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文景两朝与武帝一朝抑制兼并的不同
=
文帝一朝一再减免田租,在实际效果层面、主要的可能就是缩小了汉属郡县与诸侯封君的税赋差距,甚至不排除就有这样的动机。这就有点鹜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意思了。中国的老百姓能够得到这种好处的情况多乎哉?不多也。
文景两朝减免赋税徭役,类似在竞争中主动降价、缩小双方价差。就价值取向而言,可以归类为依靠市场解决问题。这种办法显然是有效果的,文景两朝的兼并总体不甚要紧。为何老百姓能够得到这种好处的时候不多呢?历代皇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依靠市场解决问题,而是依靠行政权力解决问题。
这便是文景两朝与武帝一朝抑制兼并的主要不同。
汉武帝刘彻时朝廷开支激增,减免税赋徭役的办法自然就不能用了。相反,还得重赋于民。重赋于民,编户和封民之间的经济负担差距自然迅速恢复且猛烈增长,兼并自然也迅速恢复且猛烈增长。武帝一朝的兼并突然严重到了朝廷不能忍受的程度,就是因此。
朝廷于是推行盐铁官营等等其他各种增收手段。最后不行了,兼并越来越严重,直属朝廷的户越来越少,朝廷只得舍户而征财产、开征算缗(财产税):每2千钱1算,1算120钱。不论户、也不论一户有多少人;只论财产、每2千钱征收财产税120钱。
刘彻抑制兼并不是一句话,主要就是这个手段,是双方博弈的结果。这是刘彻一朝社会关系最终全面紧张的直接原因。
吕思勉对此有毫无避讳的批评:“盐铁、均输、酒酤、算缗等政,皆藉口于摧抑豪强,然其结果皆成为厉民之政,则以自始本无诚意,徒以是为藉口也。”(吕思勉:《中国制度史》,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608页。)这真可谓诛心之论,明确将抑制兼并视为厉民之政,是真正站在老百姓过日子层面的公道话。
武帝一朝抑制兼并最为凶猛,兼并也最为严重。田余庆认为:西汉的“豪杰役使”、人身依附关系自汉武帝开始进入显著发展阶段(参见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这一时期的兼并,主要就是土地和人口以种种形式向封君“大家”集中,以抵御朝廷的重赋于民。
西汉这种兼并,是中国特色的、世家社会特有的现象,用欧洲理论不大好解释,有些明显矛盾的现象也就只能长期视若不见。例如荀悦所谓“官收百一之税,民收泰半之赋”(《汉纪·孝文皇帝纪》),引用极为广泛。这里的民自然只能是豪民、即诸侯封君。诸侯封君如果向自己的封民征收超过50%的田租,朝廷直属的编户齐民享受着朝廷1%的田租,又怎么可能自觉自愿成为诸侯封君的依附民?兼并又从何而来?老百姓傻呀?!或诸侯封君强力掳掠?朝廷傻呀?!西汉米价最低的时候每石4-5钱,单产大概1石,二百钱相当于40-50亩的产量,大约占一夫百亩的一半。荀悦这个结论或就是这样计算出来的。这种情况肯定存在,但只能是个别情况、极端情况,整体上不可能和兼并同时存在。
认为西汉的兼并是中国特色、世家社会特有,是说这种兼并并非只是兼并土地,而是土地和人一起兼并,甚至主要是兼并人。就被兼并一方而言,是穷苦平民卖身为奴,还有不太贫苦的农民带着自家土地投靠成为田客、依附民,主动选择为“豪杰役使”,以规避朝廷税赋徭役。就兼并一方而言,是大大小小的封君、世家将朝廷的编户齐民及其土地收买或接纳成为自家的奴婢、田客、依附民。对双方都是有利可图的事情,不是任何一方的强制行为而是自愿行为。兼并的原因也就不在买卖双方,而是朝廷的税赋徭役太重,这才是西汉兼并难以遏制的真正原因。
换而言之,西汉不仅有孝惠高后文景时期的轻徭薄赋,也有武帝时期的重赋于民。自然,在兼并中唯一利益受损的就是朝廷,所以朝廷竭尽全力抑制兼并。
相应,西汉主要的经济问题也就不是发生在地主和农民之间的剥削,而是发生在世家和朝廷之间的兼并。
在兼并和抑制兼并的博弈过程中,诸侯封君世家又本能地努力寻找新的政治代表,希望武帝一朝也能出现孝惠高后文景诸朝那样主张无为而治、轻徭薄赋的大臣、为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