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白和老蔡早就在心里嘀咕过这事了，但经冯西安之口说出来，真实感呼啸而来，还是让人心魄一颤。
冯家子弟都不说话，冯老更是坐如铜钟。
老蔡扫视一圈，目光停在冯老身上，恭敬问道：“老师，我能知道冯家的来历么？”
冯老沉默，面无表情。
冯西安替着所有人答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也不会知道有关长安派的任何历史细节。”
老蔡点了点头，咽了好奇欲。
齐小白忽然有个疑问：“你说刘友墓中的竹简是长安派放的，那他的墓也是你们给秘密重修的吧。好，为什么到了冯老这一代，还得费那么大工夫去找，找到了还像是对竹简闻所未闻似的，如获至宝？”
冯西安道：“从汉朝至今，也有十五六个朝代了，时间跨度这么长，且其间战乱频繁，官家之史，尚且遗失了大半，诸事诸物，都难辨真假，何况是我们这些私家的东西？你要知道，长安派自没落后，过的可一直都是屡遭打压、颠沛流离的日子。组织里人手有限，对所做之事，只能简单记录，并不像掌权者们那样，有完善的史官系统，所以，我们丢掉的、忘掉的、被毁掉的东西更多。刘友墓中的竹简，不过是其中的一件罢了，甚至，就连刘友墓中可能存在长安派所做的假证这一点，都是我们这些后人根据史实反推出来的，在真正发现之前，纯属猜测。”
说的也是，你们要是能明确知道那些东西在哪，那光靠盗墓也发了不少财了。齐小白心道。
老蔡问道：“这个猜测，是自何时而起的？”
老蔡的话问得不明白，但冯氏子弟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冯西安没敢擅自回答，看向冯老。
冯老斟酌片刻，说道：“新朝、三国、元末，这三个时期，长安派发生过断代，由于长安派自身的隐秘性，断代的详细原因也已经无可考证。而这三次断代都会造成一些同样的后果，其中，信息的遗失是最为严重的，可以说，每一次断代之后的续起，都伴随着对前尘旧事各种各样的猜测，你问我何时而起，我说不上来，只能告诉你，当今的长安派，也就是我们这帮人，非要寻祖问宗的话，最早能追溯到元末的农民起义军中的一支。”
齐小白听懂了，也就是说，当今长安派所掌握的信息，无论是有关废储与立储的源头传说，还是长安派先前所造的假证与谣言，全是始于元末。难怪冯老当年对刘友墓中的竹简也会表现出同样的兴趣，只因他们断代之后的重续，既是一个以先人之名履行使命的过程，也是一个重新研究、寻古求知的过程。断代，使他们由单纯的任务型传承者，转化成了研究型传承者，他们也非知透古今，他们也在上下求索，想到此处，他忽然问道：“冯老，我有个问题，新朝发生过断代，我大概猜得出来，是因为汉朝已经亡了，三派的恩怨已经没了意义。那为什么后来又给续上了呢，为什么直到元末，长安派依然会重新活跃？”
齐小白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环视一圈，语气更郑重地说了下去：“而且，据你们所言，废储派和后长安派也依然存在，那么，朝代更迭，当权者已经换了这么多茬儿，废储派若还想造反，他造谁的反？这三派恩怨纠葛的爆破口，又在哪里？”
齐小白说完，还特地看了看老蔡。齐小白心中有数，自己问的正是先前想过的世界的真相。那是真的也好，是阴谋论也罢，他心里模糊。他故意要问冯老—这群真正的知情者里的灵魂人物，以求能窥得奥秘。
冯老看着他，说了一句话：“你问的是今天的事。”
虽无机锋之态，却似佛语之味。
冯家子弟尽皆肃然。
齐小白恭敬地点了一下头。
冯老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中国古代的政治体系中，皇帝是权力最高的人。但是，在明朝之前，皇帝的权力虽高，却并没有我们印象中那么大，皇帝身边的权臣集团—以相权为代表，我们姑且就统称之为相权，他们，是个不得不正视的力量，他们手中所掌握的权力规模与重要性，并不弱于皇帝。他们对于中国历史走向的把握度，对于天下发展态势的话语权，都极强极重，有时候甚至超过皇帝。旁的不说，吕氏专权的时候，权臣集团显然占据上风，而周勃安刘之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以周勃为首的权臣集团也依然凌驾于景帝之上。至于别的朝代别的时候，如果肯逐个去分析一下，很容易发现，皇帝占绝对统治地位的时代，还远不到中国历史的一半。所以，在明朱元璋将丞相胡惟庸及开国一公二十一侯的势力一把扫清之前，中国的皇权与相权之争从来都势同水火，相权—也就是权臣集团所掌控的权力，从比例来看，甚至要大于皇权。有时候，皇权倒了，相权却还在，甚至从一定意义上讲，在相权势大的时候，皇权只是一个幌子，只是一个可以随时更换来取悦黎民的工具，它就像是当今美国的两党制，其实真正握有权力的那群人从未换过。今天共和党执政，人民觉得不好了，那就换成民主党，明天民主党表现又不尽人意了，再换成共和党，其实换来换去，换的只是名字而已，共和党和民主党不过是掌权者的两副面孔罢了。古代的中国，很长时间里，即便你看到了天子轮换，甚至看到了朝代更迭，可实际上，那都是同一个权力体的不同面孔罢了，明面上江山易主，真正的江山之主或许从未变过。其中很多有趣的历史细节就能反应这一点，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五代的冯道，他在唐、晋、汉、周四朝始终担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换朝改帝，他的地位却稳如泰山。不光是他，翻翻史书，很多朝代更迭的时候，新臣名录中总会参杂了许多前朝之臣，那绝非是官方所宣称的收拢、招安那么简单，其背景深不见底，其原因讳莫如深。总之，除却一些少数民族入侵的朝代以外，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以相权为主导的权臣集团，或许，才是整个华夏的真正统治者。然而，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讲，今天也一样，他们对历史的认识，从来都是只知皇权，不知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