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指向十二点半。
燕园派出所里几乎没丨警丨察了,只剩下一个小陈坚守在孙警官的办公室里,门神似的看着一群人。如果现在北大清华这片地儿有人报案,估计连电话都打不通。按理说这种在草台班子里才会发生的情况是不该出现的,但今晚不同,今晚,这里如果有一切工作疏漏都可以不予追究,除了一件事。—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孙警官先后接到了两条的指令。第一,暂时不要理会陈光祖的事。第二,扣住那个姓蔡的教授。
这两条指令的下达间隔了十几分钟,而且是由上一级领导亲自用手机打给孙警官的,按理说,这种流程是不太符合常规的。第一个指令发生在他们开会的时候,正如老蔡所料,孙警官还没来得及往上汇报,自己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里那个基本上不会在这种时间里出现的名字,当时就警醒了,工作了二十多年,什么情况没遇到过?早在之前了解了陈光祖这事来龙去脉的时候,他就有种感觉,这篓子不小,自己管不了,所以就一直没急着对陈光祖怎样。刚才听了老蔡的劝告离开办公室,他心里其实门儿清,很可能就是走个过场。果然,接起电话后,所听到的内容与自己想的一样。上面的那位领导显然是知道陈光祖刚刚跟他打过交道,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不要管这件事了。孙警官放下电话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事出无常必有妖,这就更让他觉得必须执行这个命令了,因为这种上级直接插手某件具体事务的情况,反腐之前司空见惯,但是反腐之后,却十分罕见。他甚至已经忘了上次发生这种事是什么时候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事关重大。
第二个指令则是在发现老蔡跑了之后的五分钟左右下达的。对此孙警官也早就料到了,这种事稍动脑子就能很快串起来。第一个指令下达后,他简短地给值班干警们开了个小会,就急匆匆下了楼。可他还真没想到老蔡的胆子大到竟然会跑。原本尽在掌控中的局面因一时大意给搞砸了,他悔之不及,只想着尽快把这两个家伙抓回来。上级那位领导的第二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正在车里全速追捕,起先还犹豫了会儿要不要把实际情况说一下,但很快就想通了,这种事还是别耍心眼了,全数汇报。从电话那头的反应来看,有点糟糕。
现在已经是周一,天亮之后全民上班,通常来说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应该进入了梦乡。可他们都醒着,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幅员辽阔的神州大地上,凡有网络处,皆在看微博。
这两年微博是比之前有些没落了,不过,由于强大的惯性,依然是当前最大的草根新闻发源地。陈光祖这事引发的新闻狂潮一浪高过一浪,大量涌入的媒体巨头们不遗余力地跟着往外扩散,各大新闻小编似乎有意在跟各路粉丝比比谁更没节操,网易、搜狐、腾讯等门户网站手机客户端的推送标题一个比一个敢说话,“陈光祖与两高龄妇女发生关系,被捉奸在床”、“地产商豪赌现场曝光,有妙龄女郎被实施深度性虐”、“刁一标现身揭露15亿赌局真相,事涉陈光祖”,诸如此类,乱象横生,跟上世纪九七年之前香港各类娱乐小报的糜烂风格有得一拼。
官方主流媒体暂时还没有作出反应,估计是政治潜规则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很多人都想看明天cctv的早间新闻会怎么说,毕竟目前这些信息绝大部分都还是出于猜测,中国人终究是无法摆脱几千年来养成的历史习惯,譬如新闻发布方吧,哪怕民间再有能与官方势力抗衡的异军突起,大家也依然会习惯性地去等待官方的消息,在他们看来那才是最终的定论。这种习惯在短短百八十年里恐怕是改不过来的,所以中国可能很难出现像默多克建立起来的那样能量大过政府的传媒帝国。按照大部分人的看法,人民日报要是动作够快,几个小时后就该出社论才对。他们依然没有意识到这事可能跟之前发生的很多事一样,要么会被巧妙地处理后才加以报道,要么就干脆全民禁言。尤其是在标叔四两拨千斤地把事情搞大了之后,对于中国新闻界来说,还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在这种官方装死的时候,还得靠舆论推动。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标叔那十五个亿就是陈光祖输给他的,此时已经没什么好争执的了,达成共识后,就意味着要继续前进了,前进之路上,留言渐渐分成了两条支系,一条是继续吵着要把基金会扒个底朝天的,另一条则是高呼着想看下一张照片的。两支大队明显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实现一个共同的目的—揭开秘密,同时捎带着造成一个后果—把陈光祖接着往地狱的更深层推。有人已经看出了规律,下一张照片的完整内容,必定比前两张更具冲击力。
时间又过了十分钟,到十二点四十的时候,燕园派出所里终于回来了几个丨警丨察,小陈出去跟他们打了个照面,简单问了几句后又重新回到屋里坐下。屋里依然没人说话,除了蔡师娘独自靠着沙发微微闭着眼之外,其余人都在看手机。
“陈警官,怎么回事?”胡藏青忍不住问道。
“我不是警官,叫我小陈就行,他们是回来调监控的。”小陈回答道。
胡藏青以为是调北大校园里的监控录像,还特地关心道:“跟保卫处联系上了么,用不用我帮忙?”
小陈道:“调整个中关村地区的监控,这忙您恐怕帮不上。”
胡藏青一听这话,明白事情有多大了,心里觉得相当解恨,故作惋惜道:“这个蔡院长,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呢。”
说罢特意瞧了眼李青瓷,蔡师娘依然在闭目小憩,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随着时间离凌晨一点越来越近,微博上要看下一张照片的呼声越来越起劲。
而此刻,刚经历了一番鸡鸣狗盗之旅的齐小白和老蔡已经到达了假日皇冠大酒店门口,盗割须弃袍后成功地坐上了出租车。齐小白说了个去潘家园桥,让出租车司机心头一乐,从西北到东南,够远够意思,立马启动,顺着知春路往三环上奔,开心之余从后视镜里瞄了瞄挤在后座上的一老一少,感觉俩爷们儿这种坐法有点别扭,像基佬似的。
齐小白掏出手机摁亮屏幕,示意老蔡关注下时间。
老蔡上车前特地将外套脱了下来,胡乱揉在手腕上,挡着手铐,还好没引起司机的注意。他瞟了一眼齐小白的手机,看清楚了时间是十二点四十三,并没回应。
齐小白估计司机多半也关注了陈光祖这事,心想这时候不比之前了,越谨慎越好,便也不再说话,免得多事。他安静地坐着装深沉,同时又忐忑地注意着各个路口红绿灯上的探头,总觉得天网恢恢,头悬利剑。
出租车开了没多久就上了三环,进主路后司机大脚油门敞开了跑,齐小白才慢慢放下了心,终于想起来这时候是应该看看网上是什么局面的。打开微博浏览了一会儿,基本掌握了情况,看来群众很清醒,都知道已经到了该企盼下一张照片的时候了,说来也真是辛苦了大家,这么晚还不睡,要鏖战通宵么?
正当他想把手机递给老蔡一起观摩的时候,突然显示有来电,张楚摇滚《蚂蚁蚂蚁》的铃声充分暴露了旁边老蔡的慌张本质,齐小白还没反应,老蔡明显惊得勃动了一下。
是董袭人。
齐小白慌忙把声音关掉,看着老蔡,眼神询问。
老蔡稍作考虑,故作镇定道:“关了,别理她。”
齐小白也是这么想的,现在董袭人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接到了陈光祖的什么指示啊。能他妈有什么指示,要么是跪求要么是威逼,反正就是想知道下一站是哪呗,老蔡既然不想说,那她就是白打。何况都这时候了,老蔡说了还来得及么,除非地铁站就在徐成他们跟前,真是的,早干嘛去了。
果断摁掉。
出租车里像是在演哑剧,司机觉得这两个人怪怪的,忍不住打开了广播,调到了午夜音乐台,搞搞气氛。
一路向东,过了安华桥,还有五分钟就到一点了。齐小白原本还以为董袭人能打好几次电话,可还就只有那一遍,他心里莫名其妙空落落的,只得边浏览微博边在脑子里揣摩现在各方都是怎样的状态。
燕园派出所的那帮条子肯定是慌了。
师娘多半淡然依旧。
胡藏青看热闹不怕事大,少不了会落井下石。
至于不知道已经死哪去了的陈光祖,是不是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在忙着换条新裤衩?
齐小白想着想着竟还没心没肺地有了笑意。
网上已经发起了最后的冲锋,虽然冲锋本身跟他们没啥关系,但好像人人都会将下一张照片的成功露出视为自己的胜利。
齐小白看着那些以文字为枪炮的战士们,看着那些已经丧失了新意却赤诚感人的摇旗呐喊,一秒一秒,撼天动地。
一点到,震动提示。
齐小白还没来得及刷新页面,只听前排座里的出租车司机兴奋地叫道:“我了个去,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