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史料对于九月七日这一场战斗,记载都不是特别详细,只是简单地记录为“察贼未及成列,纵突骑击之”和“一日六合,贼势披靡,日暮各歇兵屯聚。”
这里的 “一日六合”,应该就是《黑田家记》里提到的六个阶段。
在《黑田家记》的描述里,对整个过程中日军的英勇极尽描摹之能事,对明军的反击却是寥寥几笔带过,轻描淡写。这是日本史料一贯的夸大其词,不算什么新鲜事。可我在阅读这段史料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再仔细一想,终于发现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段记载将黑田长政与麾下众将在稷山的表现,描绘成是一场日军以寡敌众、几度濒临绝境、最后依靠勇气才击退敌人的惨烈胜利。
前面提到了,毛屋主水赫然以长筱之战的规模来比拟明军阵容。而长筱之战织田军是三万人出阵,武田军是一万五,也就是说毛屋认为对面的明军总兵力至少是数万人的规模。
接下来在反复六次的拉锯战中,日军将领也多次发出“大兵胜逾桥,我恐难支,是吾死所也”、“敌军十倍而我无后继,不可不死战”、“彼多兵而我寡”的感叹。一直到天黑,黑田军也未能取得决定性胜利,仅仅只是把明军打得“扰乱不能成备”,最后全靠毛利秀元后军赶到,“敌余军不敢战而退”,这才罢兵。
包括《黑田家记》在内的各种“家记”史料对战争的记叙有个规律:如果是日军取得胜利的场合,会极力夸耀杀伤明军数量之多,明军如何一溃千里;如果是日军战况不利的,就极力扩大明军兵力,然后夸耀日军将领之武勇。说白了,赢了就是“屡战屡胜”,输了就是“屡败屡战”。
以前有个解放战争时期的笑话,说地下党从严密封锁的国统区报纸上,仍旧可以判断出内战局势。只要看到哪里国军“英勇奋战”,就意味着国民党在这里吃了亏。如果是“不顾牺牲英勇奋战”,就意味着有一场大败;如果是“不顾牺牲英勇奋战匪不敢追”,就意味着有一场大溃败。古今一辙,可以互相印证。
明白了这个规律,再回头看《黑田家记》,会发现主笔者不遗余力地赞美黑田诸将多么勇气十足,多么骁勇善战,多么能在逆境中保持战意。这本身就暗示了一个关键问题:稷山之战对黑田长政来说,确实是一场苦战。
与之相反的是,主笔者一提到稷山之战中的明军,则只是淡淡地形容说“惊顿”、“败走”、“不敢战”云云,这恰好反证了明军损失很小,小到一贯擅长夸大其词的《黑田家记》都没法吹牛,不然他们早就吹嘘杀得明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
应了那句话,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
问题在这里出现了,明军到底有多牛逼,竟能把一代名将黑田长政逼到如此地步。
让我们来看一看双方参战人数。
黑田长政的第三军团在壬辰战争时期的总兵力是两万五千人,经历了战争损失,再加上原属三军团的岛津义弘被分出去独立成军,到了丁酉再乱开战时总兵力下降到一万人。这一万人里,包括了黑田长政的五千人本队,毛利吉成的两千,还有岛津忠丰、高桥元种、秋月种长、伊东佑兵和相良赖房的三千人。
丁酉再乱的日军虽然仍以军团区分,但大多数时候却是随意调配。全州会师以后,毛利吉成和岛津、高桥、秋月等部没有跟随黑田成政北上,而是分散到全罗道和忠清道的其他几路中去。跟随在黑田长政身后的,只有八军团的毛利秀元。
而稷山之战毛利秀元只赶上一个尾巴,参与战斗的实际上只有黑田长政本队,五千人。
黑田军在日军中也算是擅战之军。他们打得如此悲壮,屡次发出敌众我寡的悲鸣,那么明军数量应该是在日军之上,即使没有日本人说的十倍那么夸张,怎么也得有一两倍。
那么稷山之战在九月七日时的参战明军,到底有多少人呢?
参战的四位将领中。解生麾下大同骑兵两千,牛伯英带的是蓟镇兵马六百,颇贵带的宣大骑兵三千,杨登山带的宣大骑兵一千一百,总兵力是六千七百人,这个数字看起来很合理——但是不要忘了,这是他们入朝的总兵数,而不是前往稷山的人数。
《再造藩邦志》和《宣庙中兴志》里记载,麻贵“夜挑选各营精壮两千人,骁将十五人,使解生牛伯英颇贵杨登山领之,遣于天安而诸将莫知。”也就是说,麻贵派遣部队至稷山是一次秘密行动,没多少人察觉。既然是秘密行动,肯定要掩人耳目,两千人可以悄悄拔营而走,如果是六、七千人齐动,都多是骑兵,绝不可能不惊动其他将领。
真正抵达稷山的实际兵力,比两千人要多。因为解生、颇贵与杨登山是从汉城领命出发,但牛伯英在八月底被派去接应从全州逃出来的陈愚衷,一直驻留在公州、天安等处,没有返回汉城。他是在半路与解生所部会合,然后前往稷山。
也就是说,解生在九月初六的总兵力,大约是在两千六百人左右。
在当天中午前后,李益乔、刘遇节前来支援。这支明军不是麻贵的嫡系,而是杨镐从平壤带过来的,总兵力是一千两百九十人。算上他们,明军的总数达到三千八百九十人。
让我们再把估算的范围放大一点。在南原失守以后,陈愚衷带着两千人从全州撤到公州,与牛伯英合兵一处。杨镐九月初三入汉城以后,把杨元、陈愚衷拿下治罪。此时军情紧急,不可能把这两千人都叫回汉城,正确的程序应该是杨镐派人行文到军中,拿回陈愚衷,陈所部则暂时交给牛伯英代管。
这样算来,牛伯英与解生会合的时候,自己已经带着两千六百人。他与解生会合后,兵力为四千六百,再与李益乔合兵,达到五千八百九十人。
这个数字,比较符合常识。在日军数万大军面前,麻贵如果只派两千人前往阻截,未免太过儿戏。他的真实意图,应该是从汉城派出解生两千,与孤悬在外的牛伯英两千六百人会师,再加上杨镐又派出一千,这才有足够的兵力与日军周旋。以往史料只记录了汉城出发的兵力,往往忽略了牛伯英所处的位置。
无论是两千人、两千六百人、三千八百九十人还是五千八百九十人,明军的总兵力最少不过是黑田军的一半不到,最多也只是与黑田军持平。黑田长政五千人对上相同数量的明军,却被打的叫苦连天,不得不夸大敌人数字来掩饰自己的痛脚,这战斗力实在是可堪玩味。
在九月初七的晚上。解生摩拳擦掌,准备在次日大干一场,把敌人彻底逐出天安地区,他勉励部下说:“今看贼势,明当决死以退。努力敢死,毋坐军律。“ 同时还告诫同僚“但狡贼走,必由山路,骑步异势,不可穷追。”可见他信心十足,连日本人战败逃跑时的应对办法都策划好了。解生还顺便向后方的麻贵求援,麻贵命令原本埋伏在介川的摆赛火速率领两千骑兵前进,去协防稷山。
与此同时,黑田长政也没闲着,他派人去向后面的毛利秀元求救。毛利秀元的总兵力高达三万,此时虽然没有带在身边,但起码一两万人也是有的。只要他一到,大局可定。
到了九月初八一大早,双方都怕对方的援军提前抵达,索性早早开打。这一次不再是分批抵达的遭遇战,而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正面作战。
援助朝战争打了这么久,明军在平壤、在碧蹄馆、在庆尚道,在南原等地的战斗,要么是城市攻防战,要么极端条件下的撤退战,要么是以南兵为主的战斗,一直没有机会发挥出北兵的真实威力。稷山之战,算是第一次大明骑兵、炮兵与日本步兵在相对公平的战场进行势均力敌的较量。
在这一战中,明军骑兵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发挥出自己的威力,他们来自宣大边关,骑兵战斗力丝毫不逊于辽东军。这一场战斗的过程不必多说,因为史书里的描写已经足够华丽,姑录一下:“翌日平明,贼兵齐放连炮,张鹤翼以进,白刃交挥,杀气连天,奇形异状,惊惑人眼。天兵应炮突起,铁鞭之下,贼不措手,合战未几,贼兵败遁。合战未几,贼兵败遁,向木川清州而走”
这段文字出自朝方的记载,而《黑田家记》里对这一次战斗避而不提,只是说了一句“毛利秀元兵亦至,敌余军不敢战而退,我兵亦绥。”算是间接承认了日军的败北。