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军统”(201)
从12月15日被张学良扣留,黄仁霖已经在监禁中关了11天。
黄回忆:“以后的11天囚禁,真是痛苦,并不是他们给我严酷的待遇,而是我很关切将来会有何种遭遇。第三天过去之后,我盼望能有些军事行动的迹象。如果不是轰击的枪炮声,或作战行动等,其他如空中侦察,投掷传单,或者即使是轰炸也是好的。由于处在不明情况中,对我真是一桩苦事。但我并不在为自己担忧,我的理论是我的生命和命运已和蒋先生连在一起了。如果他能够正正当当地安全脱险,我自然也会被释放的。如果对蒋先生发生任何不利,我知道,他们是不会让我活着离开西安的。”
12月25日这一天,黄仁霖说:“圣诞节的清晨,曙光明亮而洁净。太阳已将地上的雪花融化了,我正在懊丧,要在囚牢中度此普天同庆的佳节。我的确有一点思乡病,想到正在病中的妻子,她还不知道,我竟已入此虎穴,又想到我的两个小孩,都在上海,以及南京的双亲。但当我想到国家的命运,现正在倒悬中,像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个人,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把口袋中的《圣经》拿出来,重新再温习耶稣降生的故事。”
当天上午大约十点,来了一个副官,坐着吉普车,说张学良叫黄仁霖去,黄很紧张,以为是要“枪决”,于是“连外衣也不曾穿,照相机亦不曾带。”
但很奇怪,他发现自己被带往“蒋先生所住的宅院去”。
一下车,就看到了端纳,他走过来,很高兴地说:“嗨,仁霖,祝你圣诞快乐!”
黄仁霖不知就里,说:“还有什么快乐可说的?”
这时,端纳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正要出去了!”
黄仁霖大喜过望,他后来回忆当时的感受,说“这个消息好像在我臂上刺了一针”。黄说:“那才真是圣诞快乐了!”
这是,黄听到“墙外蒋先生告诫东北军、西北军将领们的尖锐而响亮的声音,责备他们鲁莽、反抗的举动,并且可能相反的,已使国家受到了打击。”
确实,蒋介石正在给张学良、杨虎城“上课”。
这个时候,蒋介石还不知道张学良会亲自陪同他回南京,因此,自己这一走,西北就成了张、杨的天下,自己又已经允诺他们不再“剿共”,以后,天知道这俩人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再说了,作为“革命领袖”,让两个下级给关了两个星期,临走了,如果不对他俩说道说道,任谁也是说不过去的。
因此,当宋美龄告诉蒋介石“可以行矣”的时候,蒋说:“且暂缓行,余等行前须与张学良及杨虎城作临别训话以慰谕之。”
于是,蒋介石“命(张学良)约虎城来见。”据宋美龄回忆:“当杨虎城率卫队若干人来时,空气益形紧张,彼偕张径入委员长室,立正行敬礼,委员长邀其就坐,彼等皆屹然不敢动,余即进言,委员长尚病,不能起坐,故不得不卧谈,如彼等就坐,较易听受,乃始勉就椅坐。委员长与彼等语,余即在座速记。彼等闻委员长诚挚之言,余从旁察觉彼等容态,实显现一种非常感动与情不自禁惭愧之色。”
蒋介石自己在《西安半月记》里是这样写的:“命二人在余床前对坐而恳切训示之,训话毕,问张、杨之意如何,尚有他语乎?彼二人皆唯唯而退。”
宋子文则说:“委员长招张、杨训话,告诉彼等,尽管他们做法系叛变行为,但他原谅他们。他所允诺之一切均会履行。”
从这三个人的回忆看,仿佛当时的谈话十分轻松,老蒋一番“温谕”,张、杨心悦诚服。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就在他们隔壁,黄仁霖听得清清楚楚,他说:“我感觉到这篇训话已经太长了些,而且恐怕张、杨二人会改变他们的决定,那么,所有一切不是都要成泡影了吗?”
这时,宋美龄来找黄仁霖,告诉他,“蒋先生和她当天下午离去。她要我随后收拾一下,最后命令说:‘不要忘记把蔡妈带出来,这是我忠诚的女佣。有一架飞机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可以明天出来。’”
蒋介石的“训话”大约有半个小时,谈完已经4点了。据宋美龄回忆,他们“急整装行,委员长与余偕张学良共乘一车,张径就车之前排坐,子文端纳与杨虎城另乘一车。车抵飞机场,径开至张坐机之门旁,机已开热备用,一声怒吼,离地腾空上升,余夫与余乃向西安作愉快之告别。”
只是,谁也想不到,张学良,也与他们同机飞离西安。
说到张学良亲自送蒋介石回南京这件事,不要说今天的我们不可理解,即便在当时,也没有多少人赞同。包括被他扣押的老蒋本人。
据蒋介石在《西安半月记》中回忆:“临发时,张坚请同行,余再三阻之,谓:‘尔行则东北军将无人统率,且此时到中央亦不便。’”
蒋介石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很重要。他说的是两件事:第一,你张学良走了以后,东北军恐怕要闹起来;第二,西安事变,扣押“领袖”,不是小事。你在西安待着,谁也奈何不得你,总不能发兵来抓你吧。问题是如果你回到南京,到那时既由不得我蒋介石,更由不得你张学良。所以,你还是不去为好。
老蒋说的是实话,他是在给张学良打“预防针”:一旦到了南京,西安事变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就算了,到时候,“勿谓我言之不预也”。
对此,宋美龄在回忆中也证实了这一点:“当时张说,彼已决心随委员长赴京,委员长反对甚力,称无伴行之必要,彼应留其军队所在地,并以长官资格命其留此。”
然而,张学良没有听从老蒋的“忠告”,只是说“一切已嘱托虎城代理,且手令所部遵照矣。”还是上了飞机。当时宋子文的随从秘书陈康齐在日记中也说:“蒋夫人和宋博士扶着委员长上了飞机。令我们惊讶的是,少帅也上了飞机,他坐在了飞行员边上。”
这些回忆,足见张学良送蒋回南京,完全是他的个人行为,不但不为他人所理解,甚至在他上飞机之前,除了蒋介石夫妇,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会出以此举。
一直到今天,都还有人埋怨张学良“愚忠”,幼稚,你跟蒋介石讲义气,老蒋却不跟你讲这一套,跑到南京,纯粹咎由自取。
这些看法,不能说完全不对,作为政治家,张学良肯定不够格,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搞政治的;作为军人,张学良也缺乏一种“狠”劲儿,多少有点儿婆婆妈妈。
然而,在当时的环境下,张学良确实有张学良的苦衷。
首要的一点,张学良必须要对老蒋的安全负责。张学良心里清楚,释放蒋介石,并没有在张、杨集团内部真正达成共识,许多人,包括杨虎城、包括他自己的手下,是激烈反对的。万一老蒋的飞机上了天,下边谁开一炮给打下来,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既然保证不了不出事,那就只好我也上飞机,谁要打就连我一块打。
这是于公,于私,张学良也有难办的地方。
首先,老蒋跟张学良是结拜兄弟,结果被张学良抓起来,搞得“革命领袖”颜面扫地。因此张学良必须摆出“负荆请罪”的姿态,陪他去南京,表示认错,帮老蒋把这个面子圆回来。
从这一点看,张学良对老蒋,真是一百一,谁这辈子交这么个朋友算值了。
另外,张学良的成长经历有点特殊,既有“山大王”天不怕地不怕的基因,又受过些西方文化的熏陶,讲究“骑士”风度,对就对了,错就错了,该承担的责任就要承担,该接受的我坦然面对,既不害怕,更不会去逃避。
宋美龄回忆说,当时“张对余解释,谓彼实有赴京之义务,盖彼已向各将领表示,愿担负此次事变全部之责任,同时彼更欲证明此次事变,无危害委员长之恶意,及争夺个人权位之野心。余等深知此次事变,确与历来不同,事变之如此结束,在中国之政治发展史中,可谓空前所未有。”
另据戢翼翘回忆,当时戴笠听说张学良要亲自陪蒋回南京,当时就跪在地上连说:“伟大!伟大!”
按:当时戢翼翘还在软禁中,他所讲的,当是听他人所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张学良恐怕也把这事看得有点简单了。以为还像原来那样,象征性地给个“处分”,比如撤职、比如出洋,比如“下野”,过一段时间,这事也就算了。怎么也不会想到,老蒋会把他一关就是几十年!
由此可见,无论于公于私,张学良这一趟南京,都必须去,不像我们后人所想象的那么单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然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看似合情合理,不见得你就应该去做。
张学良这一趟南京之行,不但把自己的后半辈子交代了,还搭上了从父亲张作霖手里接过来的东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