用。我乃一书生,蒙赵皇不次擢用,位致宰执,非不重用也。可是,而今我不能守燕山一路,已将燕山坏了,岂非大愚哉!金国得之,安用?”
王汭等人闻言,皆张嘴大笑。
王汭说:“二太子说,蔡大学之身,已属金国,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蔡靖回答道:“我明白。靖之此身,实属金国,生之杀之,皆在太子。然而,靖之心却不属金国,靖之心在本朝,岂太子所能控制耶?”
听了这话,王汭与张愿恭相顾而笑。他们觉得蔡靖还是一个识时务之人。
过了一会儿,蔡靖忽然又说:“太子如果真要重用我,我惟有死尔!”
这话让王汭与张愿恭有些吃惊,他们不知道蔡靖这是说的心里话呢,还是说给其他官员听的。
王汭与张愿恭都没回应,或许是他们也想起了自己当年向金人投降时的复杂心情。他们默然坐了很久,才怏怏离去。
四十、准备南下
十二月十二日,斡离不又派王汭来到郭药师家,要求蔡靖与诸监司官员出燕京南门,到城外一个球场上去相见。蔡靖问:“相见时,以何礼见面?”
王汭回答说:“必须望阙而拜。”
蔡靖说:“两朝已结为弟兄之国,假如我们奉使以往,当然要行朝拜之礼。但现在不是这种情况,所以,行望阙之拜,我们不敢接受也。按照本朝之礼,群臣见皇太子要施行旅拜,太子亦应答拜。金国与本朝讲好累年,我们视金国太子犹本朝太子也。”
王汭想了想,说:“礼数恐怕是不能免的。但我可以把蔡大学的看法带回去,请二太子参考。”
王汭对蔡靖很尊重,觉得蔡靖很有学问。王汭回去后,并没直接去向斡离不汇报,他担心斡离不听说蔡靖不愿朝拜而大怒,对蔡靖不利。他先去向阇母做了汇报,请阇母想想办法。
阇母说:“可否请蔡大学单独与太子相见?”
王汭说:“唯恐他见太子不拜,这又成一个烦恼事。”
阇母说:“那你先带蔡大学过来,我与他单独相见,这样就可免了朝拜之礼。可先不见二太子。”
王汭于是又回到郭药师家,带着蔡靖,先到阇母住处单独相见。据说,蔡靖与阇母两人谈论了很久,但具体内容,外人皆不得而知。
不久,蔡靖便率领燕山府众官员走出南城门,来到城外球场上。
郭药师早已来到球场上,他走过来对蔡靖说:“大学与诸监司拜于台阶之上,其他官员拜于台阶之下。”
蔡靖不搭理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郭药师尴尬地笑了笑。
吕颐浩见蔡靖对于是否朝拜还在犹豫,便劝说道:“昔日,广平王曾拜回纥于马首,请他们至东都如约。历史上有此故事,拜一拜又有何妨?”
广平王,即唐肃宗李亨的长子李豫。安史之乱时,唐肃宗为利用回纥收复京城长安,曾与回纥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长安收复后,回纥叶护太子要按约定执行。广平王李豫在叶护太子马前下拜,说:“现在京师刚刚克复,若行肆掠,东京洛阳人定会为叛军死守,则东京势难攻克。希望到东京后,再履行约定。”
蔡靖当然知道这段历史,他对吕颐浩说:“若是太子肯议和退兵,靖亦不惜两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