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没有直接回答老蔡,他说道:“陈光祖在网上发的那些地铁站,全是你找出来的吧。我告诉你,如果按照竹简的内容,你找的全都对。我相信,从高祖到刘肥,对这几个人的破解,定然费了你不少工夫。西安方才说你给长安派打了半辈子的零工,我想,你付出的心血,可绝不止是一些零工。”
老蔡点了点头,这师徒之间,最明白双方道行高低了,无需多说,他问道:“是错在吕后了么?“
冯老摇了摇头:“错在《鸿鹄歌》。”
老蔡不懂。
冯老说道:“你把《鸿鹄歌》的最后一句解释一下。”
齐小白听到这话,眼前浮现出两个字:轮回。
老蔡道:“即便是有强弓利箭去杀你,你也能够靠着我给予你的东西安逸地活着。”
“所以,高祖是给如意留下了宝藏?”冯老反问。
老蔡不敢贸然回答。
冯老忽然把眼光看向齐小白:“年轻人,你对这句话是怎么理解的?”
“我…”齐小白嗫嚅难言。
冯老又道:“把你最早的解释说出来。”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料到了他们师徒二人先前都说了些什么,齐小白在心里感叹,真是学问高到一定程度,连算命都通了,他也不怕造这仙人般的老头子笑话,答道:“即使拥有猎鸟的利箭,又能往哪施放呢?”
冯老点头,又问:“你的这个解释,是不是被否决了?”
齐小白看了看老蔡的侧脸,如实答道:“是。”
冯老又问:“为什么?”
齐小白道:“一是因为对‘施’字的意义了解不深不准,二是从常理看,刘邦还不至于对自己的亲儿子起杀心。即便刘盈这只鸿鹄已高飞,为安定刘家天下着想,刘邦也不会想要用猎鸟的利箭去杀他,那不合理。”
冯老又看向老蔡:“这是你的想法?”
老蔡承认道:“是。”
冯老停顿良久,问了一句:“你觉得,《鸿鹄歌》里的鸿鹄,按照高祖的字面愿意,指的就是惠帝刘盈?”
老蔡一愣。
齐小白也跟着发懵。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大胆,比老蔡对全诗最后一句的怀疑更为跳脱,毕竟,对于诗句的意思,的确是可以因字义的细微差别而有不同的见解,可对于这整首诗来说,无论是看写作背景还是看作者意图,几千年了,“鸿鹄歌”中的“鸿鹄”二字,公认的就是指刘盈,这是颠扑不破的,任你学问再怎么通天入地,这事也毫无空子可钻,冯老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冯西安又插话道:“我说…蔡大师兄啊,你不觉得你的解释有点牵强么,你把最后一句跟整首诗分开了,最后一句让你解释得跟前三句显然已经不搭了,好似为了暗示而故意写的一样,不融洽。”
冯西安的话在理。刘邦的字面原意里,鸿鹄固然是刘盈,而在老蔡对于最后一句“虽有矰缴,尚安所施”的解释,鸿鹄却又转为了如意,一首诗里,一个鸿鹄,前后指的却是两个人,有些不搭。
老蔡和齐小白都在反思,这确实是个问题,只不过一直以来都被他们忽视了。
冯西安继续道:“这《鸿鹄歌》既然是诗,而且还是千古名作,那么,先不管它的目的如何,最起码,它的结构、意象、韵律都要合章法。不管谁写的,写的时候考虑的是要能见得人,写完之后它还能流传下来,所以,这诗,首先要合格,要有其整体性,它不能是拼凑的,不能是马的身子却安了个羊的屁股,这点,你懂吧?”
老蔡没说话,默认。
冯西安的架势就差写一篇诗论了,让人以为他要洋洋洒洒接着来个数百上千言,他却又不说正经话了:“所以咯,你自以为搞了一只麒麟屁股安在了马身上,就对了么?你挺巧啊,但你知不知道自己依然是在破坏它的整体性?马,只应该长马屁股,不能长别的玩意儿,这么大的教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这番话用狗血淋头来形容丝毫不过,又硬又贱的冯西安一点都不在乎会不会碍着谁或者激怒谁,他说完之后,仰了仰身子,抖了会儿腿。
屋里又陷入安静。
老蔡伫立了很久,终于问道:“所以,小白最早的解释,才是对的?”
起先的一两秒里,大家还没意识到“小白”是谁,直到冯西安笑了一声:“像是马的名字。”
明显的指狗为马。齐小白怒从心起,瞪眼过去。冯西安洋洋得意,算是把“冯炕头”的亏找补回来了。
冯老没理会两个年轻人的勾斗,他对老蔡道:“他是对的,却也未得门径,并无意义。”
老蔡怅然。
冯老又说道:“西安说的不错,这是一首诗,是一个整体,每词每句,皆有其特定的功能。我问你,如果一首诗,结尾两句带有杀意,对于整首诗的意义是什么?”
“整首诗也就带着杀意。”老蔡答道,语气肯定,“末尾两句,通常就是诗的本相。”
冯老点头:“前头纵使有千言万语,或为牵引,或作铺垫。唯有末句,一语道尽真谛。”
“虽有矰缴,尚安所施?”老蔡道。
冯老看着他:“这就是一首杀诗。”
杀谁?老蔡没说话,齐小白几乎要脱口问出。
老蔡在思考。
齐小白也在琢磨。如果整首诗就是要杀人,那么题目中的“鸿鹄“,按规矩,必是想要杀的那个人了。
难道刘邦真的是有些想要杀刘盈的?
杀子保江山的事,也不少。
但冯老刚才不是反问了句话么?鸿鹄未必指的是刘盈啊。
屋子里神秘又阴森。
快站到地老天荒的时候,老蔡问了一句:“小白,整个汉初,刘邦最想杀谁?”
小白一阵恍惚,那可就多了去了。
老蔡纹风不动,令人捉摸不透,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睿智坚挺的老蔡。
从项羽,到韩信,到彭越,甚至是英布,刘邦杀过的人不少。倘说他想杀的,更多,萧何、张良、樊哙、卢绾…,汉初名臣,凡是能叫得上名的,都可在此列,狡兔死走狗烹的做事风格,你很难说刘邦不想杀谁,至于哪个为最,难说。
老蔡又问了句话:“刘邦死后,刘家天下,最想杀谁?”
齐小白愣住,这逻辑不顺的一句话,分明是再度提示。
冯老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满屋子的冯家子弟都抬起了头。
老蔡猜出来了。
猜得悄无声息,以至于齐小白都不能确切地看出他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冯老看着老蔡,慢慢说道:“你终于想起那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