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岳的士兵已经绝望,他们所等待的,只是死亡在哪一天到来罢了。
不过,还有人没有绝望。
这一万五千人,是刘曜的精锐,他舍不得放手。
刘曜亲自率领主力来救自己的部下了。
五十五
一个人,当地位高了以后,一言既出,万众附和,难免会对自己有超出实际的评价,甚至将客观规律也不放在眼里,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刘曜知道自己的军队已经疲惫不堪,极度的需要休整,但他仍然觉得,在自己的亲自领导之下,这支疲兵,一样能打胜仗。
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将给跟随他多年的老兵们带来一场深重的灾难。
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刘曜率军出发,前往洛阳去解救自己的老部下们。
石虎不是吃素的,这人极其的凶残,但在战场上不失为一名合格的将军,嗅觉十分敏锐,情报网撒得非常开,刘曜一动,他就收到了消息。
他大喜。
石虎这一生,除了自己的叔叔石勒之外,从来没有怕过谁,刘曜虽然跟他叔叔齐名,但在他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送功劳的来了。如果打败了刘曜,那他就将是除石勒之外,后赵无可争议的军中第一人,他认为这个名誉,肯定是可以给自己争位加分的。
所以,他留下一万人继续围着刘岳,而将三万主力拉着一路向西,去迎击刘曜,他要堂堂正正的打败敌国皇帝。
第一战发生在两军的前锋之间。这一次,石虎占据了主场的优势,拥有优先选择战场的权力,他的前锋先到了八特阪这个地方,列阵以待,静静的等着刘曜军队的到来。他们也是后赵麾下的精锐之师,想称一称前赵同行的斤两,并且有信心称赢对方。
然后,他们就被打得稀里哗啦。
刘曜前锋到达之后,展现出了天下强军的风采,完全没有因为敌人以逸待劳,就有丝毫的动摇,而是抢先发动了攻击。
这一攻,就再也停不下来,因为敌人完全没能顶住他们的进攻,被杀了个七零八落,损失非常惨重,顾不得丝毫脸面,转头就跑。
石虎虽然虽然气盛,锐气逼人,但毕竟还是年轻,对上刘曜这样的顶级战将,他仍然有所不如。
不过,他有一样东西是刘曜所不如的,那就是:他叔叔石勒那种匪夷所思的运气。
打败了后赵的敌人之后,刘曜非常得意,但并不准备连夜赶路去教训石虎,而是收拾部队,屯扎在金谷,准备好好休息一夜之后,第二天再继续进发,教育一下对面的世侄怎么做人。他是一个很体恤部下的将领,只要情况允许,他总是会尽量照顾自己的士兵。
不过,他没有等到第二天。
当天晚上,他迎来了一个让他彻骨铭心的夜。
夜里,安静的前赵军大营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叫喊。
在庞大的军营中,这一声喊并不起眼,也许是哪个士兵做噩梦了,也许是谁起夜时摔了一跤,总之,实在太平常了,正常人谁隔三岔五的不叫两声。
但是,这一声平常的响动,带来的后果,却是灾难性的。
原因就在于,这时候的士兵,个个都是不正常的。
他们实在太累了,常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东砍西杀,每天见的都是尸山血海,总是从一个战场撤下来,还来不及洗去身上的血迹,就要匆匆忙忙的奔赴下一个战场去杀人,日常生活全部被残缺不全的肢体、流淌不完的鲜血所覆盖,而且,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这些残肢和鲜血中的一部分,也许就在下一个敌人挥刀砍过来的时候。
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们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只要有一点点导火索,就有可能让他们集体发疯。
这一声略有些响亮的喊叫,就是导火索,听在精神极度压抑的士兵耳中,他们下意识的以为,遇到敌袭了,或者发生天灾了。
他们炸营了!
这是冷兵器时代最为可怕的现象,一旦发生,就是全军崩溃,平时令行禁止的士兵不再听令,而是凭着本能开始大砍大杀,除非体能耗尽,否则他们是不会停下来的。
混乱之中,不知道谁第一个拿起了刀,砍向了身边的同伴,一切顿时变得不可收拾,人人都开始寻找手边一切摸得到的东西,攻击周围一切能动的活物,在歇斯底里的气氛中,每个人都失去了理智,变成了纯粹的野兽,也许白天还用性命掩护过旁边的这个战友,但现在,我也要嚎叫着先朝他砍上一刀再说。
军纪、甚至人性的束缚被彻底摆脱,人人都抄起家伙,追杀平时看不顺眼的仇人、对自己过于严苛的上级、甚至是不认识的人。
黑暗中,刘曜对互相残杀的士兵做不了任何事情,任何命令都已经无法执行,他作为皇帝,此刻也仅能自保而已。
第二天,刘曜对着满营的尸体欲哭无泪,这些英勇的老兵,原本都是他最忠诚、最能打的部下,现在却毫无意义的消耗在这里。
他只能收拾残军,后退到了渑池,这个地方离前线稍远,略微安全一些。
当一个人霉运上来的时候,很少只倒一次霉就算了的。
炸营虽然可怕,不过通常都是一次性的事情,因为一晚上的拼命砍杀之后,精神上有再多的压抑,也都发泄出来了,而且活下来的士兵也已经筋疲力尽,没多少体力了,起码短期内,士兵的状态没有什么危险性了,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支军队有过连续炸营的纪录。
不过说实话,纪录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嘛。
要知道,他的敌人是石勒,这个人自己就是一把因果律武器,凡是他的敌人,总是会遇到各种不可思议的状况。
第二天晚上,留在金谷的刘曜,非常荣幸的创造了军事史上的一个纪录:他的军队在前一晚上刚刚炸过一次营之后,又炸了。
本来已经在昨晚耗尽了所有精力的士兵们,当天晚上又一次努力的爬了起来,化身毫无理智的野兽,四处寻找武器、追斩同僚。
当刘曜听到外面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慌慌张张的从御帐中跑出来,他看到的是顽强战斗的士兵、到处燃起的大火、还有遍地泼洒的鲜血。
他的军队长期疲劳作战的恶果,终于在这一刻用最恐怖的方式爆发了出来,而且还是两次。
以这样的状态,已经完全没办法再作战了,欲哭无泪的刘曜,终于承认了失败,只得带着军队黯然踏上了回长安的路,要是再晚一点,让石虎贴上来,别说救部下了,他自己也得贴进去,连本带息的输光所有身家。
其实石虎没功夫来追他。
他已经打败了刘曜这个老前辈,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荣誉,至于消灭刘曜的主力,那不是他这四万人能考虑的事情,他倒有这个自知之明。现在面子问题解决完了,该考虑下里子了。
他在石梁那儿只留了一万部下,却还围着一万五千人呢,他得赶紧回去,把这盘已经装到碗里的菜先吃进肚子里。
于是,石梁变成了人间地狱。
饥饿而又失去援军的前赵士兵已经彻底绝望,他们再也没有了反抗的力量,眼睁睁的看着石虎主力回师,然后打破了他们的防御,抓走了主帅,把所有人都押了起来。
然后,再看着石虎把他们全部活埋掉。
如果给五胡时期的每个名人都分配一个关键词的话,那石虎分到的无疑就是“残暴”。此时,他残暴的本性再一次爆发出来,这一万五千名同类,被他当成了一万五千只鸡,一次性全部坑杀掉。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一生种种灭绝人性的行为,所以才会给他的后人、给他的整个民族带来天罚式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