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石勒的气运,总是能让他的对手承受莫名其妙的摧残,当他自己搞不定敌人的时候,老天就会出手帮他。
祖逖,这个狡猾程度不输石勒的人,他的头脑之清醒、行事之诡诈,远远超过石勒此前的任何一个对手,石勒对他无可奈何。
这时候,老天出手了。
它给祖逖送来了一个人。
自渡江以来,一直独自在河南之地苦心经营的祖逖突然得知,从来都对他不闻不问的朝廷,突然往他这边派了一个文官。
而这个文官,将是他的上司。
这就是很明摆着的夺权了,在祖逖将这块地盘经营得风生水起之后,朝廷打算摘了这颗果子。
祖逖毕竟不是司马睿的心腹,当年司马睿派他北伐,不过是将他赶离身边之举,免得他在身边老是念叨收复中原,影响自己的安逸生活,没想到他在无兵无粮的情况下,居然真的赤手打出一片天。
那么,收账的时候到了。
司马睿是一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他的皇位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本来他只是皇族的旁系血亲,这种好事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可是谁能想到晋武帝辛苦耕耘出来的一百多直系男性后人,居然在八王之乱和匈奴人崛起的这二十年内死个精光,原本无人关注的司马睿竟然被命运硬生生拱上了皇位。
忽然得到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神器,这让他时刻担心会失去这个位置,所以,司马睿的行事一向毫无帝王气度,早先是非常鸡贼的打发了祖逖,现在在祖逖的事业刚有起色的时候,就忙不迭的派出自己的心腹前来接手,他害怕让祖逖再养两年,会养出又一个割据一方的军阀来—现在祖逖不就已经在和石勒私通款曲,暗地里做生意了吗?
如果放着祖逖继续发展一段时间,按照这个势头,有可能真的收复中原,重整破碎的河山,但是,那时自己不一定还能控制得了他。现在这颗果子虽然还是青的,但总比没有好,能摘就摘吧。
一个没有气度、眼光狭隘的领导者,会毁掉整个民族的生存空间,他们毫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气魄,不会有谋天下之心,相反,他们有着浓重的私利情结,总是想从国家机体上挖点东西揣进自己的口袋。
司马睿,这个东晋创造者,他的性格缺陷,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未来三百年内汉人政权的悲剧性。他实在不适合当个皇帝的,正逢乱世,豪杰辈出,但掌握民族至高神器的,居然是一个鼠目寸光、心胸猥琐的精神矮子!
或许汉民族当遭此劫,命运选择了司马睿,就是为了应劫吧。
总之,在北伐大业一片大好的时候,司马睿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前来收账,这个心腹叫戴渊,非常有名,是一个名士。
只会清谈、干不了任何实事的那种。
想想也是,以司马睿的心胸,他不太可能容纳一些能力超群的英雄豪杰,那样会让他觉得受到威胁,戴渊这种有嘴无手的野鸡型名士,才最符合他的口味。
这一次,他十分舍得下血本,不像当年不肯给祖逖提供一兵一卒的支持,而是一次性给了戴渊一万兵马,外加一千军官作为骨干,以便于戴渊随时扩军。
祖逖收到任命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谋划一生的事业,结束了。
他智计百出,也称得上是不择手段,拥有这个乱世最强的生存能力,连石勒也拿他没有办法。与石勒相比,或许他只有唯一一个弱点:
他还要服从皇权的命令。
石勒从很早以前,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臣子了,他有相当大的自主性,对匈奴汉国,也只是表面上听众号令而已,现在更是已经自立为赵王,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在他头上,没有无能的老板再来约束他。
但祖逖不一样,他的权力来源,说到底还是晋朝给的,没有司马睿授予他的北伐军主帅身份,他也就没有凝聚起大批坞堡主的号召力,他无法对抗自己的力量根源。更何况,他也从未想过对抗,他的北伐,也是为了给晋朝收复河山。
这个弱点现在向他发出了致命一击,他完全没有办法反抗,或者连躲闪、逃避也不能,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硬生生的挨着。
这是只有忠臣义士才会面临的悲剧,如果是贼子侫臣,根本不会被这个问题困扰。八百年后,岳飞也被这个悲剧袭中,他的选择也跟祖逖一样,听从了来自昏庸皇帝的命令。
祖逖甚至要更加顽强一些,这个人几乎不知道放弃为何物,就算是在希望已经完全断绝的情况下,他还要再拼死再努力一次,给不可能会实现的事业再添上一把没有意义的柴。
他真的是拼死,多年的劳心劳力,再加上司马睿夺权的暴击,让他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再也扛不住了,满腔的忧愤让他突然被一场重病击倒,眼看没有几天好活了。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拖着病体安排修缮虎牢城,这是一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关口,他担心会被胡人作为突破口攻破,在临死之前,他试图弥补上这个隐患。
这个心愿微不足道,中原大地已经处处残破,一个小小的关隘,牢固还是薄弱,对局势并没有多大的影响。不过,他的身体和处境已经不允许他做得更多,他只是希望能为北伐大业做一点是一点。
但是,上天没有给他完成这个遗愿的时间,它迫不及待的带走了祖逖。
公元321年,祖逖病逝于雍丘,死前一直惦记着的,仍然是修筑虎牢城。
他这一生,毫无建树,所创立的北伐大业,在死后分崩离析,胡人依旧在中原大地上杀伐来往,这块土地和他到来之前相比,没有丝毫改变。
他这一生,又是无比的光辉,他的慷慨赴国难、他的一身遮黎民,从此都深深的刻进了我们这个民族的血液之中,成为了汉族文化中最为高贵的元素之一。
他的一生,悲壮而灿烂。只可惜,他的结局也跟至交好友刘琨一样,并没有终结在与异族人争锋的战场上,而是断送在了内部人的争权夺利之中。
在外敌面前,英雄只能被杀死,而无法被打败。打败英雄的,永远都是内部小人喷吐而来的污秽毒水。
临死之前,祖逖没有念叨北伐,因为他不敢去想,在戴渊这个名士的率领之下,他熬干心血的北伐大业,会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场。
他不去想是对的,因为在他死后,戴渊在对付胡人上毫无作为,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放在京师之中,不久卷进了王敦之乱,兵败被杀。
石勒也在祖逖死去的第一时间开始进寇,没有了祖逖的主持,河南众将屡战屡败,收复的大片土地又被后赵攻陷。
司马睿试图摘果子,但他的举动却直接毁掉了整棵果树。
英雄逝去,而英雄一生的事业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是世间一大悲事。
但对一些人来说,这又是一大幸事,因为英雄的毁灭,必将留下巨大的遗泽,只要攥入手中,就能一飞冲天。
石勒,在祖逖死后,尽获祖逖之地,得到了他最大的遗产。
从此,北方绝大部分的对手都被扫清,石勒的力量,也达到了起兵以来的巅峰。
现在,只剩一个敌人了,这个敌人最强大,也最难对付,他曾经是我的伙伴,对我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也同样的凶残、勇猛、用兵如神,如果说有还有谁能打败我的话,那一定就是他了。
现在,到了最后一决胜负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