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西门庆如此抓狂过，他昨日还在跟李瓶儿山盟海誓，今天却“只在房里走来走去，忧上加忧，闷上加闷，如热地蜒蚰一般”。此时，让西门庆抓狂的不是亲家陈洪的生死安危，不是失去通天驿站后的失落，而是担忧自己是否会受波及，正如他跟吴月娘所说：“倘有小人指搠，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

来保、来旺进京以后，先是打听得王尚书已定为秋后问斩，只有杨戬的亲族“未曾拿完，尚未定夺”。两人一路赶到蔡府，遇到了杨戬的亲随杨干办，机敏的来保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叫住询问，而是直接求见蔡府的管家。为了顺利进府，来保除了送上“孝敬”以外，临机自称是“杨爷的亲”，没有赶上杨干办，故而来迟。在小管家高安的带领下，来保二人见到了蔡京的儿子——“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乙宫使”蔡攸这尊“真佛”。

见了真佛，来保在不明情势的状况下，又自称是“杨爷的亲家陈洪的家人”，仍然闭口不提远在穷乡、无人知晓的西门庆，以免惹是生非。来保奉上“白米五百石”的揭帖，这是官场暗语，代指现银五百两。吴主管用五百两在县衙里抄来了文书邸报，来保的五百两却只换来了蔡攸一句指点迷津的话：“阁中之事并昨日三法司会问，都是右相李爷秉笔。……你还到李爷那里去说。”这句话看上去买得不值，很可能让来保落入官场的“皮球战”中。但幸运的是，蔡攸说的是实情，还亲自派高安带着来保去拜访右相李邦彦。更令人奇怪的是，来保递上的“白米五百石”的揭帖，蔡攸并没有收，而是原封不动地让高安送到了李邦彦的府中。究其原因，并非蔡京父子有所悔改，而是“党争”风头正劲，不可贪小利而坏大事。

李邦彦得了蔡攸的“封缄”，以及“白米五百石”的揭帖，当即让人“取过昨日科中送的那几个名字与他瞧”。这些名字正是王黼、杨戬二人的“手下坏事家人、书办、官掾、亲家”，其中就有“陈洪”、“西门庆”两个令来保惊慌失措的名字。文书上说这些人“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正式的判决是“敕下法司，将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魉，或置之典刑，以正国法”。看到这里，来保的五百两算是使着了，当即跪下磕头，自报家门讨告：“小人就是西门庆家人，望老爷开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则个！”五百两现银，就买一个名字，李邦彦觉得这笔交易做得值，当即应承下来。古代文书都是竖着写的，“西门”添上两笔就成了“贾”，“庆”字的繁体又与“廉”相近，于是乎，“西门庆”就被改成了“贾廉”。至于这个顶罪的“贾廉”，到底是找了个冤大头，还是“查无此人”后不了了之，在场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会去关心。

来保先是自称“杨爷的亲”，又进一步自称“杨爷的亲家陈洪的家人”，最后形势明朗，才道出“西门庆家人”的真实身份。但是，当他看到文书上“陈洪”的名字时，却置若罔闻。来保担心，五百两买两个名字，李邦彦可能不会答应，这样一来，谁的事也办不成。“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官场到市井普遍遵守的金科玉律。

东京一行，来保不负重托，临机应变，使西门庆家族最终化险为夷。尽管亲家陈洪栽了，但西门庆自己保住了。得知来保、来旺在东京的“惊险之旅”，西门庆“如提在冷水盆内”，惊魂未定。此时，西门庆仍旧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英明神武”，不无得意地对月娘说道：“早时使人去打点，不然怎了！”

几天后，捡回一条性命的西门庆宣布解除“紧急状态”：“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官场风暴，乡间小霸王西门庆侥幸得生，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但是，杨戬、陈洪同时遭殃，让他也丧失了通达权力核心的捷径，已经风生水起的西门庆绝不甘心就此孤悬僻壤。杨戬、陈洪的倒台，反倒让西门庆放开手脚，在勾结官场的道路上阔步前行。富商西门庆将如何构建起真正属于自己的官场关系网，我们将拭目以待！

四、天降乌纱

杨戬倒了，陈洪也躲在亲戚家不敢出门，西门庆借以“问鼎”的捷径被拦腰斩断。依仗着官府的支持，已经将自家生意打理得风生水起的西门庆，绝不甘心从此在区区李知县的庇护下，做些偷鸡摸狗的卑鄙伎俩。西门庆要想玩大，就必须重新搭建起通天的桥梁。

来保、来旺前番进京，轻而易举见到了当朝重臣蔡攸，顺理成章地让西门庆免遭此难，这让西门庆感觉到，俗话说“侯门深似海”，似乎也没有那么夸张。毕竟钱能通神，而我西门大官人最不缺的就是钱！

西门庆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直接与当朝首辅蔡京搭上关系！这条路能不能走通，蔡京是否看得上自己这个穷乡僻壤的小财主，西门庆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当官不打送礼人，西门庆觉得有必要试一试。第二十二回，西门庆安排来旺携带五百两白银，“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锦绣蟒衣”。来旺一去就是四个多月，说明这份“生辰纲”的分量不轻。

蔡太师的生辰纲尚未齐备，一块大小合适的敲门砖却主动送到了西门庆手里。第二十五回，乔大户受人之托，央求西门庆向蔡京讨情，释放被官府羁押的扬州盐商王四峰，交易条件是白银二千两。西门庆欣然应允，自己先吃了一千两回扣，再安排来保、吴典恩赶赴东京，给蔡京送礼求情，并借此试探。第二十七回，来保从东京返回，向西门庆汇报了此次进京的详细过程：

“到东京先见禀事的管家，下了书，然后引见。太师老爷看了揭帖，把礼物收进去，交付明白。老爷吩咐：不日写书，马上差人下与山东巡按侯爷，把山东沧州盐客王霁云等一十二名寄监者，尽行释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爷寿诞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话和爹说。”

来保不厌其烦的描述，让西门庆得到了极其重要的信息：

①直接对话蔡京的道路打通了，西门庆的设想得以实现；

②蔡京见钱眼开，办事效率极高，符合西门庆的性格；

③蔡京的管家翟谦可以直接牵线，通过秘书找领导，完备了具体操作的可行性；

④接到了参加蔡京寿宴的“邀请函”。

“邀请函”对西门庆而言，说白了就是银子，而且是领导蔡京一份、秘书翟谦一份，但吝啬的西门庆在打点官场方面往往是大手笔，因为平日里花钱是花一分少一分，往官场里投钱却是一本万利、回报无穷。

西门庆开始着手准备蔡太师的“生辰纲”，我们看到了西门庆绝无仅有的大手笔：

①“四阳捧寿的银人，每一座高尺有余”；

②“两把金寿字壶”，与银人共耗费三百两金银”；

③“两副玉桃杯”；

④“两套杭州织造的大红五彩罗缎紵丝蟒衣”；

⑤“两件大红纱，两件玄色焦布，俱是织金莲五彩蟒衣，比织来的花样身分更强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