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军统”(204)
处分的时刻很快就到来了。
12月29日,军事委员会组成高等军法会审“审理”张学良案件,审判长,派的是老资格的军界泰斗李烈钧,审判官则是朱培德和鹿钟麟。
李、鹿二人,都与张学良有些渊源。
对于张学良来说,李烈钧是他的父辈,虽然李此时仅担任国民党中央委员、国民政府委员的虚职。早在李跟随孙中山的时候,就认识张学良;鹿钟麟则与张学良是拜把子兄弟。让他俩来审张学良,老蒋多少有点“成心”,故意难为人。
朱培德这个人,亦是奇人,观其一生。为孙中山、为蒋介石、甚至为我党,都立过大功勋。值得说说。
朱培德,1888年生,云南盐兴人。
朱培德出身于云南陆军讲武堂,与同班的朱德被并称为该校的“模范二朱”。1923年2月,孙中山在广州设大元帅府,以朱培德兼任大本营参军长。1925年6月,朱培德曾平息杨希闵、刘震寰叛乱。
北伐开始以后,朱培德奉调江西,1927年2月,任江西省主席兼第五路军总指挥,从此成为“江西王”。
主政江西期间,正逢老蒋“清党”,对此,朱培德采取的是网开一面的方式,对所有共产党人发足差旅费,并派专车将他们送往武汉,并说“朱某决不给兄弟们为难”。
7月下旬,朱培德发现自己的手下、同学、时任第五路军军官教导团团长的朱德有“异动”,为避免牵连自己,朱培德“躲”到了庐山休养,将南昌交给了朱德等共产党人。不久,南昌起义成功,打响了中国共产党建立武装的第一枪,客观上讲,朱培德是有功的。
1931年12月,朱培德内调“中枢”,任陆海空军总司令部参谋总长。等于是主动放弃了自己在江西的割据。为表示酬庸,蒋介石于1935年3月27日,授予朱培德一级上将军衔。
西安事变爆发,时任军委会办公厅主任的朱培德力排众议,与宋美龄等主张政治解决,不仅避免了战争,还救了老蒋。
然而,此后不久,朱培德竟然以49岁的英年早逝。就在“军法会审”张学良之后不久的1937年2月,在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期间,朱培德在患病接受治疗时,因注射抗贫血药物引起中毒,延至17日,终至不起。临终前还特地叮嘱“不要为难叶小姐(为他打针的护士)”。
朱培德病逝后,老蒋夫妇为表示追思,坚决表示要为朱守灵,最后蒋介石被强行架走,由宋美龄代表他守了一夜。
张学良是陆海空军副司令,审他,没人爱干这事儿。但是也没办法。据鹿钟麟回忆:“李烈钧受命主持这次高等军法会审,不会不明白蒋介石要什么把戏。因此,他对朱培德保持一种非常慎重的态度,处处表示自己对这个任务的认真负责,他对鹿钟麟则不然,暗中一再露出没有信心。”
对此,鹿建议:“问而不审是上策,审而不判是中策,问、审、判全承担下来是下策,我们应该力守上策,不得已适当地兼取中策,下策万不可为。”李深以为然。
李烈钧后来也说:“我被特任为高等军法会审审判长审判张学良的消息,京沪各大报纸均予披露。中央很多要人都来找我,询问处理此案的意见,其中以宋子文和傅汝霖两人最为关心。他们先后来找我详细询问处理此案的意见。我回答说:‘我个人没有什么意见,一切秉承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的意旨办事。’”
12月31日,高等军法会审开庭。整个审理过程简单得出奇,从记录上看,李烈钧一共问了8个问题。张学良的回答更简单,8个问题,他是一块回答的,加起来一共700来个字。总括起来是三个意思:
第一,“我们此次并无别的要求及地盘金钱等,完全为要求委员长准我们作抗日一切的准备及行动,开放一切抗日言论,团结抗日一切力量起见。”
第二,“我们的行动,本不是要开枪的,也无要损害任何人的。不幸行动中统制不良,尤是邵先生翼如(指邵元冲之死),我们心中真是十分不安。”
第三,“违反纪律之行动,损害领袖之尊严,我是承认的,也愿领罪的。”但是,“我们的主张,我不觉得是错误的。”
当时,张学良在法庭上一度十分激动,据张后来在《杂忆随感漫录》中回忆:“我到南京之后受军法会审于军事委员会。会审委员为李烈钧、朱培德、鹿钟麟。李烈钧拿出来预备好了的十几个纸条,向我发问;有的是,你是受了何人的鼓动?为什么,你怀有什么野心?等等。我闻之深为气忿,我想他们是拿我当作什么人?立即回以强悍不逊的言词。”
这时李烈钧看他情绪过激,让人拿来纸笔,嘱他笔述。同时,李还意味深长地说:“汉卿,这是有关历史的大事,将垂之后人,对你有重大关系,望你好好的写。”
鹿钟麟也劝张学良说:“审判长待人诚恳宽厚,汉卿幸勿失此良机。”
对李烈钧在关键时刻的照拂,张学良十分感动,他说:“关于这一点,使我对李协和(李烈钧字)永怀不忘。”
但李烈钧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改变不了全局。
当日,高等军法会审做出判决:“本案被告张学良,劫持统帅,强迫承认其改组政府等主张,有该被告之通电可证。至戕害官员,拘禁将领,均系公然事实,虽属其部众之行为,但该被告实为主使发动,已极明显,自应负其罪责。”“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为暴行胁迫,减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
当天,王中立还在北极阁等候张学良“受审”回来,他回忆:“……三十一日晨起,即知张将军已由宋子文陪同受审去了。约九时,我正在楼上用饭,秦靖宇坐在桌旁和我闲谈,忽然上来两个人,便装,其中一人端着枪,叫我‘举手!’检查后离去。我才知在楼下住的八名副官已被缴械,而且移走了。”
“约十一时,宋子文回来了,他手拿一封信,交我看,是蒋写给他的,至少有三页八行,字也大,总的意思是说五天后一定使张将军返回西安。宋也和我说:‘审判是走个手续,五天后保证回西安,我姓宋的不骗人。’”
“姓宋的”确实没有骗人,骗人的另有其人。
五天转瞬即过,王中立没有等回张学良,他等不回来了。
高等军法会审宣判完毕,张学良就被送到孝陵卫的孔祥熙别墅,从此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幽禁生涯。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看守他的,正是一个星期之前,还是他的阶下囚的黄仁霖。
12月29日,正在上海家中的黄仁霖接到蒋介石的电话,令他立刻赶回南京。
黄仁霖回忆:“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命令总是命令,当天早晨我又离开上海。一到南京,就去见蒋先生。
老蒋的命令,令黄仁霖感到十分意外:“汉卿正要在首都接受军法审判。在这个时期,我已把他安排在孔先生在中山门外的乡间住宅内居住,我要你去照料他。安全措施都已经部署好了,但是我要你去负责办理。我相信你必能对这项很微妙的任务,妥善处理。”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张学良与黄仁霖“主客”异位,黄只能慨叹造化弄人。
同时,黄仁霖“经仔细想过之后,看来亦只有我才能处理此项困难的情势,所以我决定尽力而为之。”
黄仁霖很能体察老蒋的心思,这是因为:
首先,“这些派来看守他(张学良)的警卫人员。其中有宪兵、便衣、安全人员,以及我由励志社调派过去的厨司、侍者等人员。后者我相信他们不会去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的。至于前者,我就无法完全信任,他们会不会自作主张,擅自行凶。有些人的情绪非常激烈。许多由各单位抽调出来的宪兵、便衣和安全人员,他们的同事,有很多人在西安事变中受伤,甚至被杀死。他们仇恨张学良,并且发誓要为他们死去的同事报仇。”
“第二个面对的问题,是张学良的可能逃跑,或转变为悲观,而自寻短见。”
当时,张学良的情绪很不稳定,据后来曾见过张的戢翼翘回忆:“(在高等军法会审上)问完了,张签了字。法庭有人说:‘送副司令。’把张送出来,乘车到‘孔祥熙别墅’。这别墅正对中山陵,有两铁门,没有其他人住这里面。张一进门,外面武装警卫即开始戒备,显然张失去了行动自由了。张看这情形,发急了,大拍桌子,他又佩了手枪,没有人敢去见他。
老蒋说的不错,这确实是一项“微妙的任务”,只有交给黄仁霖才能放心。
于是,黄仁霖召集看守们谈话:“各位宪兵和安全人员朋友们,我们大部都是军人,军人的主要信条是服从命令。我知道各位现在对我们的客人,情绪都很激动。事实上,我和你们有同样的情绪,因为我在西安被囚禁了12天。但是蒋先生给我的命令,是要我照料我们的客人的安全和舒适,并且要注意,不能有任何事情惊扰他。”
“我们都很高兴蒋先生能够安全归来,但假如他在西安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是不是张学良所要做的,全国都会相信这是由于他的命令所造成的。现在局势反过来。张学良正在这里将要接受军法审判,没有人能知道。如果他在这个‘乡间住宅’内遭遇到任何事情,不论是不是蒋先生的主意,全国都会相信这是蒋先生的命令,而要由他来负责,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
“让我告诉你们吧。蒋先生对我的命令,并经由我转告你们的,那是我们须对张学良妥为照料,并且注意,不要让任何事情在他身上发生,要他平安无事,所以千万不要做任何不符合蒋先生命令的事,你们说对吗?”
经过黄仁霖“苦口婆心”的劝说,大家“一致同意我的说法”。
为了稳定张学良的情绪,黄仁霖“有好几次试着想和他谈话,以期解除他的孤单寂寞,但是他却不愿接口。”后来,黄送给他一本《圣经》,并在《圣经》上写了一句话:“我希望这本书能帮助你,就像它所帮助我的一样。”但是,至少在那个时候,张学良对于基督教还没有任何兴趣,黄仁霖说“我却没有看见他对这本书潜心阅读。”
不过,对黄仁霖的好意,张还是心领了,“当他在被扣押的这段日子里,张少帅的表现好得像一家人。他没有做任何会使我们怀疑的事情。”
但是好景不长,1937年1月,张学良被送到浙江奉化,从此跟他就伴的,就是刘乙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