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十五分，老北京城已经醒了多时，新北京城还在沉睡。二环外车少人稀，二环内则渐渐热闹了起来，遛早儿的大爷们提着豆汁油条沿着街边走，三三两两地扯着些没味的闲淡，都挺悠哉。徐成和温建方把车开到某个胡同口，找了家早点摊坐下，一边呼呼啦啦地吃着饭一边侧耳探听周围人都在说啥，可那些老家伙们没一个在聊陈光祖，一副副饱食终日早睡早起的样子，仿佛跟这个世界没有交集。

温建方拿着手机看了会儿，也不嫌那些图片影响食欲，小声说道：“这微博不是叫‘四张照片’么，那这回这十个脚趾头怎么没跟之前的两条胳膊合起来展示在一张上？它们要是单独的，照现在看，不成了五张照片了么？”

徐成语气冷淡：“第三张出来了应该会合起来的。”

温建方知道徐成现在正烦着呢，不想多说话，也就没再往下问，他知道，问了也白问，徐成不比自己多知道多少。

徐成先吃完，结了账回车上坐着，打开斗鱼直播，看看动静。之前那些被两条胳膊吓了回去的直播间又陆续重开了，这些混蛋玩意儿光跟着添乱，除了莫名其妙地要在北京城里四处堵截自己，其余什么正事都没有，在线观看人数还都几十万几十万地往上涨。他越看越恨，这都他妈的都严重到了杀人肢解了的程度了，怎么还没人出来管管这些小杂碎？大老板都三四个小时没动静了，那边究竟祸事多大，能连累到哪一级，老子该何去何从啊？他愤愤地看向窗外，心里狂骂老天不公，他甚至想开个账号把老蔡和齐小白给供出来，让群众去寻找“真凶”，转移火力。本来能早早遏制住的乱子，都是被那个爱装逼的老东西作的，老东西要是早早把答案都说出来，还用得着这么折腾么？

不过他绝对想不到的是，此刻有人正在折腾老蔡，老蔡的内心已经被折腾得凤狂龙躁了，面色却沉如死水。

冯西安看着老蔡，眼神就像个冷血的虐杀狂，好像老蔡越惨，他越快活，他说道：“刘友死于吕后七年，也就是公元前181年，这点，你清楚吧。”

老蔡没说话。

冯西安继续道：“我想，你那么多年的研究，应该也看出来了，那份竹简里用暗示的方式写了好多人，其中有些人在历史上的活动时间，要大大晚于这个年代，没错吧？”

老蔡是说过这事的，齐小白心道，竹简至少是汉武帝以后的东西。

冯西安又道：“你之前可能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刘友墓里会出现这东西，也琢磨不透它的意义是什么。现在我跟你说了，是长安派放进去的，你有没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老蔡道：“长安派当年所接下的那个任务，就是散布谣言、制造假证，扶立如意子嗣？”

冯西安笑道：“这份竹简上的内容，做得够逼真吧。”

齐小白一听这话，以为那竹简分明就是现代伪造的，急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冯西安道：“昭帝。出自那个时代的长安派先人之手。”

果然是汉武帝之后。齐小白小松一口气，他真怕又一个想不到的信息出来击垮老蔡。

“为什么偏偏是刘友？”老蔡又问。

冯西安道：长安派放的东西多了去了，只不过是刘友墓中的竹简恰巧被你碰上了而已，这种东西，多得是。当然了，东西倒也真不是乱放的，在这点上，长安派一直都保持着细腻缜密的行事作风，你难道忘了，刘友的皇后是怎么诬告刘友的？”

“记得。”老蔡道。

冯西安道：“她对吕后说，刘友曾言，‘吕氏安得王！太后百岁后，吾必击之！’，正是因此，吕后才决定杀了刘友。长安派正是抓住了这个话头中的可趁之机，假定刘友的政治倾向偏废储派，才将竹简放了进去，这事，如果未来拿出来当证据，背景上看，完全说得通，且耐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成立，你看，你不就是这么上了当的么。”

老蔡释然了。

冯西安笑道：“其实，刘友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贡献了一句话而已，这话还不知道是不是他说的，坦率讲，有点冤。”

“冤的何止刘友一个，那些被你们的假证牵连到的人，恐怕一个比一个冤。”老蔡道。

“你也挺冤。”冯西安阴阳怪气道。

老蔡没接这茬，问道：“你们所做的假证，内容是不是都与刘友墓中这份竹简相似？”

“大同小异。都是在或明或暗地说着如意的宝藏以及与宝藏相关的人的事。你要知道，编这套东西的主干，可不容易啊，它值得反复利用。”冯西安道。

老蔡叹息一声，道：“能把一个故事编得这么隐晦，且还能骗得人用那么大得精力去钻研它，你们长安派是情报高手。”

“谢谢蔡教授这种经过切身体会后的赞赏。”冯西安臭不要脸道，“其实，这些竹简啦、文书啦，本不在最初的计划之内，最早最早，长安派只有一个核心任务。”

“什么？”老蔡问。

冯西安顿了顿，说道：“潜入高祖墓中，放一份伪造的遗诏，诏令如意为太子。”

老蔡道：“造假造到长陵里去了，胆子不小。”

“若不是周勃那帮人，长安派本该是天下之主，还真没什么不敢干的。”冯西安道。

齐小白问道：“所以，你们就学会了盗墓？”

“并非现学的，遗留下来的长安派里本来就有擅长寻龙点穴的人，正好被指派去执行这个任务罢了。”冯西安道，“原本，按照计划，这个遗诏一放，再在别处制造一些证据加以辅助，等待废储派的势力壮大，他们举兵造反的那天，长安派再派人把这些东西陆陆续续公布出来，将假的高祖遗诏昭告天下，火上浇油，由不得朝中人心不散、军心不涣，等到废储派与后长安派打个血流成河，那么长安派的出头之日也就指日可待了。”

长安派给自己的定义很明确，就是打宣传战，起辅助作用，效果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老蔡和齐小白都明白，这也是他们在当时那种处境中的无奈之举，他们也就那么大点本事了。

冯西安继续道：“但可惜的是，废储派太不争气，一直都没发展出能够举兵的势力，也不敢造反。这帮怂蛋，被后长安派压得连喘气都困难。”

“所以，导致你们长安派的计划也迟迟得不到实施。”老蔡道。

冯西安道：“说起来，长安派对待废储派，真像是养了个儿子，只要这孩子一天不自立，我们就得多操一天的心，我们也没别的好办法，只能一边等，一边继续制造各种假证、散布谣言，几乎看不到哪天是头。”

“难怪刘友墓里的竹简会做得那么炉火纯青，什么手艺练上十年也是大师级水准了，何况你们练了几十上百年。”齐小白嘲讽道，“说起来，办假证这个行业，你们算是鼻祖吧。”

满屋子的冯家子弟显然特别不爱听他最后这句话，一个个怒目而视。唯独冯西安看起来不当回事，故意风轻云淡道：“办假证的档次低了点，最起码，也得是古董造假业。”

老蔡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你们就一直造到了今天？”

冯西安摇摇手：“事情远没这一两句话那么简单。长安派造谣，后长安派当然也不会闲着，周勃手握重兵，可调度的资源太多，他专门派了一拨人来扫清长安派余众，四处毁坏长安派所造的假证，并且，还以制造各种官方资料和消息的形式，来对抗长安派所造的谣言。”

“什么官方资料？”老蔡问道。

“先是在民间以人力优势散布高祖废储纯属子虚乌有的传言，并且，越到后来，他们还越聪明了，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只讲周勃安刘，不说废储派与宝藏的事，就好像废储派从来不曾在历史上存在过一样，他们恨不能连废储二字都从词库里消去，不断地以这种思路撰写各种官方史料，只字不提长安派的任何信息。你想，这么一来，时间一长，有关废储派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不就等于是慢慢没了么。”冯西安道。

这个思路，跟老蔡昨天下午与董袭人说的那甲乙双方相互以隐瞒的手段去篡改历史一样。齐小白明白，他同时也想起了乔治奥威尔的《1984》，那里面的强权政府统治人民的方式中，也有一条与此类似，他们也用不断地减少词汇量的方式，缩小人民的思想范围，使人忘却某些东西，丧失某种意识。这招自古以来在统治学上都是阴招，可转念想想，要是周勃为了对付废储派造反拿来维稳，倒还真是无可厚非。

老蔡当然很明白这事，他分析道：“后人行事，参照的往往就是历史。如果历史上不存在某件事，那后人也就不会再纠结它了。所以，周勃此举，使得废储派在民间能得到的支持越来越少，年代一久，恐怕再没人会相信什么刘邦废储这种事了。”

冯西安道：“可不是么，你看现在，两千多年过去，正史里面，谁还查得到什么留给如意的宝藏、什么高祖遭害而死？历史岂止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在统治者眼里，简直就是个能想怎么操弄就怎么操弄的**。周勃牛逼啊。告诉你，甚至就连我们费尽苦心放进高祖陵墓中的那份遗诏，都被后长安派的人找出来销毁了。周勃特派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将长陵保护了起来，明面上说是给高祖守陵，实际上，是为了防止长安派再进入这个政治要害之地做手脚。”

“那后长安派的计划基本上等于是落空了，长远看，你们已经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老蔡道。

冯西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其余人也知道。冯西安道：“所以，你不太理解，为什么在两千年后的今天，长安派依然存在于这个世上。”

冯老没说话。

冯西安道：“因为，废储派和后长安派，也在。”

这话说完，屋子里天低云暗，历史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